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钦文抽完烟,把烟蒂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踩。踩灭了,便抬头招呼奴仔:“喂,都过来食,食完快去洗浴!”言毕,他首先坐到饭桌前,“滋滋”地喝了一大口粥,啃了一口咸菜。嚼了又嚼,忽然又停下来。他发现饭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吃。
他霎时回过头嚷:“嘿——你们都还傻愣着咋呢,还不都赶快过来?!”
吴钦文吼声如雷。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这才稀稀拉拉围拢过来,围坐到饭桌前吃饭。个个却都神情木然、满脸泪痕,吃得也很沉闷。
吃完饭,大妹站起来,打算去饲猪,二妹也伸手收拾碗筷。吴钦文却一下拦住她俩——
“等一下——你们都通通坐下,我有话说。”
大妹二妹于是皱了皱眉,坐了回来。
吴钦文点燃一支喇叭烟,一阵吞云吐雾。透过烟雾,他拧着眉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儿女,道:“你们别都那么丧气!你们那位所谓当娘的,那么狠心扔下你们,扔下这个家当娼去了,且一当三年。我这当爹的撵她骂她,不让她进家门,完全是出于无奈!那老娼心那么狠、那么野,不该骂不该撵呵?我说她活该!可你们要是不愿意,可以表个态。你们到底认不认那老娼当娘,现在都表个态,免得日后都埋怨我。”言毕,吴钦文注视着桌前的六个儿女,等待着回话。
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怯生生地望了一眼爹,又都埋下头来,没一个带头回答。
“嘿——你们都哑啦?!”吴钦文拧了拧眉,道:“你们都说呀!你们说认那老娼当娘,也行。不认她当娘,也行。没人会去打你们骂你们,你们都说话呀!”
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偷偷瞥了一眼爹,抿了抿嘴,依旧埋下头来。
“大妹你先说!你说认不认那老娼当娘?”吴钦文已有些不耐烦,他开始指名道姓。
大妹双眉一挑,不由得撑起眼皮望爹。转瞬间,大妹的目光像烫了火似的慌慌逃开了。她埋下头,咂了咂嘴,红着脸说:“我……我听爹的,爹咋说就咋行。”说完,便不再吱声。
“好!”吴钦文一拍大腿,转脸对二妹说:“二妹,该你了!”
二妹怯生生望了眼爹,红着脸说:“我……我也听爹的,爹咋说就咋行。”
吴钦文接着又接连问三妹四妹和五妹。三妹四妹和五妹的回答与大姐二姐如出一辙:“我听爹的,爹咋说就咋行。”
吴钦文皱了皱眉,转脸问紧挨着他身边的宝仔,低下头问:“宝仔,你呢?”
宝仔没抬头。宝仔不住摆弄自己的指甲,脸憋得像熟透的番茄。
“嘿——你说呀!”吴钦文扳起宝仔的小脑袋,放缓口气说:“你快说,你究竟认不认那老娼当娘?”
宝仔竭力挣脱爹的手掌,熟番茄般的脸蛋上那双眼睛充满亮闪闪的泪水。宝仔扁了扁嘴,忍住泪说:“我……我不知道吭哧!”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我……吭哧!我在学校,别人都骂我吭哧……骂我是无娘养的吭哧!……他们动不动欺负我吭哧!……我也不知道日后还会咋样吭哧!”宝仔每说一句,都哽咽一声,抹一下泪。他那细小的胸腔沉重地喘息着,鼻孔里两条长龙一样的鼻滴一起一落。
吴钦文那古铜色的脸霎时僵住了!他那粗短的眉头麻花般拧了拧,直愣愣望着宝仔。眼缝里霎时冒出一串温热的泪水,但他竭力将泪水往回抑。
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先是惊诧地注视宝仔,此刻却惊诧地纷纷望向自己的爹,一动不动。
吴钦文紧紧捏着宝仔的脑袋,愣了半天。他咂了咂嘴,抽了抽鼻翼,忽然使劲挥了挥手——
“你们都愣着咋呢?去!去!你们都快去饲猪洗碗,该洗浴的快去洗浴!”
