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日出日落(7)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3章 日出日落(7)

吴钦文不由得满脑懊丧。他终于记起自己刚刚是从梦中惊醒的,自己正鬼使神差地搂着珍珠那雪白柔软的身子痛痛快快地满足着时,却不知怎么地就惊醒了。自打珍珠出走至今,吴钦文便隔三差五地要做这种梦,而且对象一定是珍珠。昨天珍珠站在这屋里说话时,吴钦文心头曾涌起阵阵冲动。他恨珍珠,可内心又赶不走珍珠,有几次真想扑上去把珍珠按到床上,狠狠地满足一阵,可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想到珍珠弃他而去,让胡汉三那杂种重新发泄兽欲,吴钦文内心那燃着的灼灼欲火便像被突然泼了水,霎时冷却下来,继而化作满腔的愤恨。但他没想到自己做梦时却又鬼使神差地搂上了她,他说不清这种梦已是第几次了。更令他羞愧懊恼的是,这种事发生也让四妹五妹看到好几次了。

吴钦文满脸懊丧地下了床,趿着拖鞋穿上外裤外衣,疲惫地往外走。

大妹已煮好了粥,此刻她将粥端到大厅里,那粥热腾腾冒着蒸汽。二妹也饲完了猪、鸡,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已围坐在饭桌前,等待着吃饭。

大妹把一盘刚撕好的咸菜端到桌上,见爹已走出屋,便说:“爹,你们去食吧,我该走了阿嚏——”大妹说着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得呲牙咧嘴,头也抬不起来。

“你咋呢啦?”吴钦文皱着眉问。

“无咋呢。昨晚好像着了点凉。”大妹说。

“那……你食未?”

“不食了,来不及。”大妹用手背擦了擦鼻,转身去背书包。今天她要到镇中学考高中,连考三天。

吴钦文愣了一会儿,回屋拿了两元钱塞给女儿:“拿着吧,到镇上买点食的,可不能无食就进考场。”

大妹接下钱,点了点头。二妹三妹四妹五妹和宝仔都怔怔地望着大妹。

吴钦文犹豫一会儿,又说:“去吧!你要好好考,考上了,是你的福分。考不上,也就认了,你得返家一心一意料理家务。”

大妹咬着唇,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大妹刚走出大门,吴钦武也睡眼惺忪地进得门来,他刚刚起床。

吃完早饭,二妹、三妹和宝仔上学去了。

吴钦文返屋里掏出一叠钱,数了又数,共五百块,是眼下家里的全部积蓄,从阁楼的箱底里掏出来的,其中有两百元还是珍珠留下的。吴钦文将钱用自己那红方格浴布包起来,紧紧掖到腰上,走出里屋对弟弟说:“走吧,咱们去上墟。”言毕,吴钦文和吴钦武双双走出大门。吴钦文一转身把大门带上,又上了锁。锁声刚落,屋里便响起双重哭声,是四妹和五妹的哭声。吴钦文皱了皱眉、咬了咬唇,犹豫片刻,却还是走了。家里没有大人,他不得不把年幼的四妹和五妹锁在家里。

吴钦武挑着扁担和一只竹筐,跟在哥的身后兴匆匆地走。他俩要去墟上买电视机,为的是准备吴钦武相亲的第一步——看家俬。潮汕农村娶新娘的第一步,是先让女方委托亲戚朋友来男方看家俬,看上了,才让男女双方相亲。前几次女方刚一来看家俬,便都直摇头,人一走便如一阵风——吹了。宝财叔,也就是吴惠安和吴惠平的父亲,昨天托媒人牵了线,说好下午来看吴钦武家俬的。自打珍珠出走,宝财叔便一直在为吴钦武的婚事操心。当年吴钦文娶珍珠时,宝财叔极力支持、劝说,还曾骂吴钦文不识趣。但眼下,宝财叔最反对让珍珠返吴钦文家,他认为吴钦文要是让珍珠返家,那是真正的败宗辱祖。宝财叔是吴钦文的亲叔,也是吴钦文家族中眼下最具权威的长辈,宝财叔断不会在世时允许吴家下代败宗辱祖。不过,宝财叔也知道吴钦文眼下的难处:家无姿娘理家,自然不成家样。但宝财叔极力主张让吴钦武娶上新娘,以代替珍珠撑起吴家……

