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颖的题材,独特的体验,真切的感受,紧凑的故事和情节,作者将各色人等置于期货这一独特的商界战场考察,细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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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寸的说法在期货交易中被广泛使用。在期货交易中建仓,买入期货合约后持有的头寸叫多头头寸,简称多头;卖出期货合约后持有的头寸叫空头头寸,简称空头。商品未平仓多头合约与未平仓空头合约之间的差额就叫做净头寸。只是在期货交易中有这种做法,在现货交易中还没有这种做法。成交确认单则是交易机构和客户确认这种交易的合法凭证。
一大早,金麻子的电话又来了。阿毛还是用老办法,说自己在外地出差。金麻子在电话里一口一个“毛大师”,说没有什么事,就是大家一起吃吃饭。他话语平静,可阿毛的心都抽紧了。金麻子还在打电话,这说明赵部长还没有下落。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赵部长的下落。但他不一样,他不应该不知道赵部长的下落。赵部长和他失去联系,一个招呼也不打,这正说明赵部长对他很不满。原来不满只是发发脾气,但这次是彻底没有了音信。那就不是一般的不满了。赵部长说过,“骂你那是为了你好。要对你绝望了,就随你去了。还骂你干什么呢?”
那这一次,是什么让赵部长绝望了呢?阿毛心里很清楚,就是那些被陈梅贞偷去的成交单。那批单子上百亿标的,是赵部长的命根子,是他发誓不泄密之后得来的。现在行情做到这一步,金麻子都亏了几个亿,要破产了,可这些单子还散在外面。一旦被发现,不管落在谁手里,都人命关天啊。现在想想真后悔,那天夜里要不睡陈梅贞就好了,早点儿回来,就没有这回事了。可谁叫陈梅贞是那样的女人呢?
放下金麻子的电话,他想,赵部长也许已拿到了那些单子,正气得浑身发抖;他又想,也许是云中拿到了那些单子,正想着要怎么讹诈他,叫他说出赵部长的库存布置……但想什么都没有用。现在关键的关键就是要拿回成交单,事情一了百了。要再不拿回来,真要出大事了。
危险已经不再是想想的了。危险已离他很近很近。
两天前的晚上,他就收到了一颗子弹。子弹夹在一个信封里寄来。他不知道赵部长收到没收到。子弹痛快淋漓,他忽然就想应该给赵部长寄一颗。但现在不要说寄子弹,就连见赵部长都很困难。库存事件后,每次要见赵部长,先要打电话到香港找王勇,再由王勇通知厉亚萍,最后厉亚萍才告诉他接头方法。可是新闻发布会之后,赵部长把厉亚萍撤到了香港,对他已明显不再信任。最后直接告诉他,叫他不要再找赵部长了。今后有什么工作安排,上级会主动通知他。真搞得比地下工作还要惊险复杂。
那封信很平常,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他脱下外衣,打开桌上的台灯,啪的一声,灯泡闪过一瞬强光,旋即一派漆黑。黑暗里子弹滑出信封,滑过他指间,啪的一声跌在桌上,颠过两颠,然后半斜过身子,对着他,弹壳上印出他锃亮的金属假肢。
他在子弹面前柔声地笑了。他可不怕子弹,他已不是第一次看见子弹了。在新闻发布会上,他就看见过。可是笑还是僵在了子弹面前。子弹是警告,要警告他什么呢?是他偷偷做了一把多头,还是他泄露了赵部长的成交单……子弹勾起了他的心事。
陈梅贞偷走那些成交单已经九天了。九天!“轰”的一下,他的头就大了起来。九天来那些成交单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在市场上掀起滔天大浪,反而波澜不惊,他的四周一派危险景象。九天是一道坎,他没有时间了。
虽然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想到,出大事就是发生了死人的事。
死人的那个晚上,他决定去找陈梅贞,拿回那些成交单。临走前他想找一下赵部长,再请示请示明天去铜矿出差的事。可他先是没有打通王勇的电话,然后又打给厉亚萍。厉亚萍的电话是通的,但一直无人接听。无人接听的时候他想起了厉亚萍的一些往事。这些往事有点儿让人不爽。于是他在沙发上躺下来,一只手接听电话,一只手开始用肘撞击沙发的靠沿。这样他的手就碰到了靠沿上的一本杂志,杂志上的封面女郎很像陈梅贞。于是他放下电话,端详起陈梅贞来。
阿毛后悔过。市场上行情常常突如其来,事关生死。行情才是男人的生死。而变成行情的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谁还把这种女人当女人,就要大难临头。不懂这个道理的人,就不配在期货圈里混。所以聪明的男人,从不会让心爱的女人走近行情。应该说,陈梅贞不是他带进期货市场的。在认识她之前,她就是云中的出市代表。可这次不一样,他不但把她带入了行情,而且还故意泄密给她,把她变成了行情和行情的一部分。
他给陈梅贞打电话。打电话是为了调情,可今天不一样。他旁敲侧击,希望通过对话判断出云中有什么新动作。上次几张东西,云中就闹出了“库存事件”,这次泄露的成交单,货真价实,应该足以刺激云中,做出更大的动作来。可电话打着打着,他才知道自己是因为熬不过九天才给陈梅贞打电话的。他要对她说九天,让他知道了行情和女人之间终究不是一个等号那么简单。他必须打电话给她,给一个女人,给他自己。那个晚上,等号拆了开来,行情归行情,女人归女人。那个晚上,他本来想伪造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晚上,瞒天过海,套取云中和成交单的真相。但结局或许开始就已注定。
“你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吧?”陈梅贞在电话里说道,柔声里风情万种,半是娇嗔半是抱怨之外,还似乎充满着对那些成交单不无暧昧的暗示。
“呵呵,我能有什么大事呢?”
