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暧昧(4)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6章 暧昧(4)

老陈这话水分不多,真诚的比例很大。八处负责全省的行业管理,设计院也在管理范畴之列。行政审批就像皮筋。熟人来了,抽根烟讲个笑话的工夫就办了手续;遇见生瓜蛋子,那就是“十五个工作日”。更倒霉的,随便挑他个毛病,打回重做,再送来还是“十五个工作日”。要不是靠着这点行政资源,设计院那么臃肿腐朽的老单位,早混不下去了。聂于川见老陈说了交心的话,也肃然说,老兄见外了吧?从今往后,设计院的事八处上门服务。

老陈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叮嘱说,晚上天鹅阁,七点,别忘了!

聂于川送走老陈,又点了支烟。徐佩蓉果然是有背景,而且来头还真不小。这些虽然都料到了,但一经确认,仍是有些意外。由于暧昧的程度还不到,他没有问过她离婚的缘起,不过无论如何,看来这次有益无害的暧昧都有必要进行下去。他摁灭烟蒂,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便不敢再偷懒,扎扎实实地写了起来,直到后勤公司的人来送饭。老冯又打电话来,说中午有饭局,问他能不能过去。聂于川为难说恐怕去不了,写方案呢。老冯马上说那就回头再说吧,一切以方案为重,等方案通过了请你吃活海参。聂于川说话的时候,正在把自己盒饭里的鸡腿拨给徐佩蓉那一份,忙忍住了笑,说谢谢领导关怀。

那两个鸡腿在中午的暧昧里成了重要道具。暧昧已过,下午上班,聂于川就挨个打电话通知晚上的饭局。大家莫不响应。连老孙也爽快地说要去的要去的,好好沾一沾喜气,看我这个老吊什么时候也能进步进步。倒是徐佩蓉的话很简短,只是说知道了,一定去。看来中午那点突如其来的冷淡,留下了一些后遗症。聂于川当然有准备,就说,没事的话你过来一下,有点专业问题咨询咨询。

老陈一走,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空间一大,暧昧的难度系数就小了,不用因有别人在场而费力斟酌语言。他见徐佩蓉进来,忙站起,把位子让给她。他说请你看一下,你是专业出身,别让我闹出白脖话来。徐佩蓉显然没想到这个。她稍稍迟疑一下,欠身坐在他的椅子上。聂于川坐在一旁,看着她身子前倾,翘臀不安地挪动,握鼠标的手指也在微微颤着。他刚刚站起,椅子上应该还有他的体温。他想,她坐在上面当然要心旌荡漾的。徐佩蓉看了几行,情不自禁说聂处就是聂处,写得真好哎。

又不是写小说,哪里谈得上好。聂于川苦笑,指不定领导那里怎么修改呢。再说了,今后别叫我聂处,还是叫师兄吧。

叫聂处,是同事关系;叫师兄,是同学关系。显然后者更适合暧昧的气氛。徐佩蓉刚想说话,聂于川突然探出手来,伸到她前胸下缘和抽屉间的缝隙里。那个缝隙很小,小得像少女初吻前微张的双唇。尽管聂于川的手努力在回避,却还是触到了她的衣服。准确地说,是触到了她的胸部。徐佩蓉本能地朝后退了退。聂于川将半个身子斜过去,几乎碰到了她的大腿,这次她是退无可退了。徐佩蓉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甚至可以看得清他后脑上的根根头发。她的呼吸明显地屏住了。聂于川顺利地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个苹果。

不能让你白忙活,大苹果伺候。

聂于川朝她晃了晃手里的苹果,脸上多了份不常见的调皮。似乎刚才那白驹过隙的一触根本不存在。即便真的存在,他的脸上、眼睛里也是一尘不染,让她不由得为自己的多情而羞愧。她嘴角旁边绯红嫣然,说,师兄太客气了。

其实聂于川这一切举动根本谈不上客气,而是高手才有的收放自如。他熟练地削苹果,递给她,心里说,看你能抵御到什么时候。其实徐佩蓉早已丢盔卸甲,像是手里干干净净的苹果,再无一丝可以遮掩的东西。她小小地咬了口苹果,顶端有股夹着果香的淡淡的烟草味。她问他,我第一次参加处里聚餐,大家喝得厉害吗?

老陈是三两的功夫。聂于川擦手,将纸巾团成一团。不过今天他做东,自然要超水平发挥。老冯半斤八两的酒量,控制得也好。小李呢,前三杯挺唬人,接下去就露馅了。老韩肯定会说她不能喝。

那你呢?

酒量不行,酒风还可以。

老孙呢?

聂于川皱眉,像是组织语言。徐佩蓉笑着说,难道师兄也总结不出来?

