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捉奸(2)

2018-03-13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3章 捉奸(2)

余全民刚走,赵亚科进来了。我问他:何草草呢?赵亚科说,回敬老院了。我说,何草草认错了?赵亚科说:认了。我问何草草,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成奸的?何草草说,你把话说那么难听干啥呀?赵亚科说,好好好,你说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相好的?何草草说,去年春天,省上开人代会期间,我们结伴去西安上访,在便民旅社住了一个晚上。回来后,余全民就隔三岔五地找我。赵亚科说,没有想到,这个何草草说得很开。张宏军说,她把床上的事也说了?赵亚科说,说了,说得很粗。何草草说,前几次,余全民临走时还给她二十元钱,后来,他再给钱,她不要。赵亚科说,照你说,你们还爱得很纯洁的?何草草说,你认为我是鸡,得是?赵亚科说,她这么一说,我就问她,你认为你纯洁?你高尚?得是?何草草说,我没有说我纯洁高尚,我觉得,我和老余相好,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赵亚科说,我一看,何草草一脸的无所谓,我就说,你才三十六七岁,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在一起纠缠,光荣?得是?赵亚科说,我没有想到,我这句话把何草草刺痛了。她说,我男人离开我八九年了,你不是不知道,你叫你女人离开你七八个月试试,看她没有男人行呀不?我愿意和老余睡,咋啦?赵亚科说,她这么一说,把我逗臊了。我说,好呀,你愿意睡,你们睡去。这事我不管了,我叫派出所的人来管。我拿起手机要打。何草草说,你用派出所的人威胁我,得是?你叫他们来,我不怕。你是乡长,你有权,你给全乡人都说去,说我和余全民睡觉来。睡了就睡了,我情愿和他睡,你把我能咋?赵亚科说,我一看,何草草不吃硬的,我收了手机说,何草草,你没想想,你这样做,影响多不好,你女儿都十四五岁了,叫娃撞见,你能下了台吗?再说,余老汉都六十多岁了,你咋能和年岁这么大的人在一起?何草草说,你不要说人家余全民。余全民他对我好,确实对我好,他宁愿自己在火车站蹲一个晚上,也要掏钱叫我住旅社。去年去西水市上访,我病了,他在我跟前守了三天,他给我端吃喂喝。晚上,把我的脚搂在怀里,用手在我脚上搓。我拉肚子,拉在裤子上,我脱下后,他给我去洗。他比我男人都好。他自己舍不得吃,给我花钱买了一件衣服。他哪怕八十岁,只要对我好,我就给他,我乐意给他。你们不要笑话我,我就是这脾气。人要记住人的好处的。赵亚科说,我一看,何草草竟然动情了,似乎要拉开忆旧情的架势,就说,不管你们怎么相好,你是有夫之妇,余全民是有妇之夫,你们在一起,起码是不道德的,你必须认错。何草草说,我不认错。我没有错。只准你们当官的包二奶嫖小姐,不准我们老百姓相好,这是啥规矩?赵亚科一看,何草草还硬得不行,就说,等你女儿放了学,咱去中学里给你女儿说。何草草一听,要给女儿说,软下来了,她已失去了丈夫,再不能失去女儿了。她说,余全民之所以等候一个晚上,是她的安排,她最害怕她的女儿知道她和其他的男人不清楚。后来,何草草还是认了错,写了认错书。