“真没有大事?”
“真没有大事。”
“没有大事是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呢?”
……
陈梅贞就不再说话了。也许陈梅贞抓着电话在沉思,也许她已发现了那些成交单其实是他的一个骗局。还用再说什么吗?
“我马上来看你。”阿毛说得很轻,轻得他可以听见自己说这话的当口伴随的一声叹息。
陈梅贞打完电话,就拧开房锁,随后走进卫生间。她不会等阿毛敲门的时候再去开门。开门的时候大家会有一种对视,这通常是男女调情的开始。但是陈梅贞不同,她对男人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她回避种种温情,宁可用身体直接承应男人。仿佛要把自己的真情刻意保藏起来,留给某个未来时刻。
进了卫生间,陈梅贞忽然想到自己和阿毛起码有半个月没有肌肤之亲了。为此她特意在耳根处喷上了香水。阿毛给她买的香水。她无法弄明白为什么男人总是不能适应女人的香水。她发现一个男人适应女人香水的时候,在床上就会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表现。
进门的声音轻微却十分清晰,这让陈梅贞怦然心动。她不光给阿毛留了房门,还把卫生间的门开着。阿毛没有想到,会是一个置陈梅贞于死地的人代替他走进了陈梅贞为他打开的房门。因而实际上,陈梅贞是自己为自己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事情巧得出奇,那天陈梅贞放下电话,刚把门打开,这个人就到了。这个人只比阿毛早到5分钟。生死5分钟。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进屋后,顺手把门旁的一盆米兰放到了门外。
这个人为什么会把这盆米兰放到门外?这成了阿毛日后一直百思不解的谜。
这是一盆特殊的米兰。那盆米兰是一种暗号。通常是云中在这里的时候,陈梅贞就会把米兰放到门外。阿毛就不会再来了。
这个人在那天比阿毛早到5分钟,进屋后又鬼使神差地把那盆米兰放到了门外。因而米兰让随之而来的阿毛愣住了。这个时间差太短了,短得太不可思议。但米兰就摆在那里,即使走上去,再看个仔细,也是一盆米兰。于是唯有无奈地转身离去。
到后来,按照他的说法,他没有进过陈梅贞的房间,而且马上离开了宾馆。但事实上,他从进宾馆到出去一共有40分钟时间,宾馆的闭路电视记录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时间,既不像准备在房间里过夜,当然也不像他说的没有进房间而马上离去。他拥有的是足够杀掉一个人的时间。足够得让人怀疑。而且他还撒了一个谎。谁都会想,他干吗要撒这个谎?
