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暧昧(7)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9章 暧昧(7)

她刚才的话还没完,她想说什么?聂于川还在衡量着。他忽然感到很悲哀,很倦怠。明明可以两情欢悦的,但限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他不能够去爱,又不忍放弃,唯有尴尬地暧昧着。他只好深沉地兜圈子,说我们都吃过婚姻的苦。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有太多的事情是我们根本无法左右的。比起这些,我们是多么渺小。可我们偏要在这里说爱,说不爱,说不顾一切,好像天地都是我们掌握似的。

我明白了。徐佩蓉的声音有些气恼。你的意思是,我们左右不了什么,所以不提结婚,但可以恋爱;不谈爱情,但可以暧昧。

婚姻让我很辛苦,爱情也如此。如果威威的妈妈没有死,我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就算我和你在一起了,就一定会幸福吗?至少我现在还不敢确认。他说了一半真心话。他是真的不敢确认,只能把一切矛头转向曾受的伤害。

所以你想慢慢确认,想慢慢来。来什么?暧昧吗?她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相信了他的托词,说你要知道,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是,我根本不会离婚的。

我知道,一切都顺其自然。好不好?他说了这句,她再也没有回答。很久了,他简直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挂了电话。硬冷的塑料撞击声落在他心里。他可以猜到徐佩蓉是多么难过,但错不在他。如果她只是个寻常的离婚女子,他就再无犹豫。他会马上到她的房间去。平心而论,他是爱她的,两个人也本可相爱。但这又如何?他只能暧昧,只能等待,只能在无法估量的日子里去决定接受或者拒绝。这一切都不由他们,不是相爱就能结合。如同提拔不由自己,不是有能力有水平就能升迁。抽掉最后一支烟,他想,每个人对暧昧的理解都不同,他认为暧昧就是暧昧,而她认为暧昧是婚姻的前奏。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她却不是。这就是她痛苦的源头。她打算退却了吗?他有些遗憾。其实这也没什么,他安慰自己,只当是一段暧昧结束了吧。结束了也就结束了。暧昧本身就是生活的副产品,给平淡的日子添一抹色调而已。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两人的神态和平常一样。昨晚的彻夜对话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顶多仅仅是两人做了同一个梦。在梦里说的云遮雾罩的话,再怎样也是不切实际。下午,老冯匆匆飞到南京。他连机场都没出,马上带着聂于川和徐佩蓉飞回省城。老冯的急切不无道理,厅里出事了。确切地说,是老任出事了。

4

聂于川回到六厅,老任已经消失了两天。有人说是双规,有人说是逮捕,有人说是接受调查。总之人不见了,但事情还未盖棺。在悬而未决与尘埃落定之间,许多人成了倒树猢狲,惶惶不可终日。老冯和聂于川就是如此。老冯在厅里呆了半天,见事情千头万绪,便借口党校课程紧溜之乎也,躲清静去了。聂于川没课可上,无处能躲,考察总结也尚未完成,只有老老实实蹲在办公室里。他敲着键盘,心中全是旁骛,浑身布满杂念。就算总结写好了,该交给谁呢?此事是老任分管,按理说该交给他。此情此景怕是不好办。不过老任确实是命悬一线,但谁知这线是棉纱还是钢丝绳?

聂于川提拔得顺利,虽然有徐佩蓉帮衬,有钟厅长赏识,不过他的直接领导是老冯,老冯的直接领导是老任,说来说去逃不过老任的影子。何况老任几次越级直接给他安排工作,厅里人都看在眼里,难免有想法。本来,一个研究生毕业、五尺高的男人,被人呼来唤去形如家狗,就是可悲;甘为五斗米摧眉折腰献媚领导,自觉地化家狗为走狗,那更是可鄙;如果刚努力当上走狗,主人却没了,重新沦为野狗,可谓双料的可耻,踢一脚还脏了鞋。以往在办公室里坐着,不时会有人进来,笑着叫声聂处,吸几支烟,喝两口茶,聊聊工作,说说天气。老任出事之后,这里摇身一变,成了野鬼唱歌的乱坟岗,大白天都无人问津。给人打电话,明明是说公事,也被淡淡几句应付了。聂于川有些生气,老子脸上又没写“任”字,犯得着吗?生气之后是不安。万一传闻属实,该如何应对?反戈一击并不难,别人的目光再鄙夷也无妨,关键是重新归属的落脚点不易找到。不安之后,当然是难过。没想到父亲曾经的痛楚阴魂不散,不请自来。一切都乱套了。他也想过请徐佩蓉帮忙。但这次出差,她是怀了多大的希望去的,归来时却一无所获。她恨他还来不及,这两天明知他的窘况,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他陡然后悔起来。应该在广州把她拿下的。钟厅长自不待言,老钱也屡次表示看好她,拿下她,就像是穿上了防弹衣,厅里就是天翻地覆,也可以不惧了。可惜自己前怕狼后怕虎,居然拒绝了她。简直是大傻。他好容易平静了一些,有人敲门进来。他惊诧地迸出一丝笑,说是小徐啊,有事吗?

