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聂于川翻出当年的通讯录,找到了苏一文的电话,打过去。不等他说话,她在那边爽朗地笑道聂处啊,怎么想起老姐姐了?他一窘,忙说恭喜老姐姐提拔啊。苏一文哧哧地笑,毫不客气地说,虚伪!去年的事了,今天炒什么冷饭。两人聊了几句,他趁机把徐佩蓉表弟的事说了。苏一文说不就是想吃财政饭吗,应该问题不大。她停顿了一下,又柔声说,弟弟你的电话我一直存着,手机换了好几个,也一直存着,没删。聂于川沉默了几秒钟,说谢谢老姐姐,回头见面好好聊。放下电话,他笑了笑,自言自语说,高手啊。只是不知她现在结婚没有,是不是还在跟谁暧昧着。在暧昧上,男人的杀伤力大而短,女人的杀伤面广而长,自成一派各有千秋。苏一文只是聂于川暧昧的开始,但就像初恋,总归难以忘怀。以前是靠一场电影,一瞥眼神,一次牵手;现在无非变成了几句对白,一个电话。而人也总是要成长的。当年的毛头小伙,如今已渐入佳境,开始平静地享受暧昧带来的一切。回忆过去的自己,就像隔着毛玻璃,面目变得含混,神态变得陌生,想回也回不去了。因为时过境迁,此消彼长,已是两个世界。
老韩终于找了个机会,向徐佩蓉讲了聂夫人的事迹。徐佩蓉何许人也,当然知道这些典故,却也不便明说。老韩提到聂于川这两年一心带孩子,没考虑再婚,也没听说跟谁有暧昧关系。这倒是个意外收获,让徐佩蓉就好感倍增。她离婚,他丧偶,或许原本就没什么差别。都成了单身,而且配偶都有不忠的经历。前夫虽然花心,但并不想离婚,前公婆至今对她仍很好,是她执意要离的。究己本心,可能还是根本就没爱过。前夫出轨无非是个再好不过的由头。老韩见徐佩蓉若有所思,就问她老公在哪里工作。徐佩蓉淡淡一笑,说我前夫出国了。老韩的嘴巴保持着O形,看得见舌头和齿间黑色的中药渣滓,像灭蝇灯上星星点点的苍蝇尸体。徐佩蓉当然明白只要老韩知道了,就等于全厅都知道了。“非典”是需要空气传染的,绯闻当然也需要。老韩就是再好不过的空气。尽管她并无恶意,只是纯粹出于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徐佩蓉并不在乎闲话,和前夫结婚又离婚,闲话还少吗?
老孙得知徐佩蓉离过婚,下意识摸烟,内心又慌乱起来。岁月不饶人哪,只恨不能年轻个十岁、二十岁,那时他还是有两分姿色的,起码比聂于川强些。更可气的,是徐佩蓉当着大家的面问聂于川今晚有没有时间,说自己初来乍到,想跟厅里的校友们搞个聚会,人已经通知过了。他想也没想就说好。钟厅长的履历出身全厅路人皆知,以徐佩蓉和她的关系,今晚的聚会肯定要出席。聂于川又和徐佩蓉一个部门,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少不了。老孙犹豫再三,还是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咬咬牙把两盒茶叶拿出来,送给徐佩蓉。徐佩蓉一连声道谢,可他怎么看都觉得虚伪。
老孙并不是无的放矢。眼下就有个天赐良机。钟厅长半月前从北京回来,在部里要了个大项目,定为七厅一号工程,光是一期投资就要十几个亿。按厅里惯例,这样的项目要成立筹委会,参与的不是领导就是骨干。八处是业务核心部门,自然不会缺席。如果老何没死,或者是老陈不走,都不会轮到老孙或聂于川。偏偏时势造英雄,老何也死了,老陈也要走了,谁能进筹委会,和副处长就更近一步。老孙自我安慰说老子辛辛苦苦三十年工龄,在八处也十几年了,写的文件汗牛充栋,进筹委会当然够格。尽管如此,他还是跑到党校,请老冯出来吃了顿饭,巧妙地说起了一号工程,又巧妙地点明自己经验丰富,能力足够,热情饱满。为了进一步打动老冯,他还提起了当年一同当科员,一同进八处的老话。老冯也有些感慨万千。到了最后,两人借酒劲竞相奋勇埋单,弄得都挺激动。可晚饭过后,两人冷静下来,又都觉得刚才更像是一场表演,根本没涉及什么深层次的东西。老孙骑车回家,发现老冯真是狡猾,自己除了赔上一顿饭钱,一句瓷实话都没得到;而老冯开车回家,也发现老孙真是可笑,快退休的老朽了,还想跟年轻人争,他要是进了筹委会,年龄最大的都比他小,成何体统嘛。何况钟厅长在昨天一次会上,公开提到八处有个小聂,在厅里内部刊物上发了篇论文,很有想法。“很”字还加了重音。