实际上,他从楼上下来后,在公共厕所里哼着小曲看了整整两张报纸。便秘在那个时候还使他下决心明天就开始吃香蕉。他在等待的持续中想到的不是那些他遗留在陈梅贞房间里的成交单,不是即将巨变的期货行情,更不是陈梅贞的临时变卦,端出的那盆米兰。他根本没有往这上面想,因而也绝没有料到陈梅贞会死。死得那样惨。
他起身之后,在厕所间镜子里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姜黄的脸色。这让他顿时心有不甘起来,于是他再度上楼,希望陈梅贞门前那盆让他心潮的米兰已经撤走。
他再次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心头不禁一喜。因为走廊上已经空无一物。他欣喜地加快步伐,他甚至听到脚底下响起了急不可耐的嚣叫。他在门口显得手忙脚乱起来。然而敲门声随之让他后悔起来。因为门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种声音在午夜响起时恍若朽木落地,碎花四起。
他仓促地离开了酒店。他在酒店门口慌乱离去的景象,给保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路走一路骂。他也不知道骂什么。直到上了火车,他才又着急起来。他想自己哪怕等也要等到天亮,哪怕等也要等到陈梅贞开门,等到与云中直面相对。必须收回那些成交单。除此之外,已无路可走。
2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其实是在谁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新时期最早的期货风暴已经迅猛袭来。参与的主体完全缺乏经验,甚至缺乏必要的常识,其中很多人就是改革开放初期已经致富的农民企业家。他们根本不知道期货是怎么一回事,就一头扎了进去。就像80年代开始的乡镇企业,许多人其实也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农村解放出来的劳动力,有着最大的爆发力和破坏力。破坏力就是创造力。要等到中国大地上最初的那场期货风暴过后,许多人倾家荡产时才懂得:十年以后的期货并不同于当年的乡镇企业。他们在期货中输得精光,一如他们当初脱离土地之初的腰缠万贯。当年最著名的流行语是:你若爱谁,就叫谁去做期货;你若恨谁,就叫谁去做期货。
阿毛成了陈梅贞谋杀案最早的嫌疑犯。证据非常充分,陈梅贞生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他打的;宾馆里的监控录像表明他到达宾馆的时间和杀人时间吻合;最重要的,侦查人员找他调查时,他竟然失踪了。
侦查人员迅速搜索了阿毛的住所。搜查中,又发现了更加重要的证据。阿毛的一副钢爪。阿毛是个残疾人。小时候,一场大火夺去了他的左手。所以他有几副材料各异的备用假肢。但这副从未用过的钢制假肢,锃亮的气势马上让人联想到杀人现场。现场陈梅贞的下身几乎被金属锐器剁烂。
案件升级,为此他们还搜查了阿毛昔日情人厉亚萍的住所。厉亚萍刚从香港回来,侦查人员突然到来。虽然那时候她已经当选所在地的政协委员,但阿毛和她昔日的同居关系众所周知。厉亚萍在惊恐和怒不可遏当中不停拨打阿毛的电话,但阿毛此刻正在火车上。按照赵部长的布置,他今天去矿山出差。列车正在穿越山区,阿毛无法接到她的电话,更加无法知道陈梅贞已惨遭杀害。
那天凌晨,他在火车上刚刚经历了一场发狂的骚扰。
当时火车经过一个大站,隔壁6号车厢上来了近80个农民工。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突然发狂,并把随身携带的钱大把大把地抛撒出来。车厢大乱,80个民工像无头苍蝇一样向钱扑去。事后有许多妇女向乘警投诉。有个妇女还解开了裤子,给乘警看她青紫的大腿。她指证一个眼神枯萎的民工以找钱为由把头埋进她的双腿之后久久不肯出来。到了夜里,那个撒钱的女子突然冲进阿毛的车厢,然后拼命砸玻璃。阿毛惊恐地站起来,她却像一只猫一样钻进他卧铺底下,行动迅捷得令人难以想象。
事后阿毛越想越怕。巨大的恐惧忽然袭来,子弹在眼前闪烁。他想子弹可能就是赵部长寄给他的。寄子弹是第一步,要是赵部长知道他偷走了成交单,那么派个女杀手来,他不已经一命呜呼了吗?事情真的很简单,任何一个阿毛不熟悉或不熟悉阿毛的人,只要撒一把钞票,乱中就可以把他干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其实在认识赵部长之前,阿毛就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残疾男人阿毛一直觉得,现实生活在压迫他。他在压迫中被埋葬了将近40年。虽然赚到了很多钱,但一直磕磕绊绊,无法扬眉吐气。与云中相比,他觉得处处受挤压。云中高大威猛,他却矮小猥琐,还残废。在上小学的时候,只要看见云中走过来,他就要低头顺眉,缩头让路。后来大家都做生意了,云中开的铜厂有污染,但轰轰烈烈,风生水起,村里人走后门,托人情把独生子女送进厂。过年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举着云中送的菜油合影。照片上的样子,牙齿都笑没了。可他也赚钱,但他无法抬头。相比之下,好像他的钱是做贼偷来的。就连情人,云中也胜他几筹。那城里的陈梅贞,与厉亚萍相比,简直一个是高头洋马,一个就是乡下流浪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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