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京人(2)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5章 北京人(2)

迷糊中,觉着婆婆进了屋,给牛牛掖了掖被,带上门出去了。

生孩子前,美顺从不午睡。有了牛牛后有时陪他瞌睡一会儿。十来分钟,美顺就醒了,躺在那里,歪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睡。隐隐地从门厅传来婆婆的问话:“怎么就不行呢?”

美顺习惯公婆每天午睡,今天没睡,有点怪。就听公公小声说:“唉,你怎么不动脑子呢?是,凭我的关系,占咱厂一个进京名额把她办进来,一句话的事。这么些年了,严书记,黄厂长,肯定点头。可你看长生那样儿能笼住媳妇儿吗?一旦进厂当了工人,有了户口,不跟长生了,要离。找谁去?法院也挡不住人家离婚吧?到那时,房子、钱、都有人家一半,再带走牛牛。你动动脑子吧!”

“动脑子?可咱大孙子户口上不来呀。”

“这个急什么?先回媳妇老家上。过上两年,找分局户管科老赵办。”

“他能办?”

“他巴不得呢。他儿子在咱技术科,不是我说话,他能评上初工,分房……”

美顺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婆婆叹气:“唉,弄这么个半傻不傻的儿子,窝憋死我了。”

美顺歪在床上,张大嘴,想“噢”地尖叫一声,她没敢。两行泪流下来,往耳眼里淌。用手抹了去,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贴,轻轻地贴,儿子的小脸好热乎呀。

晚间熄了灯,被窝里她问长生:“咱爸本事大不?”长生说:“大,厂里人都怕呢。”

“咱爸是个大头头?”

“嗯,管好多好多人,我们科长都听呢。”

“那,咱爸能把我户口弄进来不?”

“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你问咱爸么?”

“不,不问。”

“咋个不问?”

“爸揍我。”

美顺掀起被,啪啪地打长生,长生嘎嘎笑,媳妇儿不打人,媳妇儿不打人。爬到美顺身上来。美顺任他弄,瞪大眼望着黑暗想事。一会儿,说:“我要回咱家住呢。”长生说:“妈不让。”又过一会儿,说:“长生,求咱爸给我找个工作呗。”长生说:“找了,怀孕前就找了。”

4

牛牛一岁时,婆婆退了休,天天带着牛牛,吃睡在一起,一刻也分不开。

小两口在婆家吃饭,奶孩子。等孩子吃饱睡下,天也黑了,回自家睡觉。

美顺上班了,在电厂食堂。长生骑摩托,带着美顺一起上下班。美顺喜欢这个感觉,偌大一个北京城,长生才是她的依靠。

她在食堂里烙饼。烙饼间就两人,一个美顺,一个美顺师傅,大家喊她英姐。美顺初来乍到,以为人家就姓英,就“英师傅,英师傅”地叫。英姐就笑:“我不姓英,我不姓英。”

头天上班,长生跑来三次,每次来都冲英姐说:“我媳妇儿,是我媳妇儿。”三次后又来,英姐笑弯了腰:“知道知道,你媳妇儿,跑不了呀。”

美顺臊得不行。英姐说:“臊什么,傻子真心疼你,多好。”说完了,觉得不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中午卖饭,有人指指点点看美顺,悄声问英姐:“谁呀?新来的?”英姐说:“别瞎问,赵厂长的儿媳妇儿。”听了,有人忙冲美顺点头笑,有人捂住嘴走开,有人不免更加多看几眼,更有走到远处的人拉住几人指点着美顺说说笑笑。

借着回灶间取饼,美顺掉了几滴泪,擦干净,回来接着忙活。

美顺天天上班,认真学习手艺。英姐不但烙大饼,还烙烧饼、火烧、馅饼、糖饼、肉饼。渐渐地,美顺都会了。

月底,食堂张科长把美顺叫了去,给她600块钱,让她签字。美顺红了脸,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科长看了,皱皱眉,说:“这是你的工资,咱食堂你最多,他们都480。别和他们说啊。”

美顺千恩万谢后回到灶间。英姐问:“开支啦。”美顺喜滋滋地笑。英姐问:“多少?”美顺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说。英姐说:“怎么啦,保密呀,放心,不找你借。”美顺没法了,趴到英姐耳边说:“600,咱科长不让说呢。”英姐说:“真不少。照顾你呢,他们才480。小枝年头长,手艺好,白天上了晚上还盯夜餐,才开580呢。”美顺愣了,觉得对不起英姐,怯怯地问:“师傅,你开多少?”英姐说。“我呀,连工资带奖金,1300吧。”美顺蒙了,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问:“我不是最多么?”英姐说:“是呀。”看看美顺,恍然大悟,说:“你没明白吧?我北京的,正式职工。你不是外地的吗?是临时工。咱食堂临时工十多个呢。临时工里你最多,明白不?”

美顺摇头,怯怯地小声问:“那,那,长生呢?”

