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暧昧(6)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8章 暧昧(6)

她哧哧地笑起来,啪啪地按键。没几下,她又歪头看着他,问电脑里有没有歌。他让她自己找,又说我这里只有老歌,你们年轻人的歌我听不懂。她摆弄一阵,居然真找到了,惊讶说王菲、邓丽君,居然还有郭兰英!他说这就是所谓代沟了。其实他三十六岁,她三十一岁,代沟的说法无非是提醒她年龄差距并不显著。她果然摇头感慨,师兄还年轻着呢。他笑了笑,刷牙去了。等他出来,王菲谜一样的嗓音正在房间里到处弥漫,偏巧就是那首《暧昧》:

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

没留住你却依然温暖

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

望不穿这暧昧的眼

聂于川吃惊地站住了。这回是真的吃惊。如果说是巧合,那这简直是天意;如果说是刻意,难道她也成了高手?幸好这电光火石的一愣并没被她看到。他平静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说,怎么样了?

快好了。徐佩蓉说,你就知道问这个。

她故意又问了几个问题,好让他不便离开。她的家居服并不暴露。但他居高临下,如果用心,倘若有意,一点点春光还是难免看到的。徐佩蓉从面前的镜子里悄悄打量着他。可惜,他压根就没看她,脸色也有些生硬,声音却柔软下来。好了,别闹了,弄完了就回去吧。她刚想说什么,他又补充道,好好休息,今天刚开始,出差还长着呢。

出差的每一天,聂于川都要给老冯发信息汇报工作。有时候一写就是半天。徐佩蓉笑他发得慢,他索性把手机给她,让她代劳。她的表情分明在说,她当然愿意代这个劳,而且简直是求之不得。于是聂于川口述,她飞快地按键。其实她见过他发信息,并不是这样慢,好像是有意如此。但这又如何?她巴不得多一些这样的小伎俩,好证明他也渴望有一些事情发生。信息写完,聂于川又看一遍,笑着点头。她就说,那你得请我吃饭。

晚饭的时候,两人婉言谢绝接待方的好意,说是想自己走走。接待方会意地不再坚持。徐佩蓉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匆匆跑回房间。聂于川猜测她一定是换衣服去了。果然,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白天的打扮,一身休闲装。聂于川说,你这样穿戴,倒显得我一本正经了。徐佩蓉快乐地看着他,说那你也去换。他摇头说,本人只知道此行的目的是考察,又不是逛街,没带。她越发快乐,说那更好办,咱们买衣服去。

出门就有商场,霓虹灯闪烁,像是在招手。徐佩蓉视而不见,直接拦了辆出租车,说去某某商场。聂于川也不去点破,微笑着靠在坐椅上。和省城远隔千里,又没有老孙、老韩有意无意的敏锐目光,对于暧昧而言,这里简直是天堂。他打定主意,今晚就让她发挥,看能到什么水平。进了商场,徐佩蓉的手自然地搭在他臂弯。聂于川悚然一撤,她只抓住了他的袖子。徐佩蓉是有来头的人,可她好像把这些统统放开,积蓄了莫大的勇气才伸出手来。他有些心软了。就在这一软的刹那,她的手又来了。可能由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竟然捏到他的皮肉。聂于川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两人一愣之后,都笑了起来。

他看着前方,侧头小声说,你就不怕别人看到?你可是女的。

这里又不是省城,谁认识我们?徐佩蓉也小声说。再说了,你是单身,我也是,就算真的,真的那个,起码不违反党纪国法吧。

听上去挺悲壮的,悲壮之余还有些悲凉。聂于川不再拒绝。两人手臂相挽,一边走一边私语。远远看上去好像真的在“那个”了。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故意总也不看她,手臂僵硬,保持着最初的姿势。这点简单的幸福,对她而言已是沉重如山。作为高手,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必更多地给予。他有得是她想要的幸福,只是现在还不是给予的时候,至少不能立即给她全部。一次性给予就像一次性筷子,用过也就没用了。她拉着他进进出出,走走停停,终于留步。徐佩蓉神气地拿起一件,说,你试试这件。店员夸张地赞叹起来,太太的眼光真好,先生穿上一定好靓仔的。

