范小青
前女友出国时留给子和的一个翡翠玉蝉,让子和与妻子之间有了一层微妙关系。小说以此为主线,揭示了一对夫妻奇妙的情感历程,女主人公最终的悲剧,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命运与婚姻之间到底该如何掌控?
结婚的时候,子和和太太除了互相戴上结婚戒指,子和的太太还送给子和一块玉佩,是一个观音像。太太说,男戴观音女戴佛,你就挂在身上吧,它会保佑你的。
子和收下了太太的玉佩,但他没有挂。他身上原先也一直有一块玉佩的。那是一块天然翡翠,色泽浓艳纯正,雕成一个栩栩如生的蝉,由一根红绳子系着挂在胸前。他结了婚,也仍然挂着原来的那一块。太太有点不悦,也有点怀疑,问这是什么。子和说这是奶奶留给他的,他不想摘下来。
子和这么说了,太太嘴上虽然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的怀疑仍然在。女人的敏感有时候真的很神奇,就像子和的太太,她怀疑子和挂着的玉蝉是一个女人送的,事实还真是如此。
子和挂着的这个翡翠玉蝉,确实就是子和的前女友出国时留给他的。她没说这算不算信物,但她告诉子和,这是奶奶留给她的。而且,据她的奶奶说,又是奶奶上辈的人传到奶奶手里的,至于在奶奶之上的这个上辈,会不会又是从再上辈那里得到的,那就搞不太清了。但至少这个玉蝉的年代是比较久远了,所以,别说它是一块昂贵的翡翠,即使它没有多高贵的品质,是一块普通的玉,光靠时间的磨砺,也足够让人敬重的了。
蝉和缠是一样的读音,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感情缠绵不断?女友还特意找了一根永不褪色的红绳子,也可能是象征着她的爱心永远不变。
女友就走了。
一开始子和并没有把玉佩挂在身上,子和不相信什么信物,但他相信感情。女友出去以后,因为学习和工作的繁忙紧张,不像在国内那样缠绵了,子和常常很长时间得不到她的信息。子和的亲友都觉得子和傻,一块玉佩能证明什么呢,女孩子如果变了心,别说一块玉佩,就是一座金山,也是追不回来的。尤其是子和的母亲,眼看着儿子的年龄一天一天大起来,担心儿子因此耽误了终身大事,老是有事没事说几句怪话,为的是让子和从心里把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孩忘记掉。可是子和忘不掉。他一直在等她。
子和最终也没有等到她。她没有变心,她出车祸死了。死之前,她刚刚给子和发了一封信,告诉子和,她快要回来了。
从此之后,子和就一直把这个玉蝉挂在身上了。许多年来,玉不离身,连洗澡睡觉都不摘下来。后来子和的太太也知道了这个事实,虽然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但她心里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的,子和一直挂着玉蝉,说明他心里还牵挂着前女友。太太或者转弯抹角地试探,或者旁敲侧击地琢磨,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地询问,但子和都没有正面回答。
子和把前女友深深地埋在心底深处,谁也看不到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玩玉赏玉成了时尚,越来越多的人对玉有兴趣,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挂着藏着揣着玉。经常在公众的场合,或者吃饭的时候,或者一起出差的时候,甚至开会开到一半,大家的话题就扯谈到玉上去了。谈着谈着,就开始有人往外掏玉,有的是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来,有的是从领口里挖出来,也有的是从腰眼那里拽出来,还有的人,他是连玉和赏玉的工具一起掏出来的。然后大家互相欣赏,互相评判,互相吹捧,又互相攻击。再就是各人讲自己的玉的故事,有些故事很感人,也有的故事很离奇。
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子和总是默默地听着他们说,他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也有的时候,大家都讲完了,只剩下他了,他们就逼问他,有没有玉,玩不玩玉,子和摇头,别人立刻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其实子和挂这块玉的时间,比他们玩玉赏玉要早得多,只是子和觉得,他身上挂的,并不是一块玉,而是一个寄托,是一种精神。但那是他一个人的寄托,一个人的精神,跟别人没有关系,不需要拿出来让大家共享。
后来有一次,正是春夏之际,天气渐渐暖了,大家一起吃饭,越吃越热,子和脱去外衣,内衣的领子比较低,就露出了那根红绳子。开始没人注意,但过了一会儿,却被旁边一个细心的女孩看见了,手一指就嚷了起来,子和,你这是什么?子和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便用手遮挡一下,但又有另一个泼辣的女孩手脚麻利上前就扒开他的衣领拉了出来,哇,一个翡翠玉蝉哇!硬是从子和的颈子上摘了下来,举着给大家看。
同事们都哄起来,有的生气,有的撇嘴,说,这么长时间,怎么问你你都不说,什么意思呢?觉得子和心机太深、太重,甚至有人说子和这样的人太阴险,太可怕,不可交。子和也不解释,也不生气,眼睛一直追随着玉蝉。大家批评他,他刀枪不入,结果也拿他没办法,就干脆丢开他这个人,去欣赏和鉴定他的玉蝉了。
这一场欣赏和鉴定,引起了很大的争论,有的说价值连城,有的认为一般般。最后又问子和,要他自己说。子和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懂玉,我不知道。大家又生他的气,说,不懂玉,还把玉蝉牢牢地挂在颈子里。另一人说,还舍不得拿出来给我们看。再一个人说,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批人特俗,没有资格看你的玉蝉?还是发现玉蝉的那个女孩心眼好一点,她朝大家翻翻白眼,说,谁没有自己的隐私?子和不愿意说,就可以不说,你们干吗这种态度?女孩是金口玉言,她一说话,别人就不吭声,不再指责子和了。
他们后来把玉蝉还给了子和,都觉得他这个人没劲,没趣,还扫兴。子和也不理会大家的不满。