那篇论文是徐佩蓉授意聂于川写的。说授意可能有些刻薄,但事实如此。聂于川聪明得很,熬了一个通宵写成,看似和一号工程无关,实则等于是工程的实施方案雏形。他拿着论文,请厅办主编内刊的老裴喝了顿酒,轻松搞定。有了这篇钟厅长大加赞扬的文章,聂于川顺理成章地进了筹委会。老孙气得在办公室摔了个茶杯,老韩多情得很,以为他是针对她,撒泼大闹一回,请了半月病假。又过两天,厅里研究这次提拔人员名单,钟厅长提议加上聂于川。会上也有人说到老孙。钟厅长避而不谈,转而问管组织人事的厅长老任,小聂副处调的年限够吗?回答是够了。学历符合吗?回答是符合。八处有副处长空缺吗?回答是有。有更合适的人选吗?老任一笑摇头,算是回答。钟厅长就不再问。提老孙的人更不好意思再说。一个月后,提拔的文件下来,里面赫然有聂于川的名字。
既然是提拔了,视野为之一展,空间为之一开,聂于川就得搬离大办公室,到老陈那里去。老陈这次也提拔了正处级,但设计院的老书记还有三个月才退休,不便立刻就去抢班夺权。老陈笑道,这是天意啊,咱哥儿俩能再混上仨月。两人都大笑。笑毕,老陈有些忘形,邀功说,老哥我的主意不错吧,跟小徐搞好关系,有利无弊。聂于川心里恨得发紧,却不便多讲。徐佩蓉来找他,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倒显得老陈一肚子小人之心。徐佩蓉也惊讶于他的突然疏远,难过之后,明白了这是他在撇清。毕竟谁都看不起吃软饭的男人。何况厅里已有议论。不管怎样,徐佩蓉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他了。聂于川比前夫强太多,有能力,有风度,懂珍惜,会生活,简直浑身都是优点。更要命的是,他也是单身,正需要一个女人。
然而聂于川似乎总也不开窍。在电梯里遇见,他会一如既往地向身旁的人介绍,这是我们处新来的徐科长,研究生。而徐佩蓉也就温婉一笑。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也有,但很少。聂于川提拔后不久,一次上班迟到,他不无狼狈地冲进电梯,蓦地发现只有徐佩蓉一个人,正错愕地看着他。两人互相点头微笑,竟一时无语。还是她先说,师兄,送孩子了?
聂于川忙说,是啊,你骑车来的?
徐佩蓉倒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又垂下头去,似乎在忍着笑。聂于川心中一动,不明所以。进而一想,有些生气。他觉得她有点骄傲了。不错,你有背景,也帮过忙,但沾沾自喜是要不得的,表现出来更是不妥。这关系到厅里人的看法,也关系到暧昧主动权的得失。两者都不能含糊。于是他也不说话,盯着闪烁的楼层号码。到了办公室,还没落座就被老冯叫了去。老冯一见他张口便大笑起来,说小聂你也太随意了,好歹也是副处长,牙上有个补丁都不知道。聂于川顿时大窘,背过身一抹,可不是一小块韭菜?老冯笑毕,叹气说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回到办公室,聂于川真想给徐佩蓉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却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措辞,只好作罢。一个上午浑浑噩噩地过去。徐佩蓉垂头忍笑的样子不住地在他脑海里忽隐忽现。像是看着墙外的人荡秋千,一会儿出现在这头,一会儿出现在那头。看来他有点错怪她了。其实自己提拔后,厅里的确有人怀疑他曲径通幽,幽自然是钟厅长,这径就是徐佩蓉。为了撇清,他处处小心翼翼,跟她保持着距离。他当然能推测出她的想法,只是十年不见,他对她了解甚少,她的真实意图一时不敢确认,也就拿不定主意。一段时间观察下来,徐佩蓉大约是真心的。其实跟一个有背景的单身女人暧昧一下,似乎也无伤大雅。反正仅是暧昧,发现不妙溜之大吉就是。正巧到了午餐时间,厅后勤公司的小姑娘送来两个盒饭,聂于川心里一动,说你忙别的处吧,这个就交给我。
聂于川后来向徐佩蓉承认,他的确是别有用心的。厅家属院有两处,近的近在咫尺,远的也有班车,在厅里吃午餐的要么是加班,要么是单身,要么是占公家便宜。盒饭有两个,处里七个人,老冯在党校,老陈、老韩、老孙家里都有学生,得回去做饭。符合条件的只有他、小李和徐佩蓉。不过小李新近谈了恋爱,中午也要抓紧时间缠绵——他一边想,一边推开门——果然只有她。
徐佩蓉站起来,笑吟吟说,聂处师兄亲自送饭,怎么担当得起啊。
聂于川把盒饭放在桌上,叹气说亡羊补牢啊,我得赶紧讨好。不然下次还是不提醒我,害我出丑。还师兄呢。