不是总结不出来。聂于川一笑,只是词儿不太文雅。

你就说好了,我会过滤的。再说,我不信师兄还能有多不文雅。

老孙属于——有酒必喝,逢喝必醉,简单地说,是有酒瘾没酒量。

徐佩蓉笑起来,这词儿没什么不文雅啊。对了聂处,老韩好几天没来上班了,说是生病,用不用去看看?

不用。老韩就是这样,一年里有一多半都请病假。

她挺敢说话的。

现在是老孙更敢说吧?

徐佩蓉一愣,笑起来。聂于川岔开了话题,说快看文件吧,大苹果不能白吃啊。她撇嘴说,真小气,三句话不离本行。聂于川明白,她已经完全从中午的后遗症里解脱了出来,对他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喜异常。可惜,暧昧高手的主动都是伏笔,而与之呼应的,难免是突如其来的冷淡,就像今天中午。

天鹅阁离厅里不远不近,是省城极有名的一个饭店。没到下班时间,小李就在办公室里嚷嚷,说早知道晚上有大餐,中午饭都省了。徐佩蓉愉快地微笑,没有回应。老孙大口抽烟,说那算什么,等俺老孙也提拔了,请你吃国宴。由于气氛和谐,老韩也没讽刺他痴心妄想。

据老韩说,她是特意从医院过来的。这一点无人有心去考证。六点钟下班,大家有说有笑地下楼。一个中年人在大门口候着,见了聂于川忙上前,说聂处,我们陈书记让我等着处里领导们,车在停车场。聂于川认出他是设计院的办公室关主任,就笑着给大家介绍。于是众人啧啧赞叹,说老陈太客气,就两步路还派车接。又说老陈不忘本,当了书记还惦记着大家。到了停车场,一辆考斯特冲他们眨眼。关主任请大家上车。车上一个位置前有桌板,一看就是给领导安排的。老冯从党校直接去饭店,无可争议的人不在,事情就微妙起来。微妙面前,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微笑。聂于川看也不看宝座,大步走到后边。老孙最后一个上来,见众人都望着他笑,便一屁股坐下,扭头说大闹天宫三十年,一夜回到花果山,今天俺老孙也坐坐玉帝如来的位置,大家没意见吧?大家一起笑,纷纷说他坐得好,坐得正确。老孙又扭头看着聂于川,说聂大处长也没意见吧?聂于川笑着摇摇手。徐佩蓉对老孙很鄙夷,但见聂于川开朗地在笑,又想起了中午的那次碰触,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紧。她忙垂下头,让那一抹绯红藏进脸颊的阴影里。

到了饭店,走近包间,老陈在门口迎接,俨然一派东道主的风采。老陈说老冯打电话了,路上堵车,得迟到一会儿。大家情绪高涨,大声酝酿着罚老冯酒。主位空下来给老冯,其余人等各找各座。聂于川和老陈自然分坐主位两旁。老孙挨着老陈坐下,说是要沾沾老陈的喜气,又说老韩坐俺老孙身边,顺带也沾一点。老韩不客气说,我不要二手的,你要是好心就让我挨着老陈坐。大家都笑起来。老韩也笑了,还是坐在老孙旁边。徐佩蓉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坐在聂于川一侧。她小声对他说,今天挺热闹的。

热闹还在后边呢。聂于川也是小声。徐佩蓉会意一笑。他明白,这样的窃窃私语正是她需要的。老孙对他们大声说,小聂、小徐注意点,今天是老陈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能开小会。老韩说,眼红什么,咱俩也说说悄悄话?老陈立刻鼓掌,赞成。包间里笑语喧哗,气氛烘托得很好。关主任来回伺候,像是个幽灵。需要他的时候必然就在眼前,不需要的时候根本看不见他。不一会儿老冯来了,大家站起迎接。老冯见还未点菜,连连责怪老陈太见外。老陈把菜单送到老冯手里,说点菜这么大的事,还是老领导亲自来。老冯也不客气,合上菜单,说不用一个个点了,就你们招牌四宝吧,四个菜。除了老陈,大家都面面相觑。连聂于川都不明所以。小李沉不住气,说四个菜够不够啊?服务员捂嘴笑。老冯说小子,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时,有厨师推车进来。原来这四宝还是现场做的。服务员鱼贯而入,流水似的上着菜,很快摆满一桌。大家这才明白说是四个菜,其实是四个主菜,其余都是奉送。小李见连甲鱼龙虾乌鸡都奉送上来了,有点瞠目结舌,问服务员四个主菜是什么。服务员笑着介绍,我们的招牌四宝,是东星斑、鳄鱼血米饭、穿山甲熬老参、秘制河豚。大家一时静默无语。老陈说,用什么酒水,老领导也指示一下。老冯说,菜不便宜,酒水就简单点,52度水井坊吧。老陈颇有底气地说,先拿三瓶。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大家干过前三杯集体酒,开始轮流过圈敬酒。不多时两瓶酒一滴不剩。老孙知道这酒也不便宜,喝到的机会不多,一滴都舍不得洒。一开始信誓旦旦“不喝不喝”的老韩也被灌了几杯。劝酒劝到徐佩蓉这里,聂于川以师兄身份替她挡了几次,遭到一致抨击。众人没见过徐佩蓉的酒量,却多少知道她的背景,敬酒也敬得坦率真诚,仿佛喝在她嘴里的酒,最后都进了钟厅长的肚子。老冯控制得很好,微笑着看着大家你来我往。水井坊开到第四瓶,老孙已经撑不住了,小李扶着他到洗手间。老冯见状对老陈说,今天差不多了,收工吧。老陈朝门口招招手,关主任鬼魅一般地浮现在他身边,低头欠腰听了几句,转身飘走。大家又等了等,老孙这才回来,吐得面如土色。老冯看了眼老陈,老陈会意地站起,举杯说,八处是我的根据地,设计院全靠八处支持。反正各位不来视察,我定期上访就是了。大家纷纷笑起来,随着他一饮而尽。