聂于川无奈地走进试衣间。他本能地先看钱包。该死。身上只有一千多块,本以为随便吃点什么绰绰有余,就没回房间去取。卡上自己的钱也没多少。而且真要是连付现金带刷卡,身为男人的面子何在?他气得一拳打在墙上。父亲的话是对的。小小的副处长,连在女人面前充一充潇洒、玩一玩暧昧都如此困难。而就是这个副处长,他也是战战兢兢地坚忍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得到的啊。他跟她暧昧,最大的诱惑是她的幕后,而最大的障碍也是。在世俗生活面前,他的前途、未来、能力、品格全是狗屎,只能估算而无法折现。眼前这个猫戏鼠、鼠戏猫的游戏,本就不平等,多亏他是高手,懂得把握,善于经营,才保持了相对平均的态势,才不至于让她太有优越感。一旦底气全消真相大白,她发现他不过也是只猥琐的小蚂蚁,有求于己受制于人,还能暧昧下去?他咬牙切齿地抱着新衣服,坐在椅子上,暧昧的念头荡然无存。醒目的价格标签不无嘲弄地看着他,提醒一切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本善良,标签也本善良。只是自己的标签上,价位还很可怜。

门外,徐佩蓉小声问,好了吗?

聂于川匆匆把衣服拆开,抖了抖,推门出去。徐佩蓉一脸诧异。他耸耸肩,有点太小了。她释然说,北方人身材要高一些,怪我没想到。聂于川摇头说,算了吧,我觉得——

怎么能算了呢?徐佩蓉皱眉。我已经付过钱了。

聂于川恨不得把衣服团成一团,塞住她微微噘起的嘴。他勉为其难地二进宫,换上新衣。说实话,她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可惜此刻的他无心欣赏。离开之际,店员躬身说,先生太太走好。徐佩蓉使劲点头,用力挽住他的臂弯。人流喧嚣中,聂于川突然感到一阵恐怖。这么下去肯定要出事的。如果是别的女人,他还可以控制,但像徐佩蓉,他实在不敢确保安全生产无事故。他的准备还不充分,她的攻势太过迅猛,一味腻在暧昧里,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这可不是高手的作风。

她的头凑近了他的肩膀,轻轻靠上去。像春风中两枝柳条搭在一起,也像小猫睡觉时前爪遮住眼睛。她的表情一定很陶醉。他却感觉前后左右全是摄像头,一五一十地录下她和他,变成光盘,出现在老冯、老韩、老孙、小李办公桌上,出现在某个网站里。他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快走一步,她的手和头都落空了。他有些尴尬地回身。她已经垂下头,额前发丝遮住了眼,看不到表情。她仿佛弄丢了心爱玩具的乖孩子,不知哪里寻找,不懂怎样耍赖,又不敢放声痛哭。聂于川走近,看着她,说对不起,我觉得——太快了。

徐佩蓉并不抬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可以等。可你总要告诉我,你究竟对我怎么想的,你究竟会让我等多久啊。

四周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他俩像是剪刀,把平整的人流裁成两列。聂于川怎么能对她说,等我当上处长,当上厅长,再跟你好?他只能缓缓地摇头,说我不是木头人。你对我的态度我都能感受得到。徐佩蓉终于抬起头。她的脸上全是泪,而声音却固执得像砖头。你还是没有对我说,你会不会爱我,会让我等多久。

我只能说,就像这个。聂于川耐心地看着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招牌。她看过去,那里写着“一切皆有可能”。这样的幽默恰到好处。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又留下了充足的空间给以后。徐佩蓉轻轻一笑,长长地叹息、摇头。聂于川松了一口气,用掌心抚住她的肩角,微微用力,转过她的身子。两人朝大门走去,再也不讲一句话。

离开广州前一天晚上,徐佩蓉在告别宴上拼命地喝,开了白酒、红酒、啤酒的酒戒三种全会,喝得接待方五体投地,也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吐了好几次。到了最后,她连吐的力气都没有了。聂于川扶她回房间,她像个祭品,软在床上四肢舒展,脸庞光泽闪耀。他褪去她带着秽物的衣服,只剩白色的内衣。她浑身都是汗,他也是。她的身体在灯光下,到处亮晶晶的,毛茸茸的。他在床边坐下,指尖轻轻触及她的皮肤。如果她是装醉,肯定会有战栗。但是没有。她平静地躺着,毫无反应,任凭男人的指尖游走,听任男人的任何举动。他的头里霍霍地响着,像是火车在山洞中叫嚣,也像是钻头在石壁上跳跃,所过之处碎屑横飞。他还在试探,试探是因为不放心,不放心是因为顾虑太多。坐在她身边,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坚硬,又柔软,又坚硬。他远不是正人君子,他做惯了小人和孙子才做的事。可是偏偏眼前唾手可得的占有,他却难以担当。他甚至想,她为什么不是苏一文呢?为什么要有背景呢?他现在不是不想玩,而是玩不起。如果他和她实力持平,背景相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放纵本能。这些他都没有。不仅没有,还可能因此失去既得的全部。所以即便是男人的本能,他也不得不扼杀掉。这是另一种本能,无关道德,无关修养,仅出于恐惧。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拉起被子,代自己压在她的身上。合上房门,站在走廊里,他感觉硬邦邦的地板上波涛滚滚,他就仿佛是巨大风浪上的一艘小舢板。走也走不动,站也站不住。想伸手扶墙,没想到那里也是汹涌澎湃。他踉踉跄跄地走,不无悲哀地想,这都是因为他现在是个不上不下的副处长。级别高一些,就有了底气;或者低一些,就没了顾虑。可惜他底气尚无,顾虑甚多,于是连做一回男人也成了奢求。