徐佩蓉在他桌边坐下。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聂于川飞快地揣测她的来意。是嘲讽?是可怜?还是来挽救?难道她还爱着自己吗?他勉强笑了笑,你说吧。一个处的,又是老校友,别见外了。

徐佩蓉微笑。我就说嘛,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的。她的声音有些凄然。

聂于川摸了一支烟,点上,笑起来。他的笑容沉重得仿佛秤砣,在脸上挂都挂不住,掉在桌面,发出铿然的声响。徐佩蓉显然是听见了,叹口气,说师兄,我想告诉你的是,老任就快回来了。

聂于川强忍住没说话,狠狠抽了口烟。徐佩蓉见他不吱声,解释说,我前夫回国了,他有个朋友知道一些。我和他昨天见的面。

听起来不像是假的。可这也太巧了吧。聂于川弹了弹烟灰。他说,没事就好。她垂下头低声道,是啊,没事就好。他看着她,犹豫半天,还是说你能肯定吗?

当然。她的头垂得更低。他跟人聊的时候,我听见了。不会错的。

聂于川这才放心。他知道她能说这些话已是不易。不过,怎么又冒出来个回国的前夫?还见面了?他安慰自己没必要吃醋,徐佩蓉又不是自己老婆;又忍不住罪恶地想,其实就算他们不只是见面,而是上了床,做了爱,也是老一套了,又不是陌生人。想到这里,他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吃醋,他真的爱上她了。他颤声道,别说了。谢谢你。徐佩蓉缓缓摇着头,并未抬起。他继续说,我早发现了,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她一下子昂起头,有些不满,有些委屈,有些恼怒。她说,我不喜欢你拿我跟别的女人比较。

有比较才有鉴别嘛。聂于川笑道,就像你送我衣服,不挑挑拣拣怎么选得出合体的。

更不像话了。徐佩蓉虽这么说,脸上却有了笑意。连挑挑拣拣都出来了,女人真的就是衣服吗?

你的不同之处,是你总爱垂头。

垂头丧气而已。她笑起来。你就这点发现啊。

每次见你这样,我都有些难过。我忍不住想,是什么让你不舒服,让你为难,让你想逃避。他递过一张纸巾,示意她擦擦眼泪。她乖乖地照做,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见他了。我以前的婆婆病了,他说一时到不了,要我去帮忙照顾一下。谁知他又过来了,还带了一堆朋友。

你不要再这么说了。聂于川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别再跟他见面。好不好?

徐佩蓉的眼泪又出来了,擦都擦不及。她欢喜地点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你这样肯定没法再回办公室了。他又递给她纸巾,叹息道,这样吧,你今天就别上班了,回家好好静一静。徐佩蓉为难说,我也不想让老孙、老韩看见这副模样,可包还在办公室啊。聂于川不假思索道,那你去某某路的某某饭店,开个房间,我办完了事去找你。她的眼睛顿时睁得好大,情不自禁说今天我——他不容她说下去,把钱包递给她,简短地命令:听我的,去吧。

她走了。聂于川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徐佩蓉瞬间被抛到脑后。老任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可见其资本雄厚法力无边。钟厅长想搞好工作,少一个有实力的对手固然可喜,但多一个能办事的搭档也算不错。徐佩蓉的信息很及时。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要靠指南针。现在徐佩蓉就是他的指南针。谢天谢地谢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钟厅长办公室出来,聂于川自觉两脚生风,心旷神怡。他再不流连,直奔宾馆。可举手敲门之际,他又犹豫了。他很清楚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作为离婚少妇,她长相不错,身材尚可,有经验,懂配合,算得上是个尤物。刚才在钟厅长那里,他嘴里在汇报,眼前却总是浮现出一个男人压在徐佩蓉身上的画面。他们在不停地翻滚,不停地呻唤,男人兴高采烈,女人心满意足。那个男人的脸时隐时现,时而是他,时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徐佩蓉显然爱的是他,不是那个男人。但躺在她床上、享受她肉体的倒是后者。他在钟厅长办公室里竟然坚硬了起来。按理说他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但是,他又实在找不出继续克制冲动的理由。他已经克制太久了。即便要顺其自然,也该发展到这一步了。他的手指终于按在门上,那声动静又短又轻,像是一枚树叶伏落于地。可就是这个瞬间,门开了。徐佩蓉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她说,我一直在看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敲门的。他不再说话,拦腰抱起她,直挺挺地走进房间。她倒在床上娇喘,他粗鲁地剥去她的衣服,随手扔在床边。一切都很顺利,很自然。她很快衣不遮体了。她慌乱地叫着不要,不要。聂于川压了上去。最后一个关口,徐佩蓉猛地拦住他的手,死死护住了下身。他的双眼血红血红,凶狠地盯着她。她喃喃地说,对不起,今天不行。