众奴仔一惊,纷纷起身离桌,忙着做自己该做的那份家务去了。四妹五妹和宝仔也都知趣地纷纷起身,走开了。
吴钦文眼缝里那汪了半天的眼泪此刻像开了闸的泉水欢快地往下淌。吴钦文急忙背过脸,慌慌用手背去擦,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已经离开饭桌的宝仔、四妹和五妹却还是清楚地瞥见爹在抹泪,但他们很快也慌慌地走开了……
七
夜很黑,天和地都涂满了黑墨水。
窗外的蟋蟀“吱呀吱呀”叫着,叫来了山村的一派死寂。
身边的宝仔和五妹响着轻微的鼾声,满脸宁静。吴钦文自己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他又一次失眠了。
晚饭后,宝仔的那番话直至现在仍潮水般敲击着吴钦文那粗犷的胸膛。吴钦文做梦也没想到宝仔会是这样的一番回答。吴钦文刚听完宝仔那番话时,心头霎时涌起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温热——有苦,有辣,有酸,有涩。那温热不住扩散,吴钦文感觉自己那冰凉的心被一阵阵融化了,很快成了泪水。那泪水不住在胸间翻腾着,“滋滋”地往外冒。要不是当着自己的那么多儿女,吴钦文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哭不是为宝仔,也不是为那老娼,而是为他自己,为自己乖蹇的命运!此刻,吴钦文又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边左上角那颗豆大的黑痣,这黑痣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小时候,别人就时常偷偷议论他嘴角上的这颗痣,都说是苦命痣,他不信。过了十五岁,有一次他跟人去墟上玩,让一位看相先生看他那黑痣。那先生一见便不住摇头,支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说出口来,说他那痣是典型的苦命痣。吴钦文不信,还生气。吴钦文瞅准那先生不注意,随即从地上抓了把泥沙,“噗”地一下撒到看相先生脸上。然后便没命地跑,一口气跑回寨仔山,脸都紫了。娘见状大惊:“你跟人打架啦?”吴钦文瘫在门槛上喘了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说:“无……无,我跟别人捉迷藏,追着耍呢!”说完,又不住喘气。娘白了儿子一眼,骂:“你食饱了撑的?追着耍也那么凶呵!”骂完,娘又忙去了。
现在,吴钦文摸着自己那颗豆大的黑痣,内心油然生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一连串的问号此刻不住涌向脑际。他在想:难道自己长的真是颗苦命痣?他还是不大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
吴钦文与珍珠的结合,说起来真是阴错阳差!
三十二岁时,吴钦文还是麻杆司令——光棍一条。这主要不是因为吴钦文家穷,更主要的是因为他嘴边左上角那颗苦命痣。本村或邻村的姿娘知道他那颗苦命痣,纷纷像躲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即便如此,吴钦文也不都是没有过舍弃当光棍的机会。二十岁和二十五岁时,都曾有人登门给他介绍对象。
