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飞雁
原本是简单的男女情事,男未婚,女未嫁,互相喜欢就顺理成章,却因为身在官场,硬是弄出了一段曲曲折折的暧昧。谁料一场官场变故,竟成全了她的“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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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厅八处的例会每周一次,时间在周一下午。徐佩蓉到八处第一天就赶上了。例会人不齐,副处长老陈和副处调聂于川出差未归。老陈倒无所谓,没看见聂于川,她心中多少有些怅惘,连处长老冯传达文件也听不进去。传达过文件,老冯又通知说三处副处长老周儿子结婚,邀请八处集体出席。众人一片叹息。老冯笑道真不巧,徐科长是第一天来处里,就得凑份子了。大家都笑起来。处里的杂务内勤是科员小李。他去年刚毕业,年纪尚轻,吃亏不够,还没学会说话前用脑子过一遍,就有些没心没肺道,冯处,还是处里收齐了,一并送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很生气,心里怪他多嘴。处里这个传统很不好。结婚随礼,应该听凭自愿,红包里究竟多少谁也不知。一旦处里统一收,就等于公开了,谁多谁少就有了比较。老冯正在上党校,处里事情又多,实在无心管这些,就拿了500元交给小李,说就按老规矩办吧。完了又特意补充说,老孙你辛苦点,小徐刚来,多带带她。
老孙今年五十四,副处调吊了七年,虽说对提拔的渴望从未消弭,但希望毕竟越来越渺茫。不料原副处长老何一死,机会重现,宛如一声春雷唤醒了冬眠。副处调和副处长虽说都是副处级,但一个是非领导职务,一个是领导职务,就像伪钞和真币,看上去一样,却经不起揉捏。何况在机关,人人眼里都有验钞机,真假一看便知。既然知道真假,态度自然不一;既然态度不一,难免有所区别。即便别人不把区别表露出来,当事人岂能没一点察觉?察觉得多了,蓄在心里如同洪水。老孙想,省里还能有个泄洪区,自己虽有洪却无处可泄,岂不悲哉。不过老冯今天要他关照徐佩蓉,证明老同志还是有用处的,多少是个心理安慰。回到办公室,老孙给小李400块,说这是我的份子钱。
老韩拿勺子使劲搅着中药,不以为然道,自我要求这么高,看来是要有好消息了啊。
老韩没能嫁个好老公,却生了个好儿子,在中央某部委当秘书。她临近退休,无欲无求,又在更年期,看谁都像看昆虫,恨不能一脚踩过去,用力拧几拧。日子一长,大家都习惯了她见谁灭谁。老孙也不跟她计较,笑着说,就是真提拔也该了,工龄都三十年了,赶上小徐的年龄了。
徐佩蓉正在打文件,闻言不由得笑道,孙处,那您得多关照啊。
老孙坦然一笑,弹了弹烟灰,好像在表示关照容易得很,只要他想。老韩继续不以为然,对徐佩蓉说小聂也是副处调,出差了,就坐在你对桌——你也是省大的,认识他吗?徐佩蓉笑着说,同校但不同届。老韩问得直接,她说得巧妙。不同届不代表没见过,不认识不等于不熟悉。聂于川读研期间年轻气盛,办诗社搞辩论,一时风头出尽。徐佩蓉当时还是情窦初开,暗恋过他几年。聂于川毕业后再未见过,不想在七厅重又聚首。她离婚也三年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安排呢?她微笑着把文件打印出来,送给老孙审阅。老韩故意叹息说,小聂人不错,可惜了。
因何“可惜”,徐佩蓉并没追问。这让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感觉很遗憾。其实故事还有下文的,既然她不问,他们也不好主动说。删节版总不如完整版好看,而删掉的东西,往往都很暧昧。原来聂夫人不在得并不光彩,是跟单位的一个司机一起死在车里。这倒不出奇,出奇的是两人都没穿衣服。一肚子话不得泄洪,三人都有些不爽,于是集体失语。徐佩蓉觉得莫名其妙,只好陪着沉默。一直熬到下午下班,四人先后起身离开。老孙走得最晚。出门之际,他碰见五处的老安。五处管人事教育,老安跟他同年提的副处调,现在已是副处实职到手。老孙拉他进屋,说知道老弟爱喝茶,这次回老家特意带了盒特级品。老安当然是连声道谢。老孙趁机道,我们八处新来的小徐——
老安脸色一凛,习惯性地看看门口,低声说,她可有来头,钟厅长亲自安排的。
老孙手抖了起来。糟糕,下午徐佩蓉让他多关照,他竟信以为真了。看样子,还他妈的指不定谁关照谁呢。老孙心里发慌,下意识地摸烟。老安继续说,究竟是什么背景,我也不清楚。反正最近几年厅里进的人,数她跟钟厅长关系最近。老孙狠狠抽了两口烟,苦笑说谢谢老弟,我明白了。送走老安,他后悔莫及。其实抽屉里还有两盒茶叶,不过给老安的最贵。今天他看见徐佩蓉也喝茶,早知道留给她了。三百多一盒呢。给老安好茶叶有屁用,提拔又不是他说了算。
第二天徐佩蓉上班,对面的桌子还是空空荡荡。她想了想,公事公办道,韩老师,陈处他们出差几天?有个文件厅办催得紧。老韩正在看报上的健康讲座,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说,不知道。老孙马上说,今天就回,小徐,厅办虚张声势惯了,别着急。小李也赧颜道,徐科长,这事该我做的,您就别操心了。昨天我忙昏头了,怎么能让您打文件呢?老孙心中鄙夷地冷笑,臭小子,肯定也知道消息了,变得这么快!