过了几天,子和的同事里有个好事者,遇见子和的太太,跟她说,没想到子和竟然有这么好的一块玉,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子和的太太是早就知道这块玉的,但她并不懂玉,以为就是一般的一块玉佩,没当回事情。现在听子和的同事这么说了,心思活动起来了,她也知道现在外面玉的身价陡长。太太回家问子和,到底是块什么玉。子和和回答同事一样回答她,说他不懂玉,所以不知道。太太就说,既然你不知道,我们请专家去鉴定一下,不就知道了?子和不同意。太太知道他心里藏着东西,就说,又不是让你不挂了,只是暂时取下来请人家看一看,你再挂就是了。子和仍然不肯。太太就有点生气了,说,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去鉴定?子和说,那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鉴定?太太说,你如果怕摘掉了不能保佑你,你暂时把我的那个玉观音戴上,观音总比一只小知了会保佑人吧。子和说,我挂它,不是为了让它保佑我。太太深知子和的脾气,再说下去,就是新一场的冷战开始了。太太是个直性子急性子,不喜欢冷战,就随他去了,说,挂吧挂吧。
其实太太并没有死心,以她的个性,既然已经知道玉蝉昂贵,但又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钱,心里痒痒,是熬不过去的。她耐心地守候机会,后来终于给她守到一个机会,那天子和喝醉酒了。
子和平时一直是个比较理智的人,很少失控多喝酒,可这一次同学聚会却是酩酊大醉,回来倒头就睡。太太也无暇分析子和为什么会在同学聚会时喝醉酒,急急地从子和颈子里摘了玉蝉就去找人了。
结果果然证明,子和的这块翡翠玉佩,非同一般,朝代久远,质地高尚,雕工精致,是从古至今的玉器中少见的上上品。
太太回来的时候,子和还没有醒呢,太太悄悄地替他把玉蝉挂回去,然后压抑住狂喜的心情,一直等到第二天,子和的酒彻底醒了,她才把专家对玉蝉的估价告诉了他。
子和起先只是默默地听,并没有什么反应,任凭太太绘声绘色地说着,专家看到玉蝉时怎么眼睛发亮,几个人怎么争先恐后地抢着看,等等等等。太太说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可子和不仅没有受到太太的情绪的感染,反而觉得心情越来越郁闷,玉蝉又硬又凉,硌得他胸口隐隐作痛,好像那石头要把他的皮肤磨破了。子和忍不住用手去摸一摸,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被太太偷梁换柱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把玉蝉挂在心口,从来没有不适的感觉,玉蝉是圆润的,它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只有浑然和温暖。
太太并没有偷换他的玉蝉,可玉蝉却已经不再是那块玉蝉了,这块玉蝉在子和的胸口作祟,搞得他坐卧不宁,尤其到了晚上,戴着它根本就不能入睡,即使睡了也是噩梦不断,子和只得摘了下来。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子和都得把玉蝉摘下来,才能睡去。
就这么每天戴了摘,摘了戴,终于有一天,子和在外地出差,晚上睡觉前把玉蝉摘下来,搁在宾馆的床头柜上。可是第二天早晨,子和却没有再戴上。就把玉蝉丢失在遥远的他乡了。
后来子和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天早晨,是因为走得急,忘记和忽视了玉蝉;还是因为早晨起来的时候,玉蝉已经不在床头柜上了。子和努力回想那个早晨的情形,但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玉蝉,什么也没有,甚至连那个小宾馆的房间他也记不清了,那个搁过玉蝉的床头柜好像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子和回来以后,一直为玉蝉沉闷着,连话也不肯说。子和的太太更是生气,她责怪子和太粗心,这么昂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呢,她甚至怀疑子和是有意丢掉的。子和听太太这么说,回头朝她认真地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他说,有意丢掉?为什么有意丢掉?太太没有回答他,只是朝着空中翻了个白眼。
子和不甘心玉蝉就这么丢失了,他想方设法地找机会,重新来到他丢失玉蝉的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县城街上的路面还是石子路面。子和走在石子街上,对面有个女孩子穿着高跟鞋“的咯、的咯”地走过他的身边,然后,渐渐地,“的咯、的咯”的声音远去了,子和的思绪也一下飞得很远很远,远到哪里,子和似乎是知道的,又似乎不知道。
子和平时经常出差,所以不可能每到一处都把当时的住宿情况记得清清楚楚,他也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出过一次差,不多天以后就把这次行动忘记了。当然子和出差一般不会是一个人行动,多半有同事和他做伴,丢失玉蝉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子和为了回到那个县城去寻找玉蝉,他和同事核对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确认他们住的是哪家宾馆,是宾馆的哪间房间。
但是就像在回忆中一样,他走进宾馆的时候,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他记忆中没有这个地方,没有这个不大的大厅,没有那个不大的总台,也没有从大厅直接上楼去的楼梯,总之宾馆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都是第一次见到。
子和犹犹豫豫到总台去开房间,他要求住他曾经住过的那一间,总台的服务员似乎有点疑惑,多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多问什么话,就按他的要求给他开了那一间。
子和来到他曾经住的房间,也就是丢失玉蝉的地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的心脏有点异样的感觉,好像被提了起来,提到了嗓子眼上,似乎房间里有什么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东西等待着他。子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打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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