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读一个句号(8)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8章 读一个句号(8)

迄今为止,柳英还愿意在大火灰烬里发现一位英雄,这方面的道道她不懂。谢一鸣自己不去点破,因为没有意义。柳英没有给过信息,没有任何承诺,他也不需要。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些什么,柳英不会就此收手,人家有其原则,“打黑”也有其合理性。挖这个电工对谢一鸣自己没有好处,但是他不能无视事情的本来面目。既然让他来管这个事故,他要面对事故相关的所有死者和生者,为他们负责,别人不能给他们的,他要给。他这个人一向如此。

“你怎么面对领导?”

谢一鸣没有吭声。

程洪送他出门,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我说,算了。”

谢一鸣回答:“我会考虑。”

市长程洪有经验,知道电工陶添福这件事可能有何意义。他提醒谢一鸣出于好意,也有其个人想法。程洪跟周长安搭档多年,彼此关系不浅,柳英主政不一定容他一直当市长,柳英离开倒可能是他的机会。在程洪看来,眼下谢一鸣可以知难而退,放弃“深入研读”,停止在一张旧照片上画句号,但是没有必要去跟陶添福的焦尸过不去,导致事态向另一个方向急转。

返回路上,谢一鸣打电话给张斌,下令立刻召集各组负责人会议。十几分钟后到达“点”上,会议室里已经坐了满满一圈。谢一鸣一到,会议即宣布开始。

谢一鸣没有听从程洪劝告,他布置全面彻查陶添福,要求对火灾现场遗存物再进行一次全面搜索,对陶添福的女友做细致工作,攻心为上,让她讲实话。主攻方向是企业黄老板,谢一鸣断言这个人有情况。

“要尽快突破。”他下了命令。

6

亿利鞋厂火灾事故调查有了戏剧性变化。

鞋厂黄老板除了贿赂地方官员,让自己的企业逃避消防警告,违规生产之外,他还是个好色之徒,以小恩小惠笼络若干女工与之发生关系。黄老板看上了青年电工陶添福的女友,千方百计终于得手,弄到了床上。事情被陶添福察觉,陶与女友大闹一场,一拍两散。陶添福咽不下这口气,以酒壮胆,实施报复。他知道值班电工妻子生儿子,每晚都溜回家,也知道大门保安打牌成瘾,疏于防范,出事当晚他潜入鞋厂,躲进电工房,于午夜过后纵火,制造了这起骇人灾难。

为什么陶添福纵火之后没有悄悄溜走,反而转身救火,奋不顾身,直到自己丧生火海?显然他只想报复黄老板,并没有打算烧死自己的女友和其他工友。他放火烧了库房,这里堆满成品,尽烧毁之,足以让老板倾家荡产,却不会伤人。但是当夜的大风和强劲的火势出乎料想,火烧起来就失去控制,迅速波及主楼。陶添福良心未泯,一发现自己放的这把火可能烧死许多无辜者,他无法承受,于是拼命努力,试图有所弥补,却已经无能为力。

黄老板和陶的女友分别供认了他们间的隐情,验证了陶添福的纵火动机。警察在库房废墟的灰烬里找到了一个打火机残体,还有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当晚纵火者用鹅卵石敲破库房窗玻璃,用打火机点燃引火物品,可能是几张纸,或者一块沾有汽油的破布,引燃物被纵火者丢进库房,打火机亦被随手丢弃。

亿利鞋厂火灾的性质就此发生变化,从一起重大安全责任事故转为重大刑事案件,救火英雄陶添福变成了纵火嫌犯,一时令人目瞪口呆。安全责任事故需要追究领导责任,刑事案件则追究罪犯,性质不同,处置的重点有别。鞋厂火灾被确定为纵火所致,相关官员并不能免责,但是追究程度不像重大安全责任事故那样严厉。市委书记柳英的一张旧照片已经不再重要,不再可能因此而引咎离开。

谢一鸣曾经讥讽柳英不懂这里边的道道,想在灰烬里发现英雄。比较而言谢一鸣足以自负,他研读精确,洞察大火,从中抓住了一具焦尸,还火灾以真相。他知道自己将因此付出代价,抓住一个陶添福,实际是帮了柳英,同时毁了自己,而且不只是他自己。他对柳英并不高看,不存什么美好感情,但是他不愿无视事实,不愿放过一个必须为自身行为负责的纵火者,而被骂为徇私作假,欺死骗生。对他而言,这件事能否办得准确清楚,事关对死者与生者的交代,也关乎自己的脸面与声誉。

柳英的“打黑”立场因此更为坚强,得益于谢一鸣的意外帮助。

那一天晚间10点,谢一鸣的妻子从美国打来一个电话,当时大约是波士顿的上午9点,电话打到市政府大楼谢一鸣的办公室,谢一鸣在那里整理抽屉里的个人物品。

谢妻在电话里非常慌张:“臭丸出事了!”

