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部长就这样死了。警察找到阿毛的时候,阿毛说我真的不记得凶手的样子,当时我吓坏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看见。他也许真的吓坏了,连看见了麻布面罩的细节也忘了交代。到了夜里,他想凶手肯定是顾培福。顾培福身处边境,只有他能搞到枪支。而且上次顾培福找他说的那些话,对赵部长的极度不满无不布满隐隐杀气。特别是他掏枪的动作,他还在他面前做过一次。可到了临睡前,他又发现凶手其实不是顾培福。顾培福口袋里装着烟斗,可杀手吸的是卷烟。绝对不是顾培福。
顾培福认识他、恨他。一定会顺手给他一枪。但枪手不一样,杀人要代价,多杀一个要一个人的钱。杀手不认识他,杀他干什么?可不是顾培福,又会是谁呢?
他一直想这个问题,到了后来,他觉得自己还是认出了那麻布后面的眼睛。那眼睛是金麻子的。愤怒而无欲,充满了快意江湖的孤注一掷和洒脱。那眼睛的力量,让他整整一个晚上无法安睡。到了第二天,他忽然发现那双眼睛其实不是金麻子的,眼睛模糊不堪,正是他自己的。其实他就是那个杀手。他最恨赵部长了。这个人抢走了他的情人,欺骗他,驱使他,奴役他,还羞辱他的人格和智商。他是最该杀赵部长的人。可是他明明和赵部长在一起,怎么可能杀死赵部长呢?这个解释很简单,人的两面性和妄想症决定了人的行为是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他看过斯蒂芬·金的电影《后窗惊魂》。男主人公一直在梦游般的臆想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但杀完之后就会惊恐地发现,杀人现场上的种种危险正在指向自己。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杀自己的时候才发现,凶手正是他自己……
他还一度怀疑过赵部长。怀疑赵部长的时候,那双麻布后面的眼睛最让他震惊。死去的赵部长是化过装的,那一天赵部长装成了一个三轮车工人,而三轮车工人坐上他汽车进了交易所。那么,谁能肯定化装倒地的是赵部长,而戴了麻布面罩的就不是赵部长呢?赵部长可以替身三轮车工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替身杀手,再杀死一个替身的赵部长?自己杀死自己,不就可以不再被人仇恨,不再被人寻找、追杀,不一了百了了吗?他越想越像,他想赵部长去交易所为什么要拉他陪着?那就是为了证明,要用他的嘴对大家说赵部长被杀死了。赵部长的死是阴谋,赵部长自己杀死了自己。赵部长所有的举动是计谋,连死也是一场计谋。
赵部长死后,阿毛倒不必再为那些失踪的成交单操心了,但凶手成了谜。只要凶手还是谜,阿毛就觉得他的生活便无所着落。无论是谁杀死了赵部长,就有可能杀死他。赵部长的对立面要杀他,因为他是赵部长的同党;赵部长的同党也要杀他,因为他泄密在先,拿赵部长的钱做多在后,这是背叛。于是他决定潜逃,化装潜逃。他很快发现,他的潜逃很容易。赵部长一死,其实他就没人管了。
实际上阿毛也称不上潜逃。他回到老家辛店,只是淡出了市场焦点,不再引人注目。可他没想到,刚回村里不久,竟发现了那些失踪的成交单,而陈梅贞的案件随之有了突破。
事情是这样的。云中在辛店办了个铜厂,但办厂的时候,国家紧急出台了土地新政策。按照新政策,云中的厂就办不成了。于是乡里领导临时变通,把一家不死不活的糖厂变通给了云中。
这个糖厂的厂长叫文希,还是云中的同学。听说云中回来办厂,开心得不得了,心甘情愿,就把糖厂并给了云中。云中办厂的时候住在厂里,陈梅贞日夜相伴。到了夜里,陈梅贞叫床的声音一点儿不收敛。文希就住在隔壁,说是隔壁,其实就是把文希原来的办公室一隔为二,文希的床和陈梅贞的床紧紧挨着,中间挡张硬板纸。躺在那里,能听见陈梅贞的呼吸声。陈梅贞一叫,他就有反应,想叫,又怕云中听见,就憋在被子里,手上一泡一泡的糨糊。糨糊弄在手上也不去擦,等到天亮他去拿陈梅贞的内裤。他总在云中和陈梅贞出去后走进他们的房间。可是有一次,他正拿着陈梅贞的内裤擦手,突然发现陈梅贞还蜷缩在床上。他吓得连忙蹲下来,随后发现陈梅贞翻了个身,又睡着了。陈梅贞脸色红扑扑的,轻微的鼾声里闪现着甜蜜的微笑。他闭上眼睛,手在陈梅贞缎子般光滑的头发上象征性地掠过。