二十岁那年,邻村有一农妇刚生下姿娘仔便赶上死了丈夫,农妇膝下还有三个年幼的奴仔,农妇孤身一人要拉扯起这大大小小的四个奴仔。她怕了,她无能为力,她托人把刚满月的亲生姿娘仔送出去,人家便找上吴钦文家门,说让吴钦文收留下来当童养媳。二十岁的吴钦文见状大怒,大骂来人作孽!同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吴钦文对来人说:“你让那大婶把这刚满月的姿娘仔养着,她田里的活要忙不过来,我可以去帮忙。”来人被吴钦文骂得心服口服,遂把姿娘仔送了回去。吴钦文后来果真常去帮那农妇干活,那农妇便是眼下与吴钦文一家关系亲密的凤娇婶。凤娇婶被吴钦文的行为所感动,但总觉得过意不去。她见吴钦文心善,人品好,又勤快,有一天做完活便私下许诺说:“我这亲生的两个姿娘仔,你要看上哪一个,长大了我把她嫁给你。”吴钦文听罢怒目圆睁,眼珠差点没蹦出来。吴钦文冲凤娇婶吼:“你……你咋呢这么说话?你可别隔着门缝看人,把我看扁了!你要是这么想,往后我决不踏进你家门!”言罢,吴钦文气冲冲离去。后来是凤娇婶再三向吴钦文道歉、解释,吴钦文才又常去帮凤娇婶干农活的。一直干到凤娇婶的大儿子长到了十八岁,吴钦文才慢慢地隐退了,因为凤娇婶也不肯再让他帮忙。
吴钦文二十五岁那年又有了一次摆脱当光棍的机会。一天,墟上的一个人贩子给他领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客家姿娘,那姿娘虽不俊秀,但脸蛋红扑扑的,浑身上下泛着青春的光泽。人贩子说:“只要交二百元钱,这姿娘便归你了。”吴钦文有几分动心。吴钦文的父母乐呵呵地旋即爬上阁楼打开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吭哧吭哧地扒着木箱里的衣服,从最底层掏出一个整整包了四层的红布包,取出红布包里全部的二百元钱,然后吭哧吭哧地要把家里仅有的这二百元钱交给人贩子。吴钦文却一下把父母拦住了,吴钦文见那客家姿娘从一进门便不住抹泪,心便七上八落跳开了。人贩子见状满脸堆笑:“嗨,她就这样!姿娘人出嫁哪有不装装样落几滴泪的?可那是雷阵雨,眨眼就过去了!嘿嘿,反正要不要全由你们。”末了吊着眉、满不在乎地等着吴钦文回答。吴钦文的爹竭力想要,老汉压低声音对吴钦文说:“反正钱一交你就甭当光棍,管那么多咋呢?!”吴钦文却压低声音搪塞父亲:“姿娘一进门便哭,丧气呐,绝不能要!”言毕,吴钦文固执地把对方支走了,气得父亲一天吃不下饭。然而,吴钦文还不肯就此罢休。对方刚一走,吴钦文便心急火燎地走了十里地,到公社派出所报了案。当晚,派出所便抓到那人贩子,第二天那客家姿娘被送回原籍。
吴钦文却因此继续当光棍,直当到三十二岁,桃花运总像躲瘟神般再没光顾过他。吴钦文却似乎一点不在乎。他是个乐天派,一有空闲他便去找本村或邻村的光棍讲古说笑话。吴钦文讲古说笑话在本地可是出了名的。
吴钦文讲:某瞎子食炒田螺,刚吸出的田螺肉不慎掉到地上。瞎子摸索着蹲下来从地面捡回那田螺肉,往嘴里一塞旁人才提醒说:“你捡错了,那不是田螺肉,而是桌子下正寻食的母鸡屙下的鸡粪!”瞎子却边嚼边固执地说:“你们甭想再坑我,我食的就是田螺肉!只是……那田螺肉刚掉下他娘的咋呢就有些变味哇?”
