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于川只知道沉默。苏一文不追问,也没挂电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事情其实很简单。老任在他这里得不到答复,自然会去找钟厅长。钟厅长也无法核实真伪——这种暧昧的事,找谁核实去?于是局面马上明朗了,那就是他断然做不得正处长。投鼠忌器,每个人都会考量考量,何况是厅长们,何况是提拔。
聂于川终于说,我不要正处长了,我要结婚。
苏一文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我替小徐谢谢你。你也别太灰心,我给我老公说说,看能不能帮忙挽回一点。
谢谢老姐姐。我知道了,我会泰然处之的。
话虽然这么说,放下电话,聂于川还是掉了眼泪。他一边擦,一边去把门反锁上。不料泪水越擦越多,越擦越密。他实在是真的难过。不知是太看重这个正处长,还是即将到手又蓦然失去的落差,抑或是一番辛苦,八处的工作有目共睹,到头来居然成全了别人,这让他一时难以承受。在他的概念里,正处长一到手,就和徐佩蓉结婚,再不暧昧了。可现在所有遽然已是空想。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办公室里,谁的电话都不接,谁来敲门也不开,就那么坐着,像个得道的高僧。他随便挑了篇新闻,一字一句打了起来。新闻很快打完,就全部删除,再打一遍。不知打了几个回合,他的脑子才慢慢恢复正常。他把新闻打印出来,团成一团朝天空扔去。纸团落下,砸倒了桌上的相框。那是项目开工时管委会的合影,钟厅长、老任、老钱、老冯都在,他也在。大家一团和气,都戴着橘红色的安全帽,像一盏盏欣欣向荣的火苗,映得一张张笑脸如火如荼。那个时候,他是多快乐,多骄傲,多飘飘欲仙。不过几个月后,一切已恍若隔世。错过了这次提拔,虽说不至于万劫不复,至少是个惨痛挫折。好像跋涉万里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女子,却看见她正欢天喜地地跟别人洞房花烛,还得笑着送上祝福。那份失落,那样不堪,那么不值得。
敲门声又起,徐佩蓉小声说着,聂处,聂处——于川,你在吗?
聂于川长叹一声,站起,开门。徐佩蓉进来,诧异地看着他。抽了这么多烟?你怎么了?都下班了,一个下午都没见你出来。
他没说话,冷冷地反锁了门。她还在说,威威奶奶的中药快没了,我给她买了一些,记得带上……
聂于川突然粗暴地抓住她,朝办公桌那儿推。徐佩蓉惊愕地看着他,傻住了。他一直沉默,手上的力度丝毫不弱。他把她推倒在办公桌上,翻起她的裙子。没有任何前奏,没有一点铺垫,他和她都毫无准备,就进入了。徐佩蓉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指,泪流肆意,她一时猜不透他何以如此,但一声不吭,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他的动作很剧烈,撞击力把整个桌子都撼动了。文件、报纸、笔筒、烟灰缸,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随着战栗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合影上。钟厅长、老任、老钱、老冯,一个个都在笑,开始笑得一本正经,后来都绷不住了,捧腹大笑,前仰后合,全然不像一群厅局级干部。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合影里走出来,围着聂于川和徐佩蓉,吸着烟,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对他的动作评头论足,声音很大,笑语喧哗,好像还有人鼓掌。照片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肃穆地站着,身边空空荡荡,橘红色的安全帽扔了一地,好像四处都在燃烧。聂于川闭上眼,不敢去看火堆里的自己。他还在撞击着。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然而他们都疑惑是不是第一次。在以往暧昧的日子里,在两人的幻觉中,已经不知这样多少次了。他们有过太多的机会,比现在好得多,有情调,有气氛,有准备。可她太主动,他太精明,两人都在得失之间一步步精心算计着,试探着,退缩着。如今不再暧昧,忽然变成真的,难免有些恍惚。周遭猛地安静下来,不知是厅长们都走了,还是都又回到了合影照片里。他抖着双腿,觉得地板也在抖动,整栋大楼都在抖动,整个城市全在抖动。大地上所有的建筑物高高地颠起,又落下,再颠起。就在最高的一次起伏的顶点,一切归于平静。他抱起徐佩蓉,把脸深深地埋进她怀里,无声地痛哭。
5
周一下午,八处开例会。处长老孙传达完文件,又说,厅办处长老文的儿子结婚,大家都是处里老人了,还是照老规矩吧。老韩乜斜他一眼,说,以前你可是最讨厌集体凑份子。老孙笑起来,说俺老孙不是当上处长了嘛。小聂、小徐的手续办完了?
