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日出日落(8)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4章 日出日落(8)

吴钦文却睁大眼问:“乱说!你——你听谁说的?”

“嘿!我骗你咋呢?”四狗畏惧地望了一眼吴钦文,继续道,“我……我刚去学校看过,水莲、惠娟的名字都已上了榜,大红大红的榜,贴在学校门口!可我使劲寻却就是无寻到榜上有大妹的名字。我以为老师搞错了,还专门去老师那儿查,却还是无大妹的名字。我还遇到水莲和惠娟,她俩都去领通知书了!”四狗吭哧吭哧喘气,像刚跑完一千五百米。

吴钦文皱了皱眉,心霎时沉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吴钦武忽然问:“那你呢,你考上啦?”

“考个鬼!”四狗这才红着脸、低下头来,“大妹都考不上,我……我哪还得考上啊?”四狗说着,把脚下的一只小青蛙狠狠踢到水田里。那青蛙被踢了个四脚朝天,四狗得意地笑。

吴钦文厌恶地望了眼四狗,目光转移到大妹身上。

大妹咬着唇木在水田里,头埋得很低很低,胸脯紧张地一起一伏。大妹此时都被所有的人装进瞳孔里。

沉默。

吴钦文蹙了蹙眉,道:“大妹呵,算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苦求——古人说的千真万确!谁叫你考试那几天偏遇上感冒呵?算啦算啦!正好你可返家里看家理家务!”

“就是!”四狗这时也插了话,“大妹呵你甭难过,我不也没考上嘛!再说考上了又咋样?我还不稀罕呢!”

“呜”地一声,大妹突然哭了。那哭声破口而出,且很长很长,显然是憋了很久很久,最终没法控制才迸发出来的。泪水从大妹那红扑扑的苹果脸一泻而下,像决了口的堤围。少顷,大妹又使劲捂住自己的嘴,转身踩着水田抽抽噎噎地跑回家去了,水田里搅起了一串混浊的水花。

吴钦文呆呆地望着大妹的背影,心乱如麻。全家人的目光此时也都被大妹的身影拽远了。

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过来,拍了拍吴钦文肩头。他回过头来,发现是吴初发。

吴初发道:“大妹无考上,我也没想到,不过你还是要开导开导,多安慰她,别再说让她伤心的话。”

“你……都知道啦?”吴钦文说。

“早知道啦,我听说今日放榜,一早便领着这仔去学校探听消息,无想不行就是不行。唉,都怪我这仔不争气!”吴初发用一只手指啄了啄身后的四狗。

“唉,我家大妹不也无考上嘛!”吴钦文叹着气说。

“是呵是呵。”吴初发给吴钦文递过来一支“万宝路”,又递给吴钦武一支,“我总算明白啦,奴仔不争气,咱们这些做父母的,急也无用。”

身边的几个奴仔此刻都仰着头看着三位大人点烟。

吴钦文点燃烟,问:“你打算咋呢安排四狗,带他出去?”

“不带不带。”吴初发说,“我还想让他补习一年,下年再考一次。”

“有补习班吗?”

“无。我想让他插班,重读一年初三。”吴初发说。四狗一听,不满地瞅了一眼父亲,刚才的兴奋劲儿都不见了。

吴初发忽然问吴钦武:“嘿——听说你前些天相了亲,情况咋样?”

吴钦武使劲摇头:“勿提啦!那是个拐脚姿娘,我哪能要?”

吴初发道:“你今年多大?”

“唉,四十出头啦!”吴钦文替吴钦武答。

吴初发皱了皱眉,忽然又舒展开来:“依我说呀,钦武你干脆到外头去闯闯、见见世面,没准能遇上个喜欢你的姿娘。要不老窝在家乡这山旮旯里,人都快麻木了,一点活力都没有,还想娶老婆?”

吴钦文道:“你让他上哪块闯呵?”

“眼下这社会,哪块不能闯?”吴初发吐着烟,转身对吴钦武说:“要不你先上我的工地,做砖瓦工,每月除食外,给你两百元,咋样?”

“初发兄您要是能带我出去,那我可太感谢您啦!”吴钦武霎时乐了,他那张粗糙黑亮的脸此刻眉开眼笑。

吴钦文却皱着眉说:“你……你看他行吗?”

“咋呢不行,有体力不就行了?”吴初发说,“我是看在你面上,想拉钦武一把。”

“那我多谢你啦!”吴钦文说着,内心却嘀咕开了。他希望钦武好,到外面闯能挣钱娶上老婆,但又担心钦武这么一走,自己更难以脱身去外边油漆。吴钦武与吴钦文比,虽缺少灵性,可他要留在家,田里的活吴钦文便轻松多了。

吴初发见吴钦文沉默,不知他是否另有打算,便说:“这事你们商量商量看。若想走,夏收一过就得动身。我走啦,我那稻谷也还未割完呢!”

吴钦武忙说:“初发兄,您家要忙不过来,等一下我去帮忙!”