“长生?赵厂长的儿子?哎,他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嘿,真行,你真是我的傻妹妹,告诉你吧,比我多!他在技术科,奖金高多了,就算拿最少吧,也得一千七八,不少挣。”

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园,美顺让长生把车拐到里面,站到他身前问,长生坐在车上笑,说:“在妈那儿呢,每回就给800的。”美顺头回在长生面前哭了。长生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不哭出声,看着长生,任眼泪汩汩地流。长生抱住美顺,说:“小媳妇儿,你别哭,你别哭。”他也流了泪。

美顺擦干泪,托起长生的头,看着他,问:“长生,你爱我不?”长生说:“爱,我爱。”美顺问:“你看不起我农村人不?”长生说:“不,我不。”美顺说:“不兴哭,大男人呢,顶个天呢。活要站直了,不兴哭。”长生说:“你哭。”美顺说:“我没哭。长生你听好呢,往后我再也不哭了。你也不兴哭,你要哭,我就跑了,跑可远可远的,让你找不到!”长生一把擦干了泪,严肃地看着美顺,说:“我不哭,我永不哭,你别跑。”

美顺点点头:“今天的事,回家不兴和爹妈说呢,听见不?”长生说:“我不说,我就不说。小媳妇儿,我听见了,我记住了行不行?”

美顺笑了,说:“好生开车,咱回家吧。”

5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在上班下班间行走。由于婆婆宠惯,牛牛4岁了才去幼儿园。去时,因为是外地户口,还交了15000的赞助费。这个钱婆婆要拿的,美顺不干,把这几年攒的钱全取出来,交给婆婆。婆婆有点儿不乐意。“不乐意也要自己拿。”这是美顺的想法。

好在美顺工资涨到900了,长生也涨到了2400多。婆婆依旧掌控着长生的钱,每月只给1000。可美顺每次都从里面抽出600交给婆婆,算她和长生在婆家的吃饭钱。婆婆说:“跟妈算那么清楚干吗?你这孩子,心高。”美顺只是笑,背地里让长生把工资条、奖金条全拿回家,自己藏个地方收好,连长生也瞒着。

牛牛一直住奶奶家。美顺想通了,牛牛就应当跟着奶奶。奶奶有文化,从牛牛一岁多,每回给他上课。四岁的牛牛学会了汉语拼音,认了不少字,能磕磕绊绊地给美顺读幼儿画册上的故事了。还会背诗,会百以内的加减法,还能嘟噜出好些外国话呢。这些,都是美顺和长生无法做到的。

看着牛牛一天比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聪明,美顺比什么都喜欢。从怀孕时悬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有回做梦:儿子长大了,当厂长呢,把美顺笑得从梦中醒来。

这一阵,公公正张罗着给牛牛办户口,公公说:再不办下来,上学时不定要交多少钱呢。

牛牛,很快要成为北京人了。

这天,美顺和邵大姐正在灶间烙饼,英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邵大姐说:“小邵,你先干,我和美顺说点儿事。”

“行——”邵大姐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英姐拉着美顺一直出了食堂。美顺说:“师傅,去哪里呢?”英姐答:“别问,走着。”

英姐去年就不在灶间干活了,当上了管理员,专管面食这一摊。平时很关照美顺,像师傅更像姐姐,有啥心里话,美顺也愿和她说,连家信都是英姐帮她写,帮她收,帮她念。

正是上班时间,厂区显得很空荡,无人走动。英姐说:“美顺,告诉你个事,要记在心里。赶紧回家找你婆婆去……”美顺被英姐的神情吓住了,强笑着问:“咋个了呢?”英姐紧盯着美顺,“赵厂长,让警察给抓走了!”

“咋个了呀!师傅你莫逗我呢。”

“逗你个屁!今天早上开厂例会时抓的,我亲眼见!听说是经济问题,不少钱呐。”

美顺傻了,两手发抖,看着师傅不会说话。英姐说:“哎呦,快回家和你婆婆商量,紧着想辙吧。”

“那,那咋,我,我去叫长生。”

“叫他干吗,他管个屁用。快走吧,灶台上我让小枝替你。快走哇!”说着,英姐推了美顺一把。

美顺发疯似地往家跑。

婆婆正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看报。听美顺说完,一下软在沙发里,喃喃着:“我就知道,我就……”突然抽搐起来,两眼紧闭,满脸痛苦,喘息急促,一手紧捂胸口,一手哆哆嗦嗦地拍上衣口袋。

美顺一下精明起来,想起电视中见过的情景,一边“妈,妈”地大叫,一边从婆婆衣袋里掏出个药瓶,打开来,看也不看,倒了几粒在婆婆口中。又帮着替她摩挲胸口。忙活了好一阵,婆婆终于长出一口气,咳嗽几声,又把口里的药吐出几粒。

美顺慌张张地说:“妈呀,是这个药不?你咋吐呢?”婆婆虚弱地笑笑,说:“没事儿,有两粒就行。”接过美顺递上的水杯漱漱口,拉着美顺的衣角说:“你坐下。”

美顺坐下,说:“妈,咱上医院呀。”婆婆摇头,说:“好孩子,别说话,让妈缓口气。”

静了几分钟。婆婆动了动,拍拍美顺膝盖:“孩子,知道不,你救了妈一命呢。”然后一声长叹:“唉,我就知道,早晚的事。”

婆婆仰在沙发里想事,美顺忙着把地上的药粒扫走,擦净。

“美顺呀,”婆婆说:“换换衣服,和妈出去一趟吧。”美顺应着:“噢,哪里呀?”

