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出日落(4)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0章 日出日落(4)

那时候珍珠只剩下意识,她浑身几乎已全无知觉。她真想死死地睡上一觉,但她饿得浑身发虚,她担心自己会睡死过去,从此便告别人世。她可从未想到要告别人世,至少眼下没想。她还有六个奴仔,她只是被迫赌气离开寨仔山而已,她想自己迟早还是要回去的。她可以离开丈夫,但她无论如何离不开自己含辛茹苦生养的那六个奴仔。此刻,珍珠怕不听胡汉三的话,会遭一阵毒打。所以,她强迫自己支起身子,下床去厨房煮面。

鸡蛋面很快做熟了,珍珠毫无表情地将面条端到桌上。胡汉三见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爬下床来。

珍珠跟胡汉三坐在一块吃面条。屋里很安静,只有面条被迅速卷入嘴巴“吱溜吱溜”的串串声响。这一男一女的确饿了,累了,吃面条时都懒得说话。所不同的是珍珠吃时只看着碗里的面条,而胡汉三除了看面条,还时不时撑起懒惰的眼睛去瞅珍珠。

吃完面条,珍珠这才抬起头望一眼胡汉三,有气无力地说:“这回该放我返娘家了吧?”

胡汉三抹了抹嘴,一连打了两个饱嗝说:“行呵,你要走,我跟你一块走。”

“我返娘家去,你去咋呢?”珍珠几乎尖叫起来。

“去当女婿呵,咋呢说我还是你们家的女婿呵!”胡汉三漫不经心地说。

珍珠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也一阵阵发麻。胡汉三曾经是珍珠的丈夫,他眼下还攒着他与珍珠的结婚证。尽管那结婚证早已失效,他俩的婚姻因长期分居而自动解除。但对珍珠来说,那结婚证是个难以解脱的重轭。珍珠在此重轭面前又一次不知所措,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咋呢,不愿意呵?”胡汉三点燃一支烟,奸笑两声,道:“嘿嘿。不愿意就老老实实给我待着,老老实实侍候老子。姿娘嘛,老子倒是不缺,可老子缺一个每天给洗衣做饭擦屁股端洗脸水洗脚水的保姆。哈哈,我看你就老老实实给老子当保姆吧,想当初你不是把我侍候得很好嘛!”胡汉三说着,将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凑到珍珠面前,粗硬的络腮胡子不停地扎来。

珍珠一边躲着,一边皱着眉争辩:“那……那不可能,我……我还得返家照顾奴仔呢!”

“我丢你母!”胡汉三“啪”地扇了珍珠一巴掌,恶狠狠地说:“你再提你那群杂种,老子就去把他们通通杀了!你是老子的老婆啊,你跑去跟人乱搞生了那一群杂种,老子本来就恨不得杀了你!你现在返来让你给老子当保姆,已经抬举你了你知唔知?实话跟你说,你要是还识相,这回返来还是老老实实侍候老子吧。只要你老老实实跟我过,我保你甭愁食甭愁穿。可你要是不老老实实给我呆着,哼,我把你全家杀光!”胡汉三忽然凶相毕露,他将一支三角匕首“咣当”一下拍在桌上,凶恶的眼睛骨碌碌地瞪着珍珠。