聂于川笑了笑,说正在办,你看她还凑吗?
老孙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想想也有意思,去年给三处的老周凑份子,她刚来八处,今年就走了。老韩说,那是好事!小徐不去设计院,和小聂怎么结婚?也不知道谁定的这么个破规矩,真不是东西。大家都笑起来。
回到办公室,聂于川马上给徐佩蓉打电话,汇报了凑份子的事。他对徐佩蓉日渐依赖,好多事情都先向她讨主意。徐佩蓉笑了笑,说那还给咱省了几百块呢,好事。他又给苏一文打电话,说接到了省委党校处长班的入学通知,特意向她和老新郎表示感谢。苏一文客气一番,说经历些挫折不是坏事。他说,老姐姐为我做得太多了。不是姐夫帮忙,怎么会提拔老孙?如果派了个年轻的处长来,我还有出头之日吗?
苏一文笑着说,其实还是钟厅长关心你,老孙再有几年也就退了,慢慢等吧。停了一下,她又说,情场得意官场失意,看来你和小徐的好事近了。真的,我很羡慕小徐。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我没看错你。聂于川挂了电话,微微一笑。不过是再等几年而已。他还年轻。
苏一文的判断不错。老任摊牌那天晚上,聂于川没回家,去了徐佩蓉家里。可能是下午的交欢过于突如其来,当晚的缠绵就显得从容不迫。赤诚相见后,他发现原来她也是熟女,她知道的并不比苏一文少。第二天,两人一起上班,虽不便牵手,但彼此眉宇间的牵挂却难以敷衍。下班后等班车,大家聚在一起闲聊。老韩更年期仍然未过,目光依旧敏锐,发现了人群里的徐佩蓉,马上问道,小徐你搬到老家属院了?许多目光或善意或火辣地扎过来。徐佩蓉臊得无地自容。聂于川笑着解围,今天威威过生日,非要他徐阿姨也去。这句话暧昧到了顶点。大家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像是领导结束讲话后全场起立鼓掌。那天还真是威威生日。晚饭后,他奉一家老小之命送她回家。走到老家属院门口,她忽地停住,一步也走不动了。聂于川从后边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怎么了?
你是有意的。她垂下头,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开车,非要坐班车了。
你是说这个啊。聂于川握着她的手,两人细步走着,手再没分开。这么长时间了,都快一年了,不能总是暧昧呀。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她还是垂着头,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聂于川握紧她,说你看是等新处长来了办,还是现在就办?她扑哧笑出来,说真好笑,这有联系吗?
晚上九点多的省城,路面还是熙熙攘攘。一辆公交车驶过,灯光晃得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她忽然说,若不是你受了委屈,肯说这些话吗?他打了个寒战,好久才说,我父亲跟我说过,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可能随时失去,果然应验了。所以我想抓住一个不容易失去的。想来想去,身边只有你。
她又垂下头,说我有些害怕,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如果是你提拔,你是不是还打算跟我暧昧下去?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话?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无法左右——
徐佩蓉气恼道,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不能左右!还想暧昧吗?