吴初发道:“哈!我儿子四个,还用得着你呀?你们快忙吧,我这就走。”言毕,吴初发领着儿子四狗顺着田埂走了。

吴钦文全家站在发烫的水田里,愣愣地望着吴初发父子俩远去。一会儿,他们又纷纷弯腰埋头,继续割稻、摔稻。四妹和五妹又开始逮小青蛙,是爹让逮的。家里那头母猪又怀猪仔了,逮了小青蛙好煮熟喂猪,小青蛙能养奶。

日头挂在中天,灼灼地喷下满地烈炎。蝉儿被灼痛了,“吱吱吱”叫着。田野里白晃晃一派忙碌,挤得人满眼发酸……

十一

溪水潺潺流着。

清澈的溪水映照着大妹那张圆润而又很青春的脸。那脸木然如雕、毫无表情。那脸映照在清澈如镜的水面上,显得端庄、祥和。

大妹却很快把自己的脸揉碎了,她抖着衣服拍起水花,把自己的脸搅得支离破碎,她似乎不愿意看到自己那张端庄祥和的脸。自打她考高中落榜,她便毫无退路地当起了家庭妇女,她只能当家庭妇女。从早到晚,她总是在跟油盐酱醋打交道,总是要洗衫担水做饭饲猪饲鸡、打打扫扫洗洗涮涮照看弟妹……所有这一切琐碎,毫无新意,每天都不断重复,单调枯燥,却又无法拒绝地构成了她生命中新的里程。娘在家的时候,大妹丝毫体会不到做家务时的沉重和烦躁,对娘每天所做的一切熟视无赌,就像看屋外的景物和眼下这潺潺河水那样自然。以至于有一次,娘大白天偷偷跟别的姿娘跑到镇上看了一场电影,回来晚了,耽误了担水做饭,被爹好一阵辱骂——就那么一次,大妹都没有同情娘。自打娘出走之后,大妹才慢慢同情起娘、理解起娘来。而且在姐弟六人之中,她认为眼下只有她才真正能理解娘。所以,她也才背着爹一直偷偷地跟娘通信。大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便担当起接替娘的那种角色,成了家庭妇女。她是渴望上高中的,爹只给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可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一次意想不到的感冒断送了!她恨那次感冒,进而恨自己,恨自己的命。她懒得说话,她成了木头人……

大妹一个人弓着腰圪蹴在小河边,使着劲“嚓嚓”地搓洗着衣服,满脑子胡思乱想,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噗”地一声,水面忽然溅起一朵水花。

大妹抬起头来,四周阒无人声。她皱了皱眉,又埋下头继续搓衣。

“噗”地又一声,眼前的水面再次溅起一朵水花。那水花溅到大妹脸上,溅得她满脸水珠呲牙咧嘴。耳边却忽然响起朗朗笑声。

大妹一睁眼,瞥见四狗在小溪对岸开心地笑。四狗拿着竹枪,笑得前仰后合,显然他是用竹枪逗她。竹枪是用毛竹枝做的,空心的毛竹枝可当枪筒,再用大小适中的实心竹筷当撞杆。子弹则用浸湿的废纸,揪一颗湿纸往枪筒里塞,用撞杆顶至末端。顶入第二颗湿纸时,第一颗湿纸受气流挤压,喷射而出发出“噗”的声响,那飞出的湿纸团便成了子弹。潮汕这一带的奴仔常用自制的这种竹枪玩打仗。子(纸)弹只要不打到眼睛,不会伤人,只是一阵疼痛。

四狗笑毕,道:“你咋呢这时候洗衫呀?”末了便挤眉弄眼。

大妹白一眼四狗,没理他。她埋下头继续洗衫。她知道四狗这么问她,不怀好意。

“嘿——咋不吱声哩!落了榜怕见不得人,故意等这么晏才来洗衫是不是?”

大妹脸一沉,憋不住冲四狗嚷:“讨厌!谁跟你一样那么厚脸皮呵,落了榜还去插班重读!”话一出口,大妹自己都觉着别扭。她渴望也能重读一年,可这种渴望就像头顶的日头,每天能见到,却永远抓不着。

“嘻!咱俩可不一样,你原本是咱们班里第十名,我却是倒数第十。我考不上,谁也不会笑话,你呢?嘻嘻。”四狗依然挤眉弄眼。

大妹的心像被蚊虫叮了一口。心一酸,差点儿没掉下泪来。她一咬唇,噘起嘴嚷:“你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考不上,咋呢还去插班?”

“嘿——我是无办法,老家伙逼的!可我现在也不去读了。”四狗说着,一猫腰想跳到小溪这边来,却踩了个空、摔了个狗落水——浑身湿了个透!

大妹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心豁然开朗起来。她已说不清自己多少天没笑过了。这一笑,她感觉自己憋闷的胸膛像眼前这阳光明媚的天气,亮堂亮堂。但很快,这亮堂又被乌云盖住了。她不由自主地收住笑,只是开心地望着在水里挣扎的四狗。

四狗自己也很开心。他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来,一边拧衣襟上的水一边冲大妹笑。

大妹一咬唇问:“你……刚才说不去读了,是真的?”