日头当顶时,吴钦文和吴钦武兄弟俩满脸喜色、大汗淋漓地抬着电视机回家了,是黑白电视,十四寸的,共四百元钱。四妹和五妹本来满脸泪痕,见爹和细叔抬回来个奇怪的黑匣子,便都咧嘴笑了。四妹和五妹知道这东西是电视,他们在别人家见过的。

二妹三妹和宝仔放学回家,也高兴得直蹦。

只有大妹一个人不露喜色。大妹一进家门,冷冷地瞅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弟弟妹妹,便回自己屋去了。

吴钦文一眼瞅见大妹的脸色,但他不知道大妹究竟是没考好试还是因为她知道那电视是打肿脸充胖子买来的。大妹知道娘曾给爹留下一笔钱。娘曾给她写信,说那钱是留给他们几姐弟买衣服的,可大妹就是没听爹说起买衣服的事,她也不敢问。大妹知道电视是为细叔娶老婆买的。

吴钦文追进屋,问:“大妹呵,你咋呢不高兴,考得不好?”

大妹望一眼爹,摇了摇头,眼泪汪汪的,就差没掉下来。

吴钦文伸手摸女儿前额,惊叫:“哟,你——你发烧啦?”他赶忙劝女儿往床上躺,一边还张罗着去为她煮蛇舌草[蛇舌草:潮汕地区用于降火消暑的青草,叶如蛇舌状。]水。

午饭是二妹做的。爹早就吩咐:大妹考高中时二妹和三妹要多承担家务。二妹于是也自觉起来,放学回家便忙着洗菜做饭。三妹则抓紧去溪边洗衫。吴钦文嘱咐完二妹为大妹煮蛇舌草水,自己也忙着去喂猪了。

吴钦武也忙着打扫大厅和房间,平时他除了做农活,家务事他可是一点不管的。宝仔惊奇地望了望细叔,像见到外星人。一会儿,宝仔也抓过一把扫帚帮着细叔打扫房间,不过他并不知道细叔是为了相亲。

中午,大妹喝了蛇舌草水。又喝了碗粥,吃了两个鸡蛋(是吴钦文嘱二妹为大妹煎的),便支撑着身子要去考试。

吴钦文皱了皱眉,问:“你感觉行么?”

大妹先是摇头,忽然又一咬唇使劲点头:“行。”言毕,便走出门。

二妹在身后喊:“姐,等一下!”末了她转身回屋,给大姐送来一个草帽。

大妹感激地望了望二妹,接过草帽戴在头上,转身走进灼灼炎阳之中。

二妹三妹和宝仔紧接着也去上学了。吴钦文和吴钦武又把房间和大厅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

大约是下午两点来钟,宝财叔领着一位中年汉子迈进吴钦文家。那汉子肥头肥脑,据说在镇饮食店工作,叫林德福。林德福是为外甥女红花前来相亲看家俬的。

令吴钦文和吴钦武意外的是,林德福一进屋便满脸堆笑,像干部视察那样一边听宝财叔介绍一边不住点头。林德福把吴家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还上下左右瞅了瞅吴家新买的那个黑白电视,最后仰起脸问:

“不错不错,贵府高庭阔院,二位兄弟又都壮壮实实,敢问贵府年收入多高?”