吴钦文还讲:有好友共三人,夜间去看电影,摸黑返家时,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见路边有一团大而圆的东西,高兴得直嚷:“哟,这儿有一顶帽子!”弯腰一捡,抓到的是牛粪,站起来却说:“算了,懒得拿!”第二个人兴奋地说:“嘿,你不拿我拿!”弯腰一捡,内心直喊上当!却回头对第三个人说:“算了,这帽子有点破!”第三个人听罢,乐颠颠说:“你们不要我要!”遂弯腰去捡。结果三个人都抓了一手牛粪,却都哈哈大笑……
如此等等,都是吴钦文讲的。反正吴钦文一讲笑话,在场的人无一不弯腰捧腹。
吴钦文还会绘画,什么才子佳人、山水花鸟,他都绘得惟妙惟肖。所以吴钦文还是个无师自通的油漆工,本村或邻村近乡村的乡亲谁要遇上婚丧嫁娶,都要请他去漆家具。只是那时的报酬极低,吴钦文再怎么干也成不了富翁。
一转眼吴钦文却过了三十三岁大关。这一年,也是吴钦文命运转折的关键一年。
那天,吴钦文外出回家,却意外发现家里来了位年轻姿娘。那姿娘扎一根辫子,圆脸圆嘴圆鼻子,长得粉嘟嘟的,脸颊泛着红光,身材丰满窈窕。此刻那姿娘正与吴钦文的父母说说笑笑,一边还帮着母亲淘米。吴钦文的脚步刚一响进家门,屋里霎时静了下来。父亲和母亲笑呵呵地望着儿子。那姿娘刚一瞥见吴钦文,圆圆的脸霎时红得像三月的桃花。那姿娘埋下头继续淘米。
吴钦文像进错家门一样先是一愣,继而退出门外,拔腿便走。他急急地走上台阶走进自己住的屋子,一头倒在自己的木板铺上想心事。
房门却“咯吱”一声开了。吴钦文的父母双双走进屋。吴钦文见状,一骨碌坐了起来。
母亲满脸慈爱,笑呵呵凑近儿子:“文呵,凤娇婶给你介绍来一个客家姿娘,人你刚才也看到了。唉,她虽……虽然是嫁过人——”
“咋呢——她嫁过人?”吴钦文像被蛇咬了一样立时惊叫起来。
吴钦文的母亲嗔怪地瞥一眼儿子,继续说:“鬼仔!你先听我说,她虽嫁过人,却不带奴仔。你瞧她多勤快,一进家门就脚来手到,帮着我担水洗衣做饭,乜事都做。再说,凤娇婶说了,娶这姿娘用不着花钱。这姿娘是白送上门来的。”
“哼,白送?白送无好货!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去捡人家的二手货?笑话!”吴钦文白了一眼母亲,扭着脸吼。
吴钦文那一直站一旁的父亲这时喝道:“你顶真啥,顶真咋呢至今还光棍一条?有本事你把老婆娶来呀!”
“我宁肯打光棍也不娶二手货!”吴钦文腾地站起来,对父亲吼了一句,然后摔门而出。
吴钦文的父亲气得直跺脚,他紧追出门直戳儿子脊背:“你……你给我返来哎哟——”话没说完,老人一脚被绊倒在门外的石阶上,摔断了一条腿。
父亲摔断的那条腿成了促成吴钦文婚姻的关键因素。那些日子,吴钦文满怀负疚与忧伤想侍候父亲治腿,父亲却怒气冲天不让吴钦文接近,父亲非要吴钦文答应娶那客家姿娘不可。客家姿娘却主动承担起侍候吴钦文父亲的任务,她整天为老人送饭喂药、洗脸擦背,洗衣担水做饭饲猪饲鸡等活几乎也全被她一个人包了。原来忙得团团转的母亲一下轻松下来,又喜又忧。母亲每天几乎都要数落吴钦文:“你这剁头仔,你瞧这么好的姿娘上哪块去找?你咋呢就那么铁石心肠哟!”弟弟吴钦武也怂恿哥:“鱼标沉了,得知道往上钓。这姿娘是难得。”吴钦武话语不多,脸却通红、着急,那样子像恨不得替哥哥去娶那客家姿娘。但那不可能,哥未成家,弟便得老老实实排队,这是当地风俗的一般规矩。
吴钦文却并非铁石心肠。整整一个月来,客家姿娘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那天,吴钦文又挨父亲骂,正躺在自己的房间怄气,门却“咯吱”一声开了,进来的竟是那年轻的客家姿娘。那姿娘将一大碗番薯粥放到铺前的一只小木桌上,番薯粥冒着热气,上面有几瓣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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