文希最后选择了一个月圆的日子进城袭击陈梅贞。他无法判断陈梅贞见到他时的态度。那时候他对陈梅贞和断臂人阿毛的关系也一无所知。但文希在身着陈梅贞的内裤之后,他就认定了陈梅贞已经归顺了自己。因此当他出现在陈梅贞面前时,陈梅贞在第一时间反而露出的似是而非的神情便让他着迷不止。
他作出这个来找陈梅贞的决定由来已久。在陈梅贞离开辛店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被进入陈梅贞房间的念头折磨得脚掌精湿,彻夜难眠。他期待着出太阳的日子,因为只有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他才能晒晒被脚汗打湿的被子,并在阳光的氤氲里获得稍许的轻松和瞌睡。而对进入陈梅贞身体的渴求,也在瞌睡的间隙里与日俱增。
当时,他不知道他设计的行动时间离云中满怀胜利喜悦的回归还有6天7小时,而与阿毛与陈梅贞的约会时间仅差5分钟。而更巧的是,陈梅贞放下阿毛的电话刚把门打开,文希就到了。完全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阻断意念,进屋后,文希顺手把门旁的一盆米兰放到了门外。
文希进门的声音轻微却十分清晰,这让陈梅贞怦然心动。她不光是给阿毛留了房门,还把卫生间的门留出了一条缝。她希望阿毛直接到卫生间里来。
但是文希进门之后心跳加速,他怕一下子见到陈梅贞。陈梅贞喜欢吃甘蔗,房间里全是甘蔗。于是他就开始刨甘蔗。刨甘蔗的声音短暂而脆响,让陈梅贞在镜子面前显得束手无策。她不知道阿毛进来之后在那里干什么。于是她只得探出头来,她只穿了贴身的衣饰,穿着高跟鞋,她看见文希弯着腰在刨甘蔗。她开始掩着嘴笑。她用食指和拇指去拉文希的衣裳,到了那个时候她仍把文希当成了阿毛。文希任由她拉去外套,弯着腰继续刨甘蔗。
陈梅贞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陈梅贞鸟语般发嗲的声音和浓烈的香水味猛烈刺激着文希,他加快了刨甘蔗的速度,甘蔗被越刨越瘦,吧嗒一声折断在地。文希扑上去捡的时候从胯下看见了陈梅贞穿着透明丝袜的高跟鞋,他顺着她的腿看上去,接着看到了陈梅贞几乎赤裸的屁股。那时候陈梅贞背对着他调电视的频道,文希下意识地脱去衣服,他已无法自制。等陈梅贞转过身来,伸手拿甘蔗时,她愣住了。
她看见文希脱去衣服,身上穿的那条内裤,正是自己跟云中去辛店办厂时遗失的。陈梅贞在面对文希裸体的惊震中发出了颤抖的笑声。文希失控地把陈梅贞猛烈扑倒。他的巨大热情完全忽略了陈梅贞身体的冷若冰霜。但是他的进入使陈梅贞在寒冷的麻木中最终爆发出火山般的激情。文希最初惊奇不已。他恐惧地看到她口中连续不断地吐出蔗浆,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浸泡到高黏度的糨糊当中。最让他惊恐万状的,是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黏液的绷紧下缩小。于是他在惊恐中哭泣起来。在连续三次对陈梅贞进攻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余生再也无能为力了。
陈梅贞轻轻推开了文希。她跪在了床上吃甘蔗。文希在一旁流下了心酸和幸福交替的眼泪鼻涕,眼泪鼻涕中他想起陈梅贞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抹了一把鼻涕,有些害羞地挡住了自己的私处。他对陈梅贞说,“你对我说一句话。”
但陈梅贞沉醉在甘蔗的吮吸当中,显出了文希熟悉的那种笑容。文希更加害羞了,他想穿上那条辛店偷来的裤子,但发现那条裤子已经在陈梅贞越吐越多的甘蔗渣里变成了一只行动缓慢的巨大甲虫。文希蹲在陈梅贞身边,他发现陈梅贞笑的指向模糊,仿佛正穿透了墙体延伸到他熟悉的那些男人身上。他恼怒起来,他觉得实际上自己并不值得,他有一种做生意亏了钱的愤懑。于是他几乎嘴贴着陈梅贞的耳朵喊道,“你对我说一句话!”