徐佩蓉一下子笑得花枝招展,随即垂下头。那一瞬间聂于川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决定。他有些委屈地叹气,上前打开盒饭,惊讶说后勤公司不过日子了?居然还有鸡腿。徐佩蓉好容易敛住笑,闻言又笑起来。她把盒饭推给他,说想吃就拿走,我不喜欢油腻的。聂于川连连摇头,说吃人嘴短,我是受害者,想一个鸡腿就打发我啊。
徐佩蓉看着他的眼睛。她是鼓起勇气这样做的。来七厅这么久,两人还是第一次四目相对。聂于川不傻。拜十几年机关生活所赐,他的眼神不但会克隆,还能变异,各种神采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比如徐佩蓉看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渴望看到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一个三十露头、离婚久旷的女人,一个可能对爱还有些许幻望的女人,难道不想心猿意马?即使真没有,也是因为没遇到让她心猿意马的男人。聂于川发挥得很好。他的目光充斥着深邃、平静,不妨再加些骤然而至的冰冷。这样的鸡尾酒式目光杀伤力很大。他相信,徐佩蓉一定会中招的。
回到办公室,他信心满满地打开盒饭,看着那个一模一样的鸡腿。油汪汪的皮下带着片脂肪,略带酱色的腿肉,突兀亮泽的关节——多好的一个猎物啊。聂于川想,生活多无趣啊,工作多无聊啊,有一个暧昧的对象多好。好就好在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好就好在可以不主动,不主动就可以不拒绝,不拒绝就可以不负责。他吃得精神抖擞。爱情足以让女人容光焕发,而对于男人,则是暧昧。
门开了。徐佩蓉托着盒饭进来,在他桌边坐下,将一次性筷子倒过来,用筷子屁股把鸡腿拨给他。她笑着说,我还没动呢!师兄放心,我知道一个鸡腿打发不了师兄。回头我补请,好不好?
整个动作流程里,聂于川内心愉快外表惊讶地看着她,直到她说完。他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面前的猎物,又看了看身边的猎物,说,太客气了,其实你帮我不少忙,该我请你的。他的表情又意外又诚实。徐佩蓉一笑道,那算什么,师兄你才客气呢。聂于川觉得既然环境许可条件成熟,工作力度就不妨稍大一些。他说干脆你也在这儿吃吧,一个人吃也无聊。
这顿午饭进行得很融洽。徐佩蓉毕竟是初来乍到,一些厅里行政和业务部门还不熟悉。聂于川就一一讲解,语气很柔和,态度很认真,不时讲两个笑话来调和。比如他说她前途远大,模样绝不像是恭维,也不必恭维。徐佩蓉愕然看着他,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道,因为你是无知少女。她越发讶异。他解释说,无,是无党派人士;知,是知识分子;少,是少数民族;女,当然就是女干部了。小徐你看看,最容易提拔的四大要素,你一人就占了仨,能不是前途远大吗?
吃过饭,聂于川给她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打着卷,垂到桌面。徐佩蓉不由自主地说,想不到师兄削苹果的水平还这么高。他笑而不答,递给她苹果,开始削第二个。削完了却不吃,仍旧递给她。她忙推辞。聂于川说,我老家盛产苹果,小时候吃伤了。她说原来如此,看来这刀功也是有渊源的。他却说哪里有渊源,小时候吃苹果谁削皮?我不爱吃,可我儿子喜欢,这点技术也是这两年才练成的。为了儿子嘛。
聂于川很清楚,忠诚家庭溺爱子女的男人,很容易获得异性的好感。尤其是婚姻失败的异性。徐佩蓉的目光一刹那温散开来。她像是自语,也像是感慨,说结婚好几年也没要孩子,离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火力侦察的效果很好。聂于川没有答话,站起来端着两个空饭盒,说纸巾在那儿,我出去一下。等他扔掉垃圾,抽了根烟回来,徐佩蓉自然已经离开了。桌子上的茶杯里有新沏的茶,水汽袅袅婷婷。他靠在椅子上,又点了支烟。两种类型的烟雾在房间里交错,苏烟和铁观音的气息在周遭弥漫。这就开始了?聂于川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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