离开广州,到了上海,继而是南京。老冯在马来西亚打来电话,说后天回国。两人只得多逗留两天。这段日子每到夜晚,徐佩蓉都要以各种理由到聂于川的房间,要么打文件,要么聊天。对于那晚的事,两人心有默契地都不提起。离开前的晚上,两人一直聊到十二点多。他打了个呵欠,嘴里却说,茶凉了吧?我再烧点水。徐佩蓉莞尔道,你明明是暗示我该结束了,老奸巨猾。这就是所谓领导艺术吧。

我不是领导。聂于川摇头。老冯才是领导。

我不是指官位。我指的是我的心。在那里,你是领导。

聂于川笑起来。夸张了吧?明天老冯就到了,我劝你还是早点休息。让他意外的是,徐佩蓉并不再说什么,顺从地站起,笑笑就离开了。这倒让他有些看不透。如果是不再恋战,她又何必夜夜来聊天?如果是不死心,又怎会说走就走?聂于川抽了两支烟,思绪跟烟雾似的飘忽不定。他来到大落地窗前,拉开窗帘。远处昏黑的一片依稀就是玄武湖。他重又点上烟,深吸一口,拿起电话。

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没拨错吧。

我也不知道。你不想听,挂掉就是了。

我想听。你说吧。

说些什么好呢?聂于川踌躇了。暧昧与真话并不兼容。他当然不能说,我有些想你了,我不想失去你,但我也不敢现在就得到你,所以我们只能暧昧。他听到她的呼吸声,仿佛月光下玄武湖上一波波荡来荡去的涟漪。宛如两人就在湖畔,而她就在身边。不知静默了多久,他终于说,你那里看得见玄武湖吗?

当然,我就在窗前。她笑了笑。你也是吧。

是啊。不但有玄武湖,还有月亮。

徐佩蓉还在笑。聂处越来越像个诗人了。

诗人有的,我没有。诗人没有的,我也没有。我怎么会像诗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男人哪。徐佩蓉叹口气。动情容易,守情难。动心容易,专心难。而我们的聂处呢,看不出动情,也不像动心。守情和专心就更谈不上了。

那我算什么人呢?

她不回答,却说你见过盖大楼吗?设计、施工、监理、验收,很辛苦的。我就像在盖楼。我做了很多准备,很投入很仔细地去盖。而你呢,就像是来拆楼的。

聂于川马上警惕起来。这才几天。徐佩蓉的成长太快了。她的话若即若离,点破又不说破,看透并不讲透,说得轻松留下沉重,这都是高手才有的作风。他换了个姿势,认真地斟酌着。世间万物好像突然销声匿迹,只有他和隔壁的她。她无非想让他承认,他却不肯,因为承认背后就是承诺,承诺背后就是承担。而对承担,他觉得还无能为力。他现在不想让她离太近,但也不想把她推太远,就在目光所至触手可及的地方最好。困难之际可以帮帮忙,疲惫了可以解解乏,繁忙时又可以不挂念,冷落她还可以不担心。这多好啊。

两人一时无语。静谧的沉默中,聂于川终于顿悟,继而彻底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的徘徊和痛苦并非来自暧昧,而是源于自己。徐佩蓉有光环笼罩,人人侧目敬畏,在她的光环照及自身时,看似遥不可及的副处长居然到手。他是受益者,所以无法也不忍断然拒绝她。但也正是她的光环太过耀眼,让人看不清,深怕投鼠忌器,也怕得到之后守不住,故而自卑,故而不敢爽快接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进退维谷的原因了。

聂于川慢慢说,我想知道,你是为什么离婚的。他还是忍不住去问。他太想探究她的光环了。他的问题很突然,徐佩蓉愣了一下,说这很重要吗?

不方便就算了。当我没问。

其实也没什么。他总在外边乱搞,我受不了,就离了。不过,他的家人对我不错。她苦笑说,他父亲跟钟厅长很熟,我调到七厅也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原来如此。他屏住呼吸,又长长地出了口气。徐佩蓉的声音稍微有些沙哑,也有些激动说,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你知道我爱你,可你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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