吴钦文见状,满脸堆笑:“嘿嘿,要是家运顺,我们弟兄俩同心协力,赚它个三五千的不成问题。”吴钦文把年收入翻了个番,此也是这一带农村男方相亲时的一种普遍诀窍,为的是希望尽快把新娘娶到手。

林德福听罢,蹙着眉,眼珠转了转,不住点头:“嗯,嗯,不错不错!”他自然知道对方说的会有水分,却还是满意地笑。

说话间,吴钦文已为客人端来热腾腾香喷喷的甜鸡蛋。甜鸡蛋象征吉利,是本地一带招待贵客的佳品。做法是:先煎好新鲜鸡蛋(要求煎得又圆又漂亮),然后加水、白酒和白糖,煮开即可。

几个人于是喜洋洋地坐下来食甜鸡蛋。客人碗里每人两个,而吴钦文和吴钦武兄弟俩却只是象征性地喝着汤,林德福见状便要让出鸡蛋,说自己食一个即可。宝财叔也附和说:“我也食一个吧。”

吴钦文和吴钦武不约而同连连摆手:“嘿嘿,好事成双——哪有食一个的理?”吴钦文还接着说:“我俩中午刚食鸡蛋,都不想食了。你们俩甭客气!嘻嘻。”

吴钦文这么一说,林德福和宝财叔一点都没再推辞,都夹起鸡蛋往嘴里送。

吴钦文和吴钦武也都开始喝又香又甜的鸡蛋汤。那汤一进肚,吴钦武便喜上眉梢,显然享受到了那鲜美的味道。吴钦文喝着汤,却满脸沮丧,似乎丝毫没享受到那鲜美的滋味。因为中午他和钦武并未食鸡蛋,家里仅有的四个鸡蛋,本打算留给大妹这几天考试时食的,眼下那四个鸡蛋却正被别人往嘴里送。不过,一想到那鸡蛋是为了给钦武娶老婆,吴钦文脸上的沮丧霎时间消失了,代之以笑意。

食完鸡蛋,林德福美滋滋抹了抹嘴,站起身准备告辞。

宝财叔忙放下碗筷,问:“嘿嘿,德福兄,你看钦武与你外甥女红花的事,能……能成么?”

林德福瞅了瞅吴钦武,笑道:“红花那边没问题,我回去说说,择个吉日让你俩见见面。不过……”

林德福没说完,吴钦武一转身已把一包白糖送到林德福面前:“嘻嘻,您……您给红花家带去吧!”

林德福犹豫了一会儿,喜滋滋接下了。那白糖约斤把重,用报纸包成长方形,用红布绳扎了个“十”字。十字绳的正中还夹了一小张长方形红纸,像征大红大喜。

吴钦文忽然皱了皱眉,问林德福:您……您刚才说‘不过’,是乜意思?”

林德福眉一颤,露出来一嘴黄牙:“嘿嘿,无乜事无乜事。我是说你俩可以择个吉日见见面,不过……不过我那外甥女可是有些怕见人嘞!”

“哟——看你这话说的!姿娘人怕羞好,怕羞才是好姿娘嘛!”宝财叔嘿嘿笑着。

林德福眯着眼瞅宝财叔,连连附和:“嘿嘿,那倒是,那倒是。要说性格呀,红花是甭说的,肯定温柔贤淑!只是……”

“只是乜事?”吴钦武和吴钦文满脸疑惑。

“嘿嘿,只是……只是红花的一只腿走路不大自然,小时得了小儿麻痹症。”林德福说。

空气一下凝固了。几个人都怔怔地睁大眼睛。

林德福一阵尴尬,紧接着说:“嘿嘿,不过红花那腿一点不碍事!除了不能担水,做饭洗衫缝缝补补,能干着呢!尤其是绣花,啧啧,她可是一把好手嘞!不过说来说去,这事还是得由你们定,你们要是觉着可以,我就回去说一声,你们可择个吉日见个面,咋样?”

这回轮到主人尴尬了!宝财叔、吴钦文和吴钦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宝财叔先开口:“唉!此事你事先无说,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样吧,你先把糖带走,我们这再商量商量,然后通知你们,好孬?”