不是的。聂于川笑起来。既然无法左右,那我们就接受好了。不过,我记得你早就说过你爱我啊,现在变了吗?她笑着不回答,只是使劲地掐了掐他的手心。
此后不久,老任找老孙谈话,宣布了组织的决定。其实老任对这个决定也不满,他有自己推荐的人选,却被钟厅长否决,力荐老孙。老任开始想不通,后来也明白了。他生生放倒了聂于川,已是胜利;再推荐人,自然不会通过。得陇望蜀,也仅仅是望而已。老孙听了决定,有些好笑,诚恳道,任厅长,我也是老同志了,这么开玩笑不妥吧。
老任正想将成人之美的义举归到自己身上,听见这话气得一笑,准备好的全忘了,正色说,老孙,我是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吗?你做副处调这么长时间,有能力,有资历,有水平,比谁差?早该提了,要有自信嘛。
老孙嘟囔着,八处一直是小聂主持工作。
八处是七厅的八处,是组织的八处!你是组织任命的处长,有什么好顾虑的?文件下来,我亲自去八处宣布,你就好好准备一下,对将来的工作要有个整体的想法……
没等老任说完,老孙两只老眼已经蓄满泪水,需要泄洪了。他缓缓站起,喜不自胜地说,是真的?是真的,真是真的。老任瞠目道,老孙,你说什么?老孙摘掉眼镜擦泪,边擦边说,真是真的。然后连连鞠躬,说谢谢任厅长,谢谢任厅长。老任呆呆地看着他出去,好半天冒出一句,怎么会提他!
老孙一路小哭,走廊里、电梯里遇见同事,不分男女就说,真是真的,你知道吗,真是真的。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以为他精神错乱。回到办公室,小哭已成号啕。当时只有老韩在,而她趁没其他人,正按着报上讲的乳房保健操给自己做保健。老孙蓦地闯进来,蹲在地上,泪雨缤纷。老韩羞愤怒目道,不会敲门吗?老孙不理她,号啕继续,仿佛清白之躯刚刚惨遭蹂躏。此事经老韩之口传遍全厅,成为美谈。奇怪的是钟厅长对此微微笑过,不置一词。此后又过不久,一个聚会上,钟厅长意外遇见了徐佩蓉的前婆婆。前婆婆对前儿媳赞不绝口,说离婚是自己儿子不争气;虽然离了,但小徐跟自己亲闺女一般,还要钟厅长帮忙找个好归宿。钟厅长后悔不迭,对老任谎报军情愤懑不已,但也晚了。文件已下,正处已提,老孙虽无才能,但也无过错,哭都哭过了,人也丢过了,不好再弄下来。好在不得不下赌注时已有所铺垫,老孙过几年就退了,不至于将聂于川的前途彻底赌进去。厅里又提拔徐佩蓉为副处,到设计院当副院长。聂于川酸酸地开玩笑,说我的正处长没了,你倒是升了,多好笑的事。徐佩蓉不撘理他,她有得是事情去忙。一边调动工作,一边还要看房子、搞装修。验收那天,聂于川有事来不了,她一个人去了。许多人都认为是聂于川遭遇沉重打击,这才万念俱灰,赌气结婚。她虽不这样想,但其实何尝不是如此?正处长的意外落空成全了她,腰斩了暧昧。如果没有此事,两人都不知道还要暧昧多长时间,将会耗去多少岁月。他和她都在为自己打算,只不过她一心要嫁给他,他一心要暧昧下去。可能老天就为成全她,让他唾手可得的正处长毁于一旦。徐佩蓉不经意间成了暧昧高手。她的一步步运筹帷幄,一点点精心算计,费尽如许周折,却全不如一次可笑的官场变局。她并未意识到这是上天的眷顾。她只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于是,她指了指墙上的挂件,断然说这个不对,这里将来要挂结婚照的。
工头不满地哼了一声,招呼着工人上来。徐佩蓉不去管他们,兀自看着墙上并不存在的结婚照,幸福而暧昧地笑了起来。
作者简介
南飞雁,男,1980年出生,祖籍河南南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工作于河南影视集团剧本中心。出版长篇小说《冰蓝世界》《大路朝天》《大学无烦恼》《幸福的过山车》《梦里不知身是客》《大瓷商》六部。曾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河南省五四文艺奖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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