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8)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16章 (8)

“赵部长这么做不是在帮云中吗?他不一直对云中有意见吗?有意见他还帮他,他派我参加新闻发布会干吗?还让我在会上讲话。为了老鼠仓,真要骗到这种地步吗……”顾培福越说越激动,阿毛看见他说着说着就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可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什么来。最后脚一跺,头一横,哼了一句,“我会找到你的。”然后就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明知顾培福当时在掏的是西北人抽烟用的烟斗,可他就觉得,那口袋里装的是一把枪。

那年秋天,流浪猫生殖泛滥。城市上空积郁出一种饱含猫食腥味的湿蒸汽。金麻子每天晚上看见无数猫围着他的房子嘶叫。那些绿色的眼球成串地汇集在一起,像彩带一样环绕着他。秋寒降临的日子里,和捡来的猫同居一室的金麻子已经无法再添加任何衣服。愈来愈多的飞蚤在他身上叮咬,他偶尔抓一抓又尖又硬的小肿块,在不时的尖锐快感中,亢奋地度过着不甘失败的每一个日夜。

行情在继续逼空。面对金麻子这种精神状态,财务处处长阿宝一直不忍心告诉他,银行在催收逾期贷款的事。金麻子的最大威胁来自生产。他的产品虽是交易所交割品种,但产量很小,抛出这么多期货,根本无法交割。现在原料出问题之后,机器停了下来。银行是盯生产的,你机器都不转了,谁不害怕自己的钱打水漂呢?

金麻子不知道这些,所以还在叫阿宝去找阿毛,一起去做银行的工作。他通过银行开证做国际期货的想法一直没有变,要不是行情这么震荡,他盯紧着银行,早就办好了这件事。可现在,所有银行已对他关上了大门。阿宝不好意思把这种情况说出口,一直看着阿毛。阿毛本来不说话,可不说话也不是个办法,特别是自己做了多头之后,更觉得做了叛徒似的,有愧于老金。银行的事老金一直在托他,银行里有他的亲戚,他不说话就不地道了,可说这件事办不成了,那又要伤到老金。这确实让他为难,他说,“其实开证也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怎么没意思?”老金说着着急起来,“你知道云中是怎么翻身的吗?当时他亏了几个亿,被经纪公司追讨保证金,他逃到新加坡去,就是开证融资,用买铜的钱抵了保证金,才活到今天的啊。怎么会没意思?”

阿毛忍不住了,他说银行在催我们还贷款。金麻子一愣,大声问道,“哪家银行?”阿毛说所有的银行。

金麻子愣在那里,足足有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外面响起一串闷雷,像在替金麻子做出了最后决定。他说,“平仓,我们平仓还钱。我绝不会借钱不还。”

金麻子在期货上被逼割肉的消息传来,等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无数斩仓盘杀出,市场再次空前上涨。所有盈利化为乌有,亏损又扩大数倍。但即使到了这地步,老金其实还有逃难的机会。此刻逃难,至少不会破产。守住工厂,可以青山不老,可以东山再起。但面对大难,金麻子选择的是死守。

空头已经是条死路。在阿毛看来,此刻还坚守空头仓位的人已经和夏末的一群绿头苍蝇没有两样了,集体麻木,头撞南墙。但是阿毛看见,金麻子做出决定时,双眼一扫往日迷蒙,闪出了雪亮的光芒。他对阿毛说。“我要请他们吃饭。”

阿毛知道金麻子说的他们,是那些至今仍未平仓的空头守卫者。阿毛说,“你不倒我们就不倒。”阿毛在金麻子身边,还是一个坚定的空头坚持着。到这种时候,赵部长还没有下达空头平仓的指令,他在陪金麻子亏钱。

“你不要担心,”金麻子说道,“我已经跟顾培福通电话了,他马上给我拉矿,价格马上会跌下来的。”金麻子说着,竟破天荒地点了一根烟。

阿毛点点头。他看见金麻子的右眼在香烟的熏燎中有节奏地跳动着。提起顾培福,他忽然清醒过来,顾培福掌握的那些情况,全是金麻子提供的。可是到现在为止,金麻子一句也不和他讲。是金麻子没有看穿他,还是知道了真相还故意这么做?金麻子恨赵部长,难道一点儿不恨他吗?