何草草是雍川乡最顽固的上访者之一。她开始上访的理由是,向乡政府要丈夫。何草草的丈夫叫王拉狗。王拉狗是招赘上门的外县人。

十年前,王拉狗突然离家出走了。何草草到乡政府来告状,说村干部把她的丈夫逼走了。雍川乡派人去了解,不是这回事。事实的真相是:何草草三天两头和王拉狗吵架,以致动手动脚。村干部曾经作过调解,也批评过王拉狗。这个外乡人在何家呆不住了,一气之下就走了。何草草出去找了几次,没有找见。一年以后,何草草开始上访,她见天儿向乡政府跑,要求乡政府派人出去给她找丈夫。丈夫走后,家里留下了何草草的老母亲、两个孩子和她。这日子,何草草一个人根本扛不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访的内容变了;何草草要求乡政府救济。何草草来一次,乡政府给一次,五十、八十元给,一百二百也给,反正,来了,就得打发。不然,何草草就跑到县委县政府、省委省政府去闹,她还进过两次北京城。不论到哪儿去,问题还要基层来解决。为何草草的上访之事,雍川乡的乡长和书记没少挨过批评。乡政府采取花钱买稳定的办法,把乡敬老院原来那个护理员辞退了,叫何草草来乡敬老院上班,每月给她五百元的工资。可是,何草草还是不安心工作。只有三位老人,她也管不好,民政干事一批评她,她又去西小市上访了,说乡干部欺侮她。

我们之所以上演捉奸这场戏就是为了抓住这两个上访者的“把柄”,阻止他们上访。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乡政府还用采取如此下策吗?乡政府还对付不了两个农民吗?冯作家,你到基层来工作几年就知道我们的难处了,我们对这些很顽固的上访者确实没有办法。再给你说说这个余全民吧。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他上访的理由是:将他的儿子追认为见义勇为者。事情得从头说起:十年前,余全民的小儿子约同村的两个少年去水库游泳。人家那两个娃不去,他娃硬是纠缠着人家去了。那两个娃不会游泳,在浅水处戏耍。他的娃把其中的一个娃推到了水深处,要教人家娃游泳。结果,人家娃溺水,他的娃奋力去救,他的娃把人家的娃救上了岸,自己力气不支,被淹死了。他找到民政部门,说他的小儿子是见义勇为者。他闭口不提他的儿子应当承担的责任,只说儿子是为了救他人而死的,不说是儿子撺掇人家娃去游泳的。尽管县民政局给他补偿了一万元,他还不答应。我们能理解余全民痛失爱子的心情。如果上级民政部门承认他的儿子是见义勇为者,我们也高兴。这样,他就不再找乡政府了。他从县政府上访到市政府,从市政府上访到省政府,到北京去过不下十次,没有一个单位承认他的儿子是见义勇为者。他还是不停地上访。我刚才说过,我们捉奸的目的很明确——以此而遏制他上访。这事听起来很荒谬,可是,乡镇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捉奸这一招还真是灵。大半个冬天,余全民没有再上访。我打电话问赵亚科何草草上访过没有?赵亚科说,没有。赵亚科说,这下子总算把何草草降住了。她还是怕人说她是不正经的女人。我说,结论不要下得太早,明年春天,省上开人代会,这两个老户不再上访就算咱们捉奸成功了。

元旦前,西水市委要召开十四届五次会议。我们乡包村的干部听说余全民又要去西水市上访,他便把捉奸的事给余全民的女人说了。余全民的女人一听,原来这老东西借上访之名在嫖女人!她气得扛起一把镢头,在院子里撵着余全民打。嘴皮那么硬的老头子给女人跪在了院子里,他给女人作了保证,保证不再上访,不再去找何草草,女人这才罢休了。乡民政干事把这件事在机关食堂学了一遍,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包村的干部说,这就叫夷人治夷。如果不上演捉奸这出戏,我们是制不服余全民的。

到了今年三月份,省上开人代会,维护稳定成为头等大事。余全民照例是第一个“维稳”对象,我们照例派人监控他。可是,余全民没有上访,余全民的女人却来上访了。她说,余全民“神经”了。我问她是咋回事。女人说,他坐着,整天坐着,嘴里不知说什么,神神道道的。我带了一名干事去余家庄看余全民。进了余全民的家,我一看,老汉老多了,花白的头发也变稀了。他果然坐在院子里,和尚坐禅似的静坐不动。我到了他跟前,他也不打招呼。我说老余啊,你咋了?他不说话,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我给他的女人说,你们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女人说,看过两次,医生说没有什么病。我给余全民说,你到乡政府来咱们谈谈,我还爱听你说话。余全民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天文地理他都懂一点,他还是个文学爱好者,《红楼梦》《金瓶梅》他都读过,什么莫泊桑、契诃夫、托尔斯泰,一说一大串外国人的名字。他的那张嘴是很能说的。他不来上访我反而觉得有点寂寞了。和他斗嘴既使我生气,又使我觉得愉快,他是能够给人带来愉快的一个老汉。我说,老余,我在乡政府等着你,余全民点了点头,算是对我的一个回答。