“行,行!那……我先走一步啦!”林德福说完,匆匆忙忙退出门外,转身走了。

宝财叔送走林德福,回过头发现吴钦文吴钦武兄弟俩正冷冷地望他。他叹了口气,低着头走回到厅上,道:“唉,德福这货,也不事先说一声。不过,依我说呀,那位红花要是像德福说的那么能干,我看也不妨先见见,你们说呢?”

“哼,老热呶[潮汕方言,大意是:岂有此理,哪有这等事之意。]!我再笨再穷也不至于去娶个拐脚(瘸子)姿娘!”吴钦武气咻咻地冲宝财叔嚷。

吴钦文也说:“算啦!家里本来就是缺个理家干活的姿娘,娶个拐脚的作甚呢?!”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吐着,像吐着满腹烦躁和忧郁。

宝财叔一时语塞,只好悻悻告辞。

夏收了,田野一派繁忙。

老天爷今年又开了恩,没把台风和暴雨抛到这潮汕平原上来。电台上预报的几次台风,据说在粤东海边耍了耍威风,便远远地奔别处去了。雨虽下了几场,但都不大,既绿了庄稼,又无伤大体。可不,眼下这遍野的稻穗,金灿灿沉甸甸的,硬是把平整的大地铺成了一块巨大的金黄色地毯。间或有绿的猩红的点缀其间,那是甘蔗、番薯和各种蔬菜。

每年到这个光景,乡亲们便都放心了,那一直悬着的心便都找到了歇息地,有了着落。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都喜滋滋地涌到田野上,挥着镰刀收割着金色的希望。

此刻吴钦文吴钦武兄弟俩也正在自己的稻田里割稻。大妹二妹三妹和宝仔也在割稻,因为学校已经放暑假。就连四妹和五妹也来了,但她俩太小,帮不上忙,此刻她俩在田埂上极开心地逮小青蛙。

别人的田头上不时有笑声和歌声。这里却是一派沉闷,只有“嚓嚓”的割稻声和“嘭沙嘭沙”的摔稻声。以前在生产队割稻,脱谷用的是脱粒机,脚踩的那种。分田到户之后,生产队仅有的两架脱粒机都折旧卖给了个人。多数人家收稻谷便重新启用了原始的摔斗:一个两尺高、三尺见宽的木桶,中间架一小木梯,四周围以一人高的竹席,以防谷粒外溅。一把把地将割下的水稻抓在手上往木梯摔,谷粒便哗啦啦地落往木桶。

吴钦文和吴钦武默默地割稻、摔稻,谁都懒得说话。自打那天宝财叔带林德福来家里之后,吴钦武那升起的希望又一次成了泡影,他气得好几天都成了哑巴。吴钦文内心自然也灰暗下来,因为他盼望家里能有个姿娘把家撑着,他自己好外出油漆挣钱。

大妹自打考完试,也很少说话。那些天她是强撑着自己身体,顶着感冒考完试的。每考一门,那些题虽也都做了,答了,可她脑子迷迷糊糊,一片迟钝,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答错了还是答对了。

二妹三妹和宝仔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见爹、细叔和大姐都默不吱声,这会儿便也都闭上了嘴,默默干活。

日头转眼已爬到头顶,烤得人脊背发痛。没有风,那汗便从额、颊、脊背乃至全身所有的毛孔往外泄,上衣很快都洇湿了。

人多地少,吴钦文家仅有的一亩地水稻很快便割下了一大半。吴钦文仰起头来,看看日已近午,便说:“大妹呵,日午了,你先返家煮饭吧!”

大妹“哎”地应了一声,直起身子,伸了伸腰,准备返家里煮饭。一抬眼,却发现那边四狗正蹭蹭地往这边跑。

“大妹呵,放榜啦,放榜啦!”四狗走近大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咋样,我……我家大妹考上了么?”吴钦文见了四狗,情绪霎时高涨起来,此刻他两眼放光地等待四狗回答。

“无……无考上。”四狗仍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大妹柳眉一颤,明亮的眸子像转瞬间落了一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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