珍珠见状,只感觉自己的双腿不住打颤,一股凉嗖嗖的冷气沿着她的脊背“滋滋”地往上爬。所抱的希望又一次全线崩溃了,她只好屈从了他。

珍珠又一次成了胡汉三的女人兼保姆。她晚上陪胡汉三睡觉,白天则守在屋里为胡汉三洗衣做饭。胡汉三却坐不住家,他行踪诡秘,三天两头往外跑。也三天两头地带回来穿着妖艳的年轻女人,两人进里屋鬼混,却让珍珠侍候他们,给他们做吃的,端喝的。珍珠大惊、大怒,却敢怒不敢言。不但不敢言,还不敢违抗胡汉三的指令,极不情愿地充当起他们的保姆。她感觉到胡汉三比过去有钱多了,也比过去更加放荡了。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胡汉三除了凶悍未变,却变得比以前慷慨大方了。他除了让珍珠好吃好喝、成套成套地给珍珠带回来时装,竟还时不时给珍珠钱,每次给至少几十或是上百。胡汉三给珍珠钱是想让珍珠寄些钱回娘家去,但他不许珍珠寄钱给寨仔山的丈夫吴钦文和珍珠生下的那些奴仔,更不允许珍珠跑。珍珠琢磨不透前夫胡汉三眼下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跟胡汉三生活在一起,珍珠感觉自己活脱脱像只掉进粮缸的老鼠,你尽可以放开肚皮大饱口福,但吃饱之后却又满腹忧伤,因为你难以逃脱。曾经有多少次,珍珠想到了跑,但这种念头却像雨天里沼泽地上的火种,刚点燃便自动熄灭了,珍珠最害怕胡汉三的凶悍,她深知他是个少见的亡命之徒,杀人放火的事他眼都甭眨便会干的。与其给自己的亲人带来灾难,不如自己硬着头皮跟胡汉三熬下去,等待机会再跑。可珍珠这么一熬,一下便过去三年。这三年对珍珠来说,仿佛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现在,珍珠站在眼前这座“下双虎”砖瓦房门下。这是她继昨日之后第二次来到这栋熟悉又陌生的门下。早上,丈夫吴钦文又外出了,是宝仔跑到凤娇婶家告诉她的。珍珠一听就显出几分激动,早饭只扒了几口便跟着宝仔来了。像昨天一样,珍珠来到这栋门下时又一次百感交集!刚刚逝去的这漫长三年,她每天只要一做梦,脑子便满是遥远的寨仔山吴家的这家门栋。尽管珍珠不识几字(因为她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失学了),但她还是偷偷地用自己认识不多的那么些字句三番五次地给丈夫吴钦文写信,说自己出走是一时冲动,自己现在好后悔好后悔,自己现在想回去却身不由己,她希望丈夫能够原谅她。可自打吴钦文知道珍珠已落入胡汉三的手,吴钦文对珍珠的信便置之不理。当他收到珍珠的第十封信时,他不耐烦了。他提笔回了简短的一封信,那封信就如吴钦文扔给珍珠的一颗炸弹,火爆火爆地让珍珠差点儿憋不过气来。那封信几乎句句都骂珍珠是“老娼”,骂完了便说:“你既然当娼就甭想回来,甭想辱没我吴家的门风。你敢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珍珠见信后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无比伤心。但她还是好几次写信要吴钦文原谅,她想尽管吴钦文眼下比胡汉三穷,但跟他一块过用不着提心吊胆。相比之下,她更愿意过那种穷而稳定的日子。更重要的是自己亲生下来一把鼻滴一把屎尿拉扯大的那大大小小六个奴仔都在吴钦文家,再怎么说她都刮舍不下自己的那些奴仔。她想,姿娘人一生除了自己生的奴仔,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依托呢?现在,珍珠终于见到自己这多年来朝思夜想的奴仔了。近半年来胡汉三时常出远门,胡汉三对珍珠的看管也渐渐放松了,因为胡汉三并不缺女人,他缺的是一个能为他洗衣做饭端洗脚水的姿娘。胡汉三一出远门,便不怎么顾及珍珠了。珍珠是利用胡汉三去深圳的机会偷偷逃回寨仔山的,胡汉三已整整一个月没回家了,而且只字也不给珍珠捎信。

珍珠终于又一次跟着儿子宝仔迈进丈夫吴钦文的家门,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见状都亲昵地围了上来,左一句“妈”右一句“妈”的,那叫声不但让珍后珠感到应接不暇,而且感觉心底里像灌满了蜜,浑身上上下下都甜透了。四妹和五妹一人抱住娘的一条腿,像抱住一棵参天大树,仰着头笑。珍珠内心霎时生起一股温热,这温热波浪起伏,很快弥漫全身。珍珠幸福地笑了,但她的眼睛却噙满酸楚的泪水。

珍珠同自己的六个奴仔亲昵了一阵,便分头打发大妹二妹三妹和宝仔去上学。她自己留下来刷锅洗碗、饲猪饲鸡以及照看尚未上学的四妹和五妹。忙完手头的活,她又去洗衣挑水,紧接着又抄起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庭院。总之,她手头有忙不完的活,心头却无比愉快……

日头下山的时候,吴钦文才回得家来。

他是上墟购买化肥去了。眼下抽穗灌浆的早稻正等着追肥,他必须购买化肥。今天清早,鸡刚啼头遍,吴钦文便起床了。他胡乱擦了把脸,刷了刷牙,进厨房揭开锅抓了两个昨天夜里吃剩的熟番薯便早早上路。但吴钦文赶到墟上专供化肥的供销社时,却还是晚了。供销社门口早已排起望不到头的长龙。吴钦文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站到队尾上排队。有门路的人却不时拿着批条,用不着排队便从供销社的后门大包小包地买到了化肥。排队的人满腹牢骚,却没敢直截了当上前制止。他们知道说了也没用,弄不好人家还故意治你,有化肥却不卖给你!再说这种事大家都见惯了,于是便没有人敢挑头去发泄自己的不满。吴钦文也耐着性子在烈日下站着队,站了整整一天。轮到他购买时,化肥却都卖光了。售货员见吴钦文和吴钦文后面的十几个人大汗淋漓、疲惫不堪而又怒目圆睁,不知是怕他们闹事还是无意间动了恻隐之心,便说:“你们这十几个人明日来吧,明日一早来我们优先卖给你们。”末了还写了号码,一人发给他们一张,吴钦文拿的是第一号。

尽管如此,吴钦文却还是感觉到内心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那烦躁“吱吱”地在胸中往上冒。他想人活着真他娘的不容易!上帝似乎有意让他吴钦文活着却不想让他哪怕有一天的舒服。反正他觉得这辈子自记事以来,自己几乎一天还都没舒服过。

吴钦文满心烦躁地走回寨仔山村时,一抬眼却发现弟弟吴钦武正躺在村口的一棵荔枝树下,满脸不悦地望着走进村口的哥哥。

“咦——你咋呢躺在这里?”吴钦文收住步,扯着干涩的嗓子嚷。

吴钦武依旧躺着。他不大情愿地瞟了一眼哥,噘着嘴道:“我不躺这里躺哪?家里又无我待的地方!”