为什么?聂于川野兽般低低地吼着。

她眼角飘着泪,羞惭万分道,来那个了。不信你看。

他掰开她的手,难以置信地看去。果然如此。他张大嘴,只是不知该放声大笑还是放声大叫。多可笑的事啊,简直像某种行为艺术。难得有适合的铺垫,适合的情调,适合的环境;难得他已决定接受,她也执意付出。可老天偏偏不许,大笔一挥,统统抹杀掉了。错过今天,什么时候才有如此天衣无缝的机会呢?然而生活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人太脆弱了,再精心的安排也敌不过一个小小的意外。在冥冥的主宰面前,他和她唯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老任回来之后,一举收复了所有失地,老钱处于战略防御态势。老冯结束了党校学习,不久就荣升党组成员。但是也不够完美。他没能当上副厅长,只是助理巡视员。当然这都是大家的揣测,大可一笑置之,并不能当真。无论如何,老冯一走,聂于川就顺理成章地主持了八处的工作。而且钟厅长对他暗示过,八处是核心部门,处长一职不会空悬太久,只要时机成熟,他就是七厅最年轻的正处长。一开始他还觉得这太突然,但想到徐佩蓉和钟厅长的关系,又觉得这很正常。徐佩蓉当然有她接近钟厅长的渠道,她既然能在关键时刻拉他第一把,就会有第二把,第三把。他没有去问她,她也没有邀功。暧昧的人彼此付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他虽说还是副处长,毕竟是在主持工作。老陈作为八处出去的老同志,送来一辆车作为祝贺,说是借给处里便于开展业务。车在设计院名下,各种支出自然由陈书记负责。处里开会,不再一人之下四人之上,也可以发号施令了。然而聂于川还算年轻,还要奋斗,还有空间。副处长和正处长,仿佛一低一高两个台阶。主持工作好比穿上了高跟鞋,虽然位置不变,高度却有了。不过高跟鞋穿着并不舒服,走起路一摇一晃,仍不如脚踏实地的感觉好。要想实实在在地上一个台阶,就要低调。低调是门学问,内涵很多,外延颇广。比如用车方便了,就得多想想处里的同志。小李和女朋友避孕失败,不得不结婚,聂于川就安排车辆接他的准岳父岳母来省城。在暧昧上更要低调。况且徐佩蓉也主动提醒他,要注意形象。什么是形象?机关男人的好形象,无非是有人缘,有能力,作风正派。大概女人对不正派的事都很敏感,徐佩蓉也不例外。她对他的人气和水平并不担心,而他正派与否,说到底还是取决于她。

那天之后,聂于川对暧昧有了新的升华,再没有跟徐佩蓉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两人的暧昧纯洁得宛如空气,而空气是不可或缺又无处不在的。他想,高手也需要不断进步,也需要发展,总是停留在原地,早晚会被超越。在他心里,如果说徐佩蓉以前是对手,现在则是伙伴。和对手是你死我活,与伙伴是共同进步。何况她的成长也很快。她已经默认了聂于川若即若离的态度。熏陶日久,徐佩蓉误以为他是精神恋爱的信徒,为了不被瞧不起,她也努力成为高雅的柏拉图一党。显然她是错的。高中生都知道客观规律有其普遍性和特殊性,聂于川对她精神恋爱,不代表对别人也是。和久违的苏一文通电话一个多月后,他果断地策划了一次饭局,理由是她帮忙让徐佩蓉表弟吃上了财政饭。本来要带徐佩蓉去的,偏巧她不舒服,就未能成行。这就省去了他和苏一文之间的一切繁文缛节。两人默契地直奔主题。云收雨住之后,苏一文细细地帮他擦拭,还是熟女懂得体贴。聂于川想,按说徐佩蓉也不小了,就不如苏一文懂。

苏一文慧眼如刀,见他闭目不言语,笑道怎么,想你的小朋友了?给我说说她。聂于川一笑,只说她姓徐,是同事,离过婚,三十岁了。徐佩蓉的背景他没说,因为苏一文也是高手,他唯恐她笑他吃软饭。

好好培养培养,是个老婆的苗子。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婚?

再等几年吧。你不是也闲着。

我快结婚了,也就是今明两年吧。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