“哪里,局里呗。”说着,婆婆站了起来。

6

过去十多天,公公回来了。

原来,公公负责给厂里进设备的时候,收了好处费,有十几万,被人举报。亏着婆婆找了局领导,公公的老同学,人家出了面。结果钱一分不少退回厂里,自己办个提前病退,才算免了牢狱之灾。

回到家的公公总也不出门,头发白了不少,整日阴着脸长吁短叹,说是再也不进电厂门了。

在单位,明显感到了变化。从前,不管大头小头,工人师傅,都和美顺说笑打招呼。现在,除去英姐,很少有人主动招呼美顺了。和自己一同烙饼的邵姐,也是正式工,英姐走后和美顺一起搭档,原先多少还干点儿,现在简直找不到人,把活甩给美顺不说,还嫌美顺干活慢。英姐常说她,别欺负人,别乱窜。她背后就骂:“你他妈得着好了。”冲美顺说:“不是你,她能当管理员?美的吧。”

长生也不顺。领导们突然发现依长生的智力实在不适合在技术科工作,便把他调到职工澡堂。在澡堂闲在,就管收水票、搞卫生,加长生才三人。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和一个厂里谁都惹不起的冯永。活不累,就是奖金少了好几百。

渐渐地,美顺发现长生添了个坏毛病,兜里总装着烟。美顺问:“学抽烟了?”长生就笑,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长生身上没烟味。美顺没在意,大男人抽根烟算个啥?只是从没见他抽过。

这天,快下班了,美顺拎个小筐去洗澡,路过男澡堂听见冯永在叫:“傻逼,烟呐?”

美顺一激灵,扭头向澡堂门里望,见冯永高坐在澡堂堵门处收水票的桌子上,一脚支在桌上,一脚在下面晃荡。长生小跑过来,忙不迭地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到冯永嘴上,又慌张张地摸着兜找火。冯永就骂:“傻逼,真找揍呀!”

美顺腾地红了脸。和长生结婚这么多年了,厂里厂外的头回听见个熟人当面叫长生傻逼。

这时,又见冯永在发横:“把头伸过来,伸过来!”就见长生嘎嘎笑着往回缩。冯永吼了一声:“伸过来不?”长生吓得马上伸过去,冯永叫,“别动,动了就罚。”伸手在长生头上弹了两个脑崩儿,长生就叫:“疼呀,疼呀……”

美顺扭身就往回走,澡也不洗了。

到了食堂,正撞上英姐。见美顺澡也没洗,一脸怒容,就叫:“美顺,怎么啦?”美顺不理,英姐两步蹿过来,拽住美顺,“怎么啦,和谁呀?师傅都不理了。”

美顺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忙用衣袖去擦。英姐小声说:“呦,怎么了?”拉着美顺就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哭吧,这儿没人,使劲哭。”

美顺的泪唰唰地流,嘟着嘴就是不出声。

英姐也不吱声,坐在一边喝水。

美顺不流泪了,小声说:“师傅,我走呀。”

英姐说:“别走。”拉美顺坐下,说:“美顺,还认我这个师傅不?”

美顺说:“咋不认呢。”

“那有事不说!是,你公公出了点儿事,退休了,屁用不管了。可你还有师傅呢。英姐我在一天,这个食堂里就有你个工作,谁也不能亏着你。知道不,当年要不是赵厂长说话,我到哪儿分房子,还当管理员?你放心,英姐护着你呢。”

美顺把长生的事说了。英姐听完就骂,这他妈冯永,他记仇呢。当年他揍技术科的盛处,没人敢管,是你公公报的警,拘了他一个月。当初要开除了他,也是你公公说了好话,才把他留下的呀。听说要不是你公公和公安的人说得上话,就判他个三年两载了,这些他都知道呀,怎么人走茶凉呢。”

美顺说:“师傅,你去说说他呗。”

英姐瞪大了眼,身子往后一缩,“哎呦,我可不敢。那人忒浑蛋,平时多看他一眼都破口大骂,说他?再揍上我吧。”

晚上,美顺坐在床上不睡觉,说长生:“你怕他啥呢?他比你瘦,比你矬,怎的就让他欺负呢?”长生就答应:“嗯,我不怕,我不怕。”美顺说:“他打你,你就打他。”

“嗯,行,我抽死他!”长生高声答应。

可到了第二天,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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