“我要请他们。”金麻子说,“你去替我请,全部请。”金麻子的声音听上去苍凉而飘忽。而城里,更多的人正在蜂拥割肉平仓。

在那些日子里,还有期望空头翻身的人24小时守候在金麻子厂门口,察看铜矿运抵的情景,而在海港方面,电解铜到港消息杳无音讯。多年以后,当人们回顾空头那场最惨烈的逼仓悲剧时,还记得那年秋天阴云密布的日子。那年的秋天特别短,以至于紧随其后的冬天甚至在一场大雪之后便直接进入了春天。当红色和白色的玉兰花开在街道上迎风招展时,人们注意到,其实那年春天也没有来临过。

按照金麻子的意思,阿毛安排了空头最后的那次聚会。但聚会的规模和格式都远比不上空头誓师大会那次。甚至与会的人员更多的还是那些同情空头的红马甲。在那次会议上,金麻子还发布了一个让财务总监阿宝目瞪口呆的消息,他说他可以在国际期市上买铜回来交割,抵抗多头利用现货钳制空头进行逼仓。这个消息在会议上极大地振奋了人心。有人甚至提出马上设立一个共同基金来运作这件事。于是金麻子的脸上再次飘起了久违的赤如猪肝的红晕。那次与会的人大都是亏损累累的死硬分子。他们含着泪,相继咬破食指,滴血酒碗,在悲壮和希望里喝下誓死存亡的血酒。

金麻子深知,现在光喊口号已无法收住人心了。他必须拿出有说服力的东西。于是他祭出两件法宝。他首先播放不久前和顾培福的电话录音。顾培福神情激昂地表示要克服一切困难,马上给金麻子厂里送货。但顾培福录音里的声音飘忽而又不甘,模糊的地方听上去不像他的声音,像假的。

关于原料,阿毛很清楚,计划全被赵部长买断,调给了山里的S兵工厂。坚壁清野,把货拉到国外,坚决断绝现货是赵部长最后击溃空头的绝杀手段。赵部长的计划是,要让市场上连续三个月没有增量现货出现,让空头彻底绝望,在绝望中触发割肉平仓盘。最后放量出击,猛拉铜价,完成对空头的致命一击。

但是金麻子还在幻想。那天金麻子在酒精调兑出的情绪里激动地拿出了一份传真。这份传真描述了几艘巨轮在不久的将来,会给交易所带来数万吨现货。这份精心伪造的传真,通过阿毛,早已神话般地在市场上流传开来,此刻出现在会场,更成了一针强心剂,让至今坚守空头的人们在不甘和幻想中再次狂热起来。他们无视外围已经十分险恶的变局,在多头最后的调整时刻,放弃了最后的出逃时机。金麻子的传真重燃了他们的信心。是的,多头的精心布局控制了境内的现货,可无法阻挡大洋彼岸的万吨轮。“只要组织资金,坚守一个月”,金麻子说,“我们坚决不出货,”他把自己短而粗的指头撮在一起说道,“只要等到万吨轮到港的那一天,不,只要等银行跟单结算凭证一到,市场的铜价就一定会跌下来。”空头再次振奋起来。那时候,他们的信心,就是一张纸,一张伪造的传真纸。

那天晚上的血酒喝得十分壮烈,金麻子十个指头咬破了八个,那次聚会,金麻子说出了他对期货的独到理解。金麻子端着酒碗说,“期货市场就像你家里的一扇门。门只有这么宽,这么高,大难临头,大家要一齐涌出去,非但出不去,还要死在门口头,被活活挤死。自己人挤自己人,自己挤死自己人,或者被自己人挤死。所以大家要挤的话,就不会有几个人挤得出去。所以我们进退就不是一个人进进出出的事,而是涉及你会不会死的事。我们喝了血酒,就成了一个人。忘记自己,把空头变成一个人,我们就一定能进退自如。”金麻子说话之际,本来还将咬破第九根指头,但他举手之际,猛然看见了猫的幽绿色眼珠。那些幽幽的眼珠紧贴窗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些眼珠突如其来,串联成珠,被他当成了一串期货行情图上的曲线。

酒席最后,金麻子为大家精心准备的小笼包端了上来。小笼包让金麻子热泪盈眶。他说这是家乡的小笼包子,吃了大家会称心如意。但他的话被阿毛冲动的动作打断。阿毛情绪冲动地四散奔走,挥舞着双手叫大家停一停,全场鸦雀无声。“只能六个。”阿毛说着,伸出筷子。笼屉里放着十只包子,他夹出四个扔到了地上。“六个,只能六个。”他挥着筷子说道,“六就是落啊。”

全场欢呼起来。金麻子突然喊起来,“铜价一定会落下来。”

“落下来,落下来……”全场被点沸了。掌声,喊声,桌椅板凳的碰动声,骤起的音乐声……许多人跟着喊起来。有人怒砸汤包,汁水飞溅,现场溅满了辛酸的疯狂。

9

在期货交易中,公职人员利用其职务之便,利用其掌握的交易信息,在用公有资金启动行情之前,先用自己个人(关系人及其亲属等)的资金在有利的价位建仓,待公有资金介入后,个人仓位率先在有利价位平仓获利,牟取非法利益或者转嫁风险。这样的交易行为都被称为“老鼠仓”。