席终人散,徐佩蓉回到家,洗过澡,躺在床上。本来满腹心绪和酒精掺杂一处,满身周游;现在酒精蒸发殆尽,剩下心绪无处寄托,只觉阵阵头痛欲裂。聂于川分明看见她也喝了不少,为什么连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有。难道在他的心里,她真的一点位置都没有吗?她拿着电话反复摩挲,像燧人氏钻木取火,居然把电话弄得烫手。打,还是不打?要不然,发个信息?

电话善解人意地响了。竟是他。到家了吗?

睡不着。

聂于川笑起来。答非所问啊,不过,你的酒量不会这么小吧?

心里有事,喝一点都能醉了。你没有跟老陈一起活动活动?

无非是洗洗澡打打扑克,本人向来没兴趣。你倒对这一套挺熟悉啊。

我又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别太小瞧人了。刚才路上,老孙一直唠叨,说不知道你和老陈去哪儿了。

他见怪不怪地笑了一声。老孙就是这样,生怕我和老陈单独活动,不带他玩。他顿了顿,又说你快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徐佩蓉握着电话,忽然有种想哭的情绪。这种情绪瞬间燃烧起来,烧得她沉默下去,像是一截灰烬。聂于川笑着问,怎么不说话了?

她幽幽说,我在想,如果没有你这个电话,我该有多难过。

他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这个——我很荣幸。不过,我觉得你真的有点多了。别瞎想了,快睡吧。

徐佩蓉还想说,我怎么睡得着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精力、所有勇气。她知道像聂于川那样的男人,一般都会等着别人先挂电话。他对谁都那么客气,对谁都那么彬彬有礼,看不出态度,辨不清喜恶。以至于在他面前,她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和老孙、和门卫有什么区别。好久,她才艰难道,好的,你也早点睡。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垂下头埋在膝间,哭湿了睡裤。

聂于川检查了儿子的作业,又漫不经心地陪父母亲看了一会儿电视。洗漱之后,他决定再给她发个信息。他知道她肯定没睡。刚才那个电话貌似关心,实则极富侵略性,应该是把她弄得心神俱疲。其实暧昧的发展也要讲科学,讲可持续性。不能一味让主动的一方感觉没有回报,有时候回报也是必需的。对她而言,由于背景特殊,回报不能太吝啬,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他躺在床上,认真斟酌一番,写了个信息:很后悔没有送你回家,已经很晚了,希望你能睡个好觉。等显示对方已收到,他便关掉了手机。他想,即便是她幕后推手实力雄厚,即便是她一味主动需要回报,眼下也仅此而已。足够了。

3

考察方案一层层报上去,再一级级批下来,按常理该是一周以后。但此事重大,只过去两天,钟厅长“同意”的批示就到了。老任组织开了个协调会,决定派两拨人出去,八处老冯和厅办老文各带一队,一南一北。老冯在党校刚好有个去港澳新马考察的安排,两下里档期冲突,虽当面应承了老任,终归有些不舍。这事聂于川听他提过,知道他左右为难,就出主意说,反正去港澳新马也就十天,也得在广州出境。领导您先带队去广东,而后跟着党校的团出去,我们几个按部就班地去上海、江苏。您回了国直接飞南京,咱们会合后一道回来。您看这样行不行?

言毕,聂于川谦卑地看着他,暗暗给自己喝彩。这是个一招致命的主意。果然,老冯微笑着扔过来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慢悠悠地说,那你可就得多操心了。

聂于川笑,说给领导分忧,这是我的责任嘛。

那你看处里谁去呢?

他想了想,说任厅长定了三个名额。您一个,我一个,剩下一个,您看着定。

让小徐去吧。老冯吐了一个浓浓的烟圈。这件事涉及专业,她能帮上忙。老任说要重视她,这不就是重视?

他早知道会是她,却为难道,您肯定不一直跟着,我跟她不太,不太方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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