谢一鸣的弟弟谢一鸿突然被人从家里带走,“协助调查”。谢一鸿只是个小学教务主任,他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谢家兄弟很多方面如出一辙,弟弟比哥哥更得父亲真传,为人厚道,行事小心,从不惹麻烦。谢一鸿意外出事,肯定是受兄长连累。谢一鸣从省城脱身返回本市后,兄弟俩频频联系,谢一鸿找开发商退款,其举动显然受到有关方面注意,认定已经介入案情。

谢一鸣对妻子说:“别慌,没事。”

他问妻子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臭丸在美国怎么搞的?妻子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半明半暗说了半天,谢一鸣听明白了:弟弟给弟媳交代过,无论出什么事,眼下不要直接给大哥打电话,怕给大哥招麻烦。弟媳担心丈夫,求助无门,绕个圈把电话打到美国波士顿,由谢一鸣的妻子再把消息传回来。

“这可怎么办啊!”谢妻焦虑不已。

“不要紧。”谢一鸣让她稳住,“臭丸没事。”

这一点毫无疑问。最终有事的不会是他弟弟,只会是谢一鸣本人。谢一鸣曾经咬定自己没事,曾经设法堵塞过破洞,此刻已经不再徒劳,有些破洞眼下很难填补。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办案人员的目标不止于谢一鸣,周长安副省长已被限制出境,这个大人物才应当是本案的主要目标。谢一鸣深得周长安信任,知道周长安与黑老板贺老大间的许多交往情况,包括贺老大与更高层次人物的特殊联系。一旦谢一鸣重新参加“课题调研”,除了自己的破洞,交代出周长安会是他面临的主要问题。

亿利鞋厂大火次日,周长安视察火灾现场时,当着程洪的面训斥谢一鸣“死要清高”,责怪谢一鸣不给他打电话,周长安其实是在表示关怀,并致深意。谢一鸣身陷贺老大案漩涡,始终没有找周长安求助,意外从“课题调研”脱身,他也不给周长安打电话,这是因为谢一鸣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想因自己而牵扯到周长安。对谢一鸣来说,周长安出什么事都有可能,但是无论如何不能由他谢一鸣拖出,让人讥他不义。

此刻他似乎已无可回避。

谢妻惊惶失措:“你会不会再……”

“放心,我没事。”谢一鸣一如既往。

“急死我了!”

“我对付得了。”谢一鸣问,“女儿怎么样?”

“女儿很好,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跟她稍微说一点儿,有个思想准备。”谢一鸣交代。

妻子问该跟女儿说什么?谢一鸣让她说说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很复杂。人在这个世界要面对很多情况,有的比较容易面对,有的很难。所谓难与易也看这个人的本性。

“告诉她,爸爸这个人比较清高。”

“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前几天谢一鸣跟“四眼两对瞎”通过一次电话,这个世界上很少有谁比“两对瞎”更看得透他。人家清楚他深挖陶添福是要干什么,清楚后果会是什么,却没有一句责备,非常理解,只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他不必多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昧心而为,不管别人说什么,听自己心里想的,无怨无悔。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可能什么都不是,至今还在政府经济研究室当老科长,把靠背椅坐穿。眼下让他最难面对的除了家人,就是这个“两对瞎”。

妻子大骇,谢一鸣的交代她听不明白,却感觉紧张。谢一鸣吩咐不必担心,好好照顾孩子。他的事情别人帮不上,应当自己负责,无论如何他都能对付。

隔日上午,谢一鸣跳楼身亡。

他在畏罪自杀前仔细料理过后事,作为一个打定主意行将离去的“裸官”,需要他收拾的行李已经不多。他办公室里的文件整理得很清楚,个人物品放置在一只旅行袋里,供日后查验完毕作为遗物交还家人。办公桌上放着亿利鞋厂火灾事故起因的调查报告文稿,文本中有多处修改,一些措辞、提法经他反复斟酌确定。文本后签了他的名字以示负责。除了这份材料,他没有留下其他文字,没有遗书,没有遗言,既无交代悔过,也无剖白辩解。

以谢一鸣的个性,如此行事不足为奇。其纵身一跃可视为他的全部遗言,与他留在调查文稿之后的签字异曲同工,彻底逃避,并以示负责。

身在此境,他这种人似乎只有这个结局。

亿利鞋厂火灾案起因得以确认,众多死伤者拿到应得赔偿,数位基层腐败官员锒铛入狱,市主要领导安然无恙。本案至此画上完整句号。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机关部门工作。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已发表小说2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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