昨天下午,小李跟厅办小朱一道骑车回家,东拉西扯聊到了徐佩蓉,聊毕,小李后悔得两腿发木。回到家,心惊胆战地跟女朋友汇报,又被骂得体无完肤。骂过,女朋友忍痛拿出盒东西,让他找机会送给徐佩蓉,好歹弥补一下今天的怠慢。小李认出那是她姨妈从美国捎来的羊胎素,贵得很,她一直舍不得用,就感动地说谢谢老婆。女朋友嘤嘤道,你什么时候改一改呢?你看小朱,跟你一年进的七厅,人家都是副主任科员了。小李自卑至极,不敢再言语。当晚,他主动以身为报,竟然绵软不举,更平添了一层焦灼。
八处有三间办公室,老冯一间,老何死后老陈独占一间,其余人挤在大的一间。现在徐佩蓉已成大办公室里的晴雨表,除了老韩,老孙、小李都下意识地勘察她的表情。徐佩蓉心中满满当当,没意识到下班了,呆坐着不动。老孙、小李见她不走,也不便下班。老韩则无所忌惮,没等到点就溜了。于是徐佩蓉上网看新闻,老孙装模作样读报,小李埋头发信息,三人谁都不提下班的事。又磨蹭了一阵,门却开了。聂于川提着行李和电脑包进来,诧异地看着大家,说早下班了,怎么都还在?
老孙站起,把报纸塞进公文包,说有篇评论写得好,看得忘了时间了,下班下班。小李如蒙大赦,赶紧走人,只是遗憾没能把羊胎素送出去。聂于川见二人走了,把东西放好,仿佛这才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会呼吸的生物,惊讶道,你就是小徐?
徐佩蓉笑吟吟站起道,是啊师兄,好久不见了。
师兄?聂于川一愣,你哪一级的?
比师兄低几届,我上本科,你读研一。我大三,你毕业。
聂于川恍然道,好,好。厅里又多了个校友。钟厅长也是咱们校友,你知道吧?
徐佩蓉当然不能说,我太知道了,我就是她安排进的八处,于是笑而不答。聂于川为难说,本该请师妹吃顿饭的,可我今天刚回来,孩子又发烧了,改天好不好?她失落得厉害,但还是笑着说,师兄别见外,机会多得是。他抱歉地一笑,居然真的转身走了。徐佩蓉再也无心上网,长长地一声叹息。
其实徐佩蓉那点底细,聂于川早就知道了。故意不说,是因为他有想法。这次跟老陈一起出差,没少聊到她。老陈最近要提拔了,去厅属研究院做书记,正处级。因为要离开,信息就可以共享,至少能留个人情在。聂于川使劲回想,终于想起主编校刊的时候,好像真有一个姓徐的小师妹投过散文,附了封暧昧的信。时过境迁,当年的小师妹竟跟钟厅长对上号了,幸亏钟厅长也是女的,不然还真有些暧昧。老陈鼓励他跟徐佩蓉拉关系,搞一搞曲线救国。又说当今有四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小聂你跟她毕竟是同窗,跟她搞好关系,钟厅长那里有利无弊。你看老何不在了,我也要走了,处里少了个副处长,你比老孙强多了,努把力,争取赶上这次厅里大提拔。聂于川叹气说,同窗又不是同床,再说了,同过床的还信不得呢。老陈知道他又想起往事,摇头不说话了。回到省城,两人在火车站分手。聂于川没回家,先去了厅里,见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便暗暗替自己的决定喝彩。而徐佩蓉见到他时的态度,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至于扭头就走,那更是精心安排的神来之笔。聂于川不是当年的聂于川了,现在,他是个高手。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很内敛,很暧昧。
聂于川原本对暧昧并不在行,也不在意。真正开始练兵还是妻子出事之后。几番试探,出手、交战和整编,他已然修炼成了暧昧高手。大凡高手都会有底气,他自然也有。处里老冯做了多年正处,在厅里人气正高,距离厅党组咫尺之遥。老何已死,老陈即将升迁外放,只有老孙能构成威胁。相比之下,老孙资历老,经验多;他年纪轻,能力强。但是这跟提拔与否关系不大。厅长看好老孙,他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好他,老孙就是年纪太大不堪重用。如今天上掉下个徐妹妹,跟钟厅长交情莫逆,又曾追求过他,还是离了婚的,内因具备外因有利,只要运作得当,还愁副处长被老孙抢走?还愁赶不上大提拔的末班车?