“咋呢无你待的地方?!”吴钦文双眉像烫伤的蚯蚓,使劲缩着。

“哼,你自己去看呀!”言毕,吴钦武跷起二郎腿,脸偏向另一边去了。他中午从地里干完活回家,一眼瞅见珍珠,心里不悦又不好发作。一赌气,他饭都不吃就跑到这里睡觉,直到现在。

吴钦文双眉一挑,把一口苦涩的唾液咽了回去,连同想说的话也咽下了。吴钦文马上明白过来,知道是那老娼趁他不在又进他家门了。一股无名之火霎时从他的胸中生成,灼灼地往上蹿。

吴钦文气冲冲迈进家门时,一眼瞥见正圪蹴在天井里刷锅的珍珠。这是夫妻俩分别整整三年之后他第一次见到珍珠。他一瞥见珍珠就像瞥见小偷一样,看都不想细看便扯开嗓门火爆爆地吼——

“喂——你认错家门无?谁让你进来的?!”

晴天霹雳!珍珠浑身一震,被震得抬起了头。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也纷纷跑上前来,大大小小的六双眼睛都惊恐地望着站在门口勃然大怒的父亲。

珍珠红着脸怯生生地望着进门的丈夫,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她尴尬地朝丈夫一笑,慌慌地埋下头继续刷锅。

吴钦文却腾地一下蹿上前来,一把夺过珍珠手中的锅盖并将她拎了起来,凶狠地将她往门外推搡。一边推搡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老娼你快给我滚!”

珍珠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卷着推着。她想站站不住,想说话对方却不给说话的机会,她只有招架的功夫。她一步步后退着很快被撵出门外。她本以为丈夫会打她的,她早就做好挨打的准备。她想这次丈夫要打她她绝对不喊不哭,也不再逃跑,只要忍一忍总会过去的,她知道丈夫不会将她往死里打。但丈夫眼下采取的这种方式却完全出乎珍珠的意料,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她急得满脸通红,浑身像着了火。当她完全绝望,眼看着自己快要坠入深渊时,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耳边哭声大作。她一定神,发现大妹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哭哭啼啼地追出门来,丈夫被大妹二妹三妹拦开了,而她自己眼下则被四妹五妹和宝仔死死抱住。有几位乡亲此时也纷纷赶来,有的围观有的劝架。

珍珠掠了掠额角零乱的头发,眼泪汪汪地望着怒气冲天的丈夫。

丈夫此刻被大妹二妹三妹和几位乡亲拦着,但他仍想往前蹿,一边吹胡子瞪眼:“你这老娼真不要脸,你要知趣你就滚坟头去,你要敢再进我家门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这时候凤娇婶也赶来了。凤娇婶见吴钦文被众人拦着却仍骂骂咧咧,一撇嘴冲吴钦文嚷——

“钦文呵,我看你不要太过分!珍珠再咋呢说也是这六个奴仔的亲生娘。你以为你当着奴仔和众人的面满嘴脏话骂这六个奴仔的亲生娘就有脸面,就知趣呵?哼,你要当心这六个奴仔日后看不起你,甚至都不认你当爹!”

凤娇连珠炮般的一席话,竟把吴钦文噎住了。吴钦文张着嘴,脸呈猪血色地望凤娇婶。在场的乡亲有的点头,有的则不满地瞪着凤娇婶。

凤娇婶却似乎不管那么多,她气咻咻地转身对珍珠说:“走,你到我家去!”说完,她扒开宝仔和四妹五妹,边扒边说:“你们的爹不让你们要娘,我可得把她领走!”凤娇婶一使劲,拉起珍珠就走。珍珠无可奈何地被凤娇婶拉着走,但她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

被撇下的奴仔们放声大哭,哭声搅乱了山村的黄昏。哭声的后面,是不知所措的吴钦文和那些看热闹的乡亲……

天完全黑下来时,吴钦文和他的六个奴仔断断续续地进屋了,吴钦武也进了屋。

晚饭早已做好,是珍珠做的。但六个奴仔与往日截然不同,没有一个主动想吃。他们一个个泪痕满面、垂头丧气地或坐着或站着。吴钦文也没去顾及他们,他毫无表情地坐在饭桌前抽烟。

只有吴钦武一进屋便想到要吃饭。他大概是饿疯了,他进屋后只瞅了一眼没精打采的哥哥和六个垂头丧气的侄子侄女,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不声不响地径自走到桌前添粥。这回他一点也没去顾及这饭菜是否是出自珍珠的手,反正他只管吃,只管狼吞虎咽。吃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鼓着脖颈连连打着饱嗝。然后转身望了望神情依旧的哥哥和侄子侄女,犹豫片刻,走出大门回自己屋去了。吴钦武还没有成家,眼下他住着一间旧屋,是父母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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