谁也没有想到,枪杀赵部长的日子会设在春节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这么说有歧义,好像赵部长已经非死不可。事实是赵部长失踪已久,空头、多头都对他有意见。人这个东西在于沟通,一直无法沟通,误会就会变成积怨。积怨深重了,产生什么后果就不奇怪了。也许是要找他的人太多,所以难得回来他也要装神弄鬼。出入交易所的时候,雇用路边骑三轮车的人,调换了穿戴,坐进自己的汽车;自己骑上三轮车,进出交易所。

阿毛后来追想起来,赵部长被枪杀的场面怎么也不像谋杀。那一幕甚至浪漫温馨,充满后现代的戏剧色彩。那个杀手的面罩是一块在风中飘荡的麻布。和麻布一起飘荡的是一对温馨翩飞的黄色蝴蝶。黄蝴蝶清香和纯丽,让他一下子沉醉到自己的童年时代。

当时赵部长的鲜血飞溅到了他脸上。滚烫的血让他在顷刻之间浑身冰凉。他没到过陈梅贞的死亡现场,但在赵部长猝然倒地的瞬间,他真切地感到了陈梅贞房里当时的血雾飘散如出一辙。赵部长的一腔血污,甚至弥漫出陈梅贞身上多糖的甘蔗气息。麻布杀手在他面前冷静地擦去枪支上的手印,他奇怪麻布杀手既没有扔下枪支,也没有继续射击,对准他头上来一枪。而是样子十分可疑地把枪别上了腰,然后环顾现场,从容退去。

那本来是一个冬天里温馨的日子。赵部长兴致很好,一大早就叫阿毛陪他到交易所去。一路上阳光灿烂,阿毛还听见赵部长哼起了《沙家浜》里胡传魁对阿庆嫂的唱段。这让阿毛觉得赵部长长得其实很像胡传魁,而胡传魁的名字,听上去就像个花痴。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很解恨。但不管怎么说,比比金麻子,赵部长总还是让他赚了钱的。于是阿毛也兴奋起来,跟着赵部长唱。但唱着唱着他慢了下来,他发现汽车的四周始终翩飞着艳丽无比的蝴蝶。开始他还很高兴,但是黄色的蝴蝶让他最终挺直了身子。他拍拍司机的肩,叫他快些开。可是那些蝴蝶还是环绕着汽车。这样的景象让他惊恐起来。他看看赵部长,赵部长还在摇头晃脑。阿毛用纸巾擦了擦汗。他认出了这些蝴蝶。这是些专门在坟场上翩飞的蝴蝶——索命蝴蝶。阿毛后悔起来,他发现蝴蝶的颜色与金麻子的面色竟然一模一样。蝴蝶让他想起金麻子,想到他们曾欺骗了他。

那一天他们到达的时刻,交易所的大门口奇怪地出现了人迹稀少的景象。实际上阿毛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矿长顾培福站在那里。他裹着一件黑色外套,蓬乱的头发显示出他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一夜。阿毛想跟顾培福打招呼,可他举手示意的时候,就发现已经找不到顾培福了。凶手背着阳光走向赵部长。逆光之下,赵部长倒地前,实际上根本没有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倒地之后,他只是在最后的晕眩中,看到了一团乱蓬蓬的头发和没有眼睛的面孔。阿毛看见凶手摸枪的动作既不熟练也不仓促,一度还遭遇了困难。他掏来掏去,怎么也掏不出枪来。最后一跺脚,才抽得枪来朝赵部长一指,嗵嗵嗵响了三下。声音不大不小,有点儿像带有回声的闷屁。赵部长倒了下去,手都没有去捂一下伤口,人就直面朝天,往地上一瘫。他的眼睛在刚瘫倒在地时先合上了一会儿,但随后不久又睁开了。黄蝴蝶轰然而散。

这时候,交易所的锣声响了,今天的交易正式开始。阿毛看见凶手平端着枪,身体轻盈地转过90度。他以为接下来会朝他开枪。他扬起了手,咽了一口唾沫。但他发现凶手已经从容离去。凶手的外套是件黑色长衫,这使他刚才的行动有了一种职业杀手的潇洒。他觉得有点儿像佐罗,不过眼睛部位并没有用黑色绷布,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一种隐形隐色的隔断,这样他的眼睛才会在刚才的行动中显得若有若无。他还看见凶手用过的枪管有些发红。在凶手转身离去时,他好像看见凶手点了根烟,但是没有用打火机,而是直接把香烟放到了发红的枪管上。于是,在凶手昂首前行的瞬间,一缕青烟便在他的长衫后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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