就算都不提拔,副处长空置,他今年才三十六岁,以时间换空间,积小胜为大胜,熬也把老孙熬退休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当然,这是有前提的。就像一列火车,时刻表已定,仅需沿着轨道走下去,早晚会到站——只要不出轨。如今妻子已飘居云端,出轨的基础不复存在。至于玩玩暧昧,并不能和出轨画等号,不但不能画等号,还可以得到意外收获。以前不懂,恪守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一经解放了思想,才发觉“不吃”完全是对低智商说的。既然都是草,为何不能吃?难道将窝边之外的草吃尽,只剩下窝前窝后郁郁葱葱的一堆,就不会被猎人发现了?所以关键是要知道怎么吃。到处都吃一点,自己也饱了,大地依旧绿草如茵,小窝才越发安全。
聂于川第一个暧昧的对象也是个离婚女人,叫苏一文,比他大了四岁。两人是在工作组认识的。她在六厅工作,已离婚好几年,独自带着女儿。第一次见面是工作组成立聚餐。酒过三巡,带队领导安排工作,说小聂你负责写简报,小苏你就负责喝酒。大家都笑起来。苏一文说领导真幽默,弄反了吧?领导笑道我不打无准备之仗,早咨询过了。你在六厅是有名的“只会喝撑,从不喝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醉。苏一文爽朗地大笑。聂于川自觉酒量尚可,暗中还对她蛮不服气;等到了驻地,与接待方几次拼酒下来,方知领导法力无边,慧眼如炬。很快到了收官阶段。工作组人心涣散,都在苦等省里总结大会的通知。一个周末,聂于川安排父母带威威旅游去了,就没回去。晚饭时,他意外发现苏一文也在。她解释说女儿去了前夫那里,回去也是一个人,索性省了车马劳顿之苦。饭后是散步。两人散到一家电影院门前。苏一文突然说,敢不敢请我看场电影?
聂于川都记不得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个节日,厅工会组织看的,他写的观后感还得了一等奖,发了条蚕丝被。落座之后,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背,宛如蚕丝般的顺滑。看完一场,苏一文又要看,于是接二连三,直到子夜过后。他一晚上都恍恍惚惚。三十多年中被灌输的各种理念、信条、规范在心里人仰马翻,尸横遍野,再无片刻安然。她倒是平平静静,不时无声地笑笑,明明是笑给他看,却故意不去瞧他。现在回味起来,她真是一身的高手风范。回到酒店,两人并排走,到了他房间门口,两人停下脚步。苏一文忽然拉住他的手,步履稳健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整个夜晚,聂于川都感觉钻进了一条柔密滑腻的蚕丝被里,四处都是密不透风的暧昧。
就在不久前,省里办了一个驻村成果展,各厅局都要派人捧场。会展中心里一时人头攒动。聂于川混迹其间,碰见了不少熟人,亲热地打招呼,仿佛彼此声音越大关系就越近。徐佩蓉恭维道,聂处人缘真好。他笑了起来,说都是以前喝酒喝出来的。她就垂下头,边摇边笑。两人走到六厅展区,迎头看见一幅大照片。苏一文头戴草帽,和一群脑满肠肥的人站在一起,旁边一个黑瘦的农民笑得花团锦簇。底下一行小字注解:全省驻村先进工作者、我厅干部苏一文深入田间地头。几年不见,苏一文却看不出变化。好像时光专门去抢别人的容颜,却对她手下留情。徐佩蓉见他看得专注,过来小声说,也是熟人?聂于川惊讶于她能掐会算,就点点头,轻描淡写说以前一起下过工作组。她看过注解,揶揄道你们组里出干部啊,混到正处级了。他随口道那下回再有机会,把你也推荐去。她低声说,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聂于川很自然地岔开话题,说你不是有个表弟在某某县吗?苏一文在那儿挂过职,回头我请她多关照关照。徐佩蓉似乎对他的捉摸不定早已习惯,便轻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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