但陈梅贞并没有反应。而且陈梅贞最后躺了下去,她的全身也像甲虫一样正在长出一层褐色的坚硬甲壳。他绝望地朝陈梅贞的大腿根部看去。但他看见的景象让他如雷轰顶。陈梅贞的双腿正在合并,她的腿正在变成一条鱼的尾巴。
他一把拉住了陈梅贞的头发,他的眼睛在那个时候忽然像玻璃球一样弹出了眼眶,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一口痰一样呈现出了黄绿交杂的颜色。而那时候,陈梅贞依然没有停止咀嚼,眼睛一如既往,笑着凝视远方,暧昧如初。
“我叫你对我说一句话”,文希恳切地说道,“一句,就一句。”此刻,文希随身带来的包蠕动起来,他看见那些从村里面偷来的内裤全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甲虫,穿越墙壁,朝他逼来。他一把抓起了甘蔗刀,他先用刀背在陈梅贞的头顶上敲了一下,随后反手又砍了一下。但这让他不相信自己,自己怎么会砍了陈梅贞一下,于是他又砍了一下,血才流了出来。这次斫击再次唤起了他身体对陈梅贞的需要,这让他欣喜若狂。但他随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如愿以偿。文希面对着陈梅贞正在变成鱼尾巴而加速粘合的双腿焦虑万分,在粉碎性斫击陈梅贞大腿根部的过程中,文希在陈梅贞偶尔发出的几个断音中颤抖着身体,完成了最后的宣泄。他在陈梅贞血雾迷漫的身体上折腾到筋疲力尽,可后来侦查人员却无法从尸体上提取到文希完整的信息。反而是阿毛留在了陈梅贞房里太多的痕迹,使阿毛成了侦查机关最先的工作对象。
文希离开杀人现场后一夜之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了倒缩,人好像每天在矮下去。他在辛店的星夜行走像一只越冬的蚊子,显得渺茫而不令人注意。直到阿毛后来发现成交单,文希的嫌疑才浮出水面。那时离文希重返辛店又过了一个月又四天。那些日子里,文希没有动过烟火,他饿了吃,吃了睡,不洗不漱,原始人的生活使他临刑前人瘦毛长,看上去像一截焦黑的木炭。谁都在说,为什么早没看出来他是个变态杀人犯。
文希回到村里,没有人把他和城里的变态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他照样做他的事,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在辛店老屋的鱼塘边,和小时候一样,在那里煮菜,捉鱼,吃饱玩够了再拉泡屎,就地呼呼睡觉,赛过神仙。但经过陈梅贞杀人现场的惊变,文希发现再蹲在那里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轻松和快感。
他蹲在那里,满脸涨得通红。他一边哼着跑调的样板戏,一边翻看着现场带回来的文件包。文件里面有陈梅贞房间里拿到的一沓成交单。他不懂成交单是干什么的,但那沓成交单放在陈梅贞的保险箱里。要不是至关重要的文件,藏在保险箱里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一直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拿保险箱里的钱,而拿了这一沓没用的纸。他研究来研究去,觉得拿这些纸擦屁股都会嫌硬。最后实在气不过,选了一个阴雨天,把那些纸用来擦了屁股。纸在那天沾了雨,用起来并不显得很硬。第二天,阿毛就看见了这张纸。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太熟悉这些纸了,这是他梦寐以求、日夜向往的纸。为了这纸,他担惊受怕,废寝忘食,可是得来却全不费功夫。可这些纸怎么会在辛店呢?他费了半天的劲,才让自己相信这确实在辛店。这些纸出现在辛店,让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他沿着辛店河,沿着被风吹开的河道,然后来到了辛店老屋。看见文希,他站住了。
直到后来被抓,糖厂负责人文希才如梦初醒。他不久前才知道,成人的眼睛会对临死前的场景固定成像。因此他相信是陈梅贞的眼睛导致了公安人员来到了辛店。被戴上镣铐的时候,他后悔万分,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抠掉陈梅贞致死还会微笑的眼珠。
事实上,警察刘伯民释放了阿毛之后,对陈梅贞案件的侦破一筹莫展。因此阿毛的报案让他将信将疑,但随后的事就十分轻松了。DNA比对符合,文希供认不讳。这导致了他们逮捕文希的行动,像一场演习一样充满了十拿九稳的表演性。
文希在跨上警车的那一刻回过头去。他看见糖厂方向上空已经通红一片。但文希并没有对他观察到的糖厂前景展现出心领神会的笑容,相反脸上浮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他在抓捕他的人群当中看见了阿毛,但在他被便衣警察扑倒在地,满嘴污泥时根本不会想到,是变成了擦屁股纸的成交单出卖了他。成交单被风吹了一夜,来到阿毛脚边,把他交给了警察刘伯民。
作者简介
袁亚鸣,男,江苏常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60年代出生,80年代工作,90年代出国。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历任银行信贷处处长、国外投资基金经理、期货公司总裁等职。2000年开始,在《大家》《钟山》《山花》等杂志发表作品,著有《牛市》《谎言》《复活的死者》《生死期货》等长篇小说7部,中篇小说30余部,著有中篇小说集《水花生季节》《太阳落雨》等。现在非银行金融机构工作。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