“你看我像个读书的样吗?不然我还能呆在这里?今日又不是星期日!”四狗说着,在大妹身边坐了下来。

“咋回事,你爹不是又送了礼让你插班了吗?”大妹那眸子扑闪扑闪。

“可我昨日就被开除了,上课时我用竹枪打前排的脑袋。”四狗若无其事,仍笑。

大妹睁着眼瞪四狗,瞪了很久。忽然说:“你真不是人!你……你应该读书,你不怕你爹知道了揍你?”大妹气喘吁吁,说完又“嚓嚓”搓洗着衣服。

“我不怕!”四狗说,“反正我爹大半年回不了一次家。他要是回来,我就说是学校看我爹一外出又不让我读。再说,我一坐到教室里便头痛。”

“你有书不读,真没出息!”大妹头也不抬地说,她仍“嚓嚓”搓洗着衣服。

“依你说,读了书就有出息啦?”

“那当然。”

“屁!咱学校的邱老师头发都白了,邱老师以前教过我爹,可他咋比我爹穷?”

“你咋知道邱老师穷?”

“邱老师不穷?不穷他咋呢寻我爹借钱?!”

“你——你瞎说!”大妹偏过头来。

“骗你我是小狗!我亲眼看到的就有两次,过年时一次,我考高中时一次。”

“邱老师咋呢借钱?”

“我不太清楚,好……好像是说他家里要建房子。”

“那是建房子,不算!”

“那我家建房子,咋呢就用不着借钱?我家还有彩色电视、摩托,可学校的老师咋呢就无?我爹说,他只有小学毕业呢!”

大妹一时语塞,怔怔地望四狗,末了她涨红着脸争辩:“反正,读书比不读书好!”

“好在哪块?”

“好就是好,我也说不清。要不,你爹咋总想让你读书?”

四狗语塞。四狗耸了耸眉,使劲拧衣襟,拧得水哗哗地落到地上。

大妹得意地瞟一眼四狗,埋下头继续搓衣,搓得溪水哗哗作响。

日头像一盏挂在天幕上的大气灯,把橘红色的光线投射到地上。溪水波光粼粼,一片氤氲。光斑跳跃的水面上勾画出大妹和四狗的身影。

一会儿,大妹又问:“四狗你不读书,打算做啥?”

“不做啥。我先耍几年,再出去赚钱。”

“跟你爹出去?”

“我才不跟他呢!他像座大山,老管我、压我,烦死了!”

“那……那你咋样出去,咋样赚钱?”

“嘿——多着呢!做工,跑买卖,跑运输,哪样不能赚钱?”

大妹想了一会儿,道:“你要真不读书,不如早日出去赚钱!”

“急啥?耍一阵再说。”

“山村里尽是土坷鸡屎狗屎,那山、那溪、那房子和树木天天都一个样,有乜个可耍?”

“嘻,我做啥耍那些?我耍华尔兹、迪斯科!”

大妹那睫毛使劲扑闪:“乜个?叫乜个华耳之、敌师课?”

“嘿——你不知道呀!就……就是一个禾埔抱一个姿娘嘭嚓嚓。还有,就是自己扭脚仓[潮州方言,指屁股。]伸腰的那种舞呀!”四狗说着,怕大妹不明白,索性站起来扭脚仓伸腰,引得大妹咯咯咯地笑。笑声琅琅冲天而上,惊飞了溪边凤尾竹上的一群麻雀。

“丑死了!你……从哪块学来的?”大妹气喘吁吁。

“电视上天天在教,你不知道?”

“真的?电视上咋呢教这些不三不四的动作呢,丑死了!”

“丑啥?可舒服了!你一跳,啥烦恼都跑了。我考不上高中,挨我爹骂,烦死了!爹一走,我便照电视上教的跳,一跳浑身轻松!”

“你现在天天跳?”

“当然!六弟、五牛、七猪和四花整天上我房间去跳,他们都跳疯了!”

“真的?四花也去?”大妹满脸惊奇。四花是她和四狗的同学,四花考初中也落榜。

“我咋呢骗你?说真的,大妹你别整天做婆婆妈妈的事,像个大嫂子似的。你才十六岁,怕以后没活做?嘿,依我说,你该耍就耍,该轻松就轻松,别老愁眉苦脸的。你要有空,也去我家耍耍,咱们几个人一块跳舞。”

大妹沉默了。大妹红润的苹果脸上,那双眸子如两泓秋水,飘过几道涟漪之后,整个儿被眼睑罩住了。大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嚓嚓”继续搓洗衣服。接着又漂洗衣服,漂得溪水哗哗作响……

十二

日头落山的时候,吴钦文家里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珍珠写来的,是珍珠那天走后的第一封来信。信不长,只有一页信纸。信上说:“看到奴仔六个都长大了,艮(很)高兴。我流(留)下的钱,给奴仔胶(铰)了三(衫)裤没有?很想念。”信最后说:“我还是想回去的,你打我马(骂)我都亍(行),只要不巴(把)我干(赶)出家门。旦(但)现在还不能回,我白(怕)那十(杂)种会戈(找)麻环(烦)……

吴钦文黑着脸看完第一封信,鼓着腮帮把信揉成一团,扔到了地板上。他开始看第二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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