没几天,余全民果然到乡政府来了。他进了我的房间。我给他递一支烟,他抽一支,就是不开口说话。抽了三支烟之后,就下楼走了。他似乎有难言之隐,就是不开口。又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又是抽三支烟之后走人。我看看老汉那样子,觉得他挺可怜的。他的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不敢正面看人似的,把目光丢在一边,只用面目对着我。

几天后,我去余家庄检查大棚菜,老远看见余全民一个人在乡村土路上转悠,我想走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他可能看见我来了,脚步加快了,背身摇晃得很厉害。我随之加快了步子,他竟然快步如飞,似乎空气中的尘埃一样。我叫了两声老余,放慢了脚步。他也慢下来了。眼看,我要追上他了,他又加快了步伐。我在心里骂道:你这个老家伙,搞什么名堂?我不再想撵他了。我准备返回去时,他从我眼前消失了,那条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棵土槐树静静地伫立在春天的午后。我觉得蹊跷、迷茫,离开了余家庄。我不放心,第二天,派人去余家庄寻找老汉。来人回来说,老汉一个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打电话问赵亚科,何草草怎么样?他说,女人发“神经”,丢三落四的,给三个老汉做的饭没办法下口,不是盐太重,就是醋太酸。赵亚科说,去年春节前,她给敬老院里的老汉烧炕,烧得火大了,差一点把一个老汉烧死。赵亚科说,你看这些人,不上访就有病了。我说,恐怕不是那回事。

没几天,赵亚科又打来了电话,他说,何草草到乡政府来找他,说她要见余老汉。你说,这事咋办呀?我说,她就不怕余全民的女人打断她的腿?赵亚科说,我没那么说,我说,这次你被人捉住,我们再不管了,有管你们的人。何草草说,不要你们管,我见一回余老汉总不会把我头杀了吧。我说,你不怕派出所罚款,你该怕余老汉的女人吧。何草草说,我不怕。她是女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楚。

赵亚科打毕电话的当天,余全民来了。他说他是从县城里来的。他手里提一个纸袋子。我以为,他提的是什么报纸或文件(他上访时往往拿许多报纸文件,从报纸和文件上寻找依据)。他将纸袋打开,从中取出来一件衣服,我一看,是女人的一件上装。他说,张乡长,我给草草买了一件夏天的衣服,麻烦你给她捎去。我看了看余全民,没有表态。原来,老汉和何草草的“情”没有断。难道,他还要我搭桥铺路不成?他一看,我不开口,就说:就算我老汉求你,还不行吗?我说衣服我不能给你捎,要去,你自己给她送去。老汉一听,提上衣服,大步流星地走了。大概,他来找我,就是要的这句话。

夏收前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民政干事来了。他一见我,极其诡秘地说,张乡长,有情况了。我说,看你那样子,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什么事?民政干事说,我去下村,看见何草草和一个男人进了陈村的一个闲置的变压器房中。民政干事故意卖关子,不说那个男人是谁。他一看我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就说,她和余全民进去了。我说,你说的是啥意思?民政干事说,再去捉,捉奸。我说,滚一边去,再不要给我出瞎主意了。民政干事说,张乡长,你是咋了?这机会难得呀。我说,你是咋了?咱还能再干这蠢事吗?民政干事一看,他所获取的新闻线索在我眼里没有价值,没趣地走了。捉奸这场戏到此拉上了幕布。我感叹了一声:唉,这就是我们制服老百姓的办法。

冯作家说,张乡长,你说的这些莫不是虚构的故事?

我说,没有一句假话,不信,你去问乡政府的其他干部。

冯作家说,我觉得这件事不用虚构就是小说。

我说,什么小说呀,艺术呀,我不懂。如果这就是小说,你把它记下来,到时候发表了,要给我分稿费的。

冯作家说,好吧。

作者简介

冯积岐,男,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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