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美顺总在长生兜里放200块钱,总也不见他花。现在却总是和美顺要钱。美顺不心疼钱,长生挣得多,是个男人,就该着多花。可她忍不了长生受气,每次路过男澡堂好像总能听见冯永“傻逼傻逼”地叫。美顺恨得不行,跑去和公公婆婆说。公公只是叹气,婆婆不忿去厂里找冯永理论,反被冯永骂个狗血喷头,险些挨了揍。
下班时,美顺见长生两个腮帮子都肿了,问他:“冯永打你了没?”长生就憨笑,说:“没有,没有。”
7
第二天,卖完了饭,美顺在怀里揣了个翻饼的铁铲,跑到澡堂前喊:“冯永,冯永,你出来,你出来。”
冯永笑嘻嘻地走出来,望着美顺:“呦,给哥送糖饼来了?哪儿呢?”“臭他妈外地老帽,我冯永大名是你叫的?滚!”
美顺说:“冯大哥,你是好汉呢。好汉不欺负老实人。我家长生老实,有些笨。你好汉大量呢。咱不敢求你关照他,你就当没他这个人,行不?”
这时,澡堂前围了一堆人,大家平时怕冯永,都不吱声,只看着。
冯永双手环抱,一腿站直,一腿斜伸,轻轻颠起。道:“你说谁?谁?哪个长生?噢——就那个傻逼吧。”说着,一回身,把躲在门后的长生一把拽了出来,揪住脖领,恶狠狠地问:“傻逼,我欺负你了吗,欺负你了吗?”
长生看着美顺,说:“你走哇,你走哇。”
冯永个矮,蹦起来照脖子给了长生一拳,喊,“我问你话呢,我欺负你了吗?欺负了吗?”
长生窝着腰,费劲地窝着脖子,看着美顺,他说:“你走哇,你走哇。”
人群中有几个女工喊,“冯哥,干吗呀,别跟他一般见识,放了他吧。”
冯永涨红了脸,使劲晃着长生,吼着,“我欺负你了吗?说——!”
美顺喊:“你放开他,不放,我和你拼命。”
冯永大怒,骂了一句脏话后说:“你他妈个外地臭娘儿们,不是嫁个傻逼能到北京来!敢他妈和我拼命。”说着话,“叭叭”扇了长生两大耳光,长生一下子趴倒在地,叫:“别打我,别打我。”冯永一边踹一边骂:“你个傻逼,你个傻逼。”
长生任他踢,任他踹,只是抱着头叫:“别打我,疼,别打我,疼呀。”
人丛中有人在笑。
美顺大喊:“长生,起来呀,打他呀。”
长生在地上缩成一团,叫着:“快走哇。”
有人劝冯永:“冯哥,别打了,别打了。”
美顺几乎要哭了,大叫:“长生呀,你是男人呀,揍他呀。”
冯永道:“揍我?揍我?”脚下没头没脑往死里踹。
猛然间,美顺突如一头怒豹,小小的身子飞也似地冲了起来,一头撞向冯永。冯永猝不及防,仰天摔倒在地。眨眼之间,美顺烙饼用的铁铲风刮样地拍在了冯永脸上,鲜血四溅。
长生噌地爬起来,远远地跑开,大声叫:“别打我媳妇儿,别打我媳妇儿。”
冯永脸上流了血,也急了,蹿起来,抓住美顺的头发一通拳打脚踢。众人见了他的疯态,无人敢劝,一时无声,只听见冯永拳头“砰砰”地落在美顺身上的声音。
美顺不哭不叫,和他拼命。可她小小的身子怎经得住三拳两脚?她不知道疼,只觉身子发软,头脑发蒙,一劲地往地下坠,她想:“我要死了吧。”
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号震惊了全场,只见远处的长生直起身又弯下腰,双手攥拳,二目怒睁,骂得声嘶力竭:“我操你妈的逼——呀——!”
美顺听见了,像落水者抓住了稻草,她叫:“长生呀,我是你媳妇呀。”
长生一愣,弯下腰,瞪圆了双眼,两拳乱抡,竟如坦克般狂奔过来,一拳抡到冯永背上,把冯永砸趴倒地,整个人就势扑倒在冯永身上,又打,又掐,又咬,疯了一般。
长生又高又壮,一身的力气,冯永哪是他的对手。此时被长生压在身下,想起来都难。
倒是站起来的美顺吓坏了,以为长生疯掉了。大叫:“长生,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长生不听,抓住冯永双耳,将自己的头狠劲砸向冯永的头,一时“咣咣”乱响,眼见得冯永头上起了包,流了血。长生砸不动了,突然低下头抱住冯永的脑袋乱啃乱咬。众人涌上来抱不起长生,反被他摔倒了好几个。美顺一下跪倒在地,抱住长生的头哭叫:“长生呀,长生呀。”
长生听见了,爬起来,额头肿起一个大血包,满面是血,眼冒杀气,“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冲着周围人大叫:“这是我媳妇儿,谁也不许打她!”
此时的冯永,头成了血葫芦,满是大包,已昏死过去。众人忙去抬他,骚乱中听到有人叫:“哎呀,冯哥耳朵没了。”
“快,快送医院。”众人抬起冯永就跑。
英姐从人群中冲了过来,扶起美顺,哭叽叽地说:“美顺,你真他妈棒!”
长生见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美顺,上来抱她的头,却随手抓下一大抱头发,发上带血。一下哭出了声儿:“头发没了,头发没了。”又去追冯永。众人一起上来拦,竟拦不住。长生边追边叫:“打死他,打死他。”
美顺扶着英姐,哭着叫:“长生,回来呀。”
长生听见了,回转身来看着美顺,一下软瘫到地上,烂泥一般。
8
公公来了。婆婆也来了,扯住满脸是血的长生哭。
警察、厂长、书记全到了。先去医院,长生没大事,脸上的血几乎都是冯永的,只是额头的包又青又紫,破了皮,抹了些药。然后去派出所作笔录,折腾到晚上七八点钟才回家。
自从打完架,长生就抖个不停。美顺就总抱住他胳膊,哄他:“没事了,啊。不怕呢。”长生说:“头发没了,我要打死他。”手里一直攥着美顺掉下的头发。
厂里人一走。公公的电话就打不停。然后走回来,对婆婆说:“准备钱吧,少花不了。”
婆婆冲公公喊:“钱算个屁!卖房子也给!”
公公跺了脚:“冯永耳朵没了,让长生咬掉啦!”
婆婆大吼:“活该!活该!”
美顺这才害怕了,松开长生,“扑通”一下跪倒在婆婆公公身前:“妈,怨我呢,怨我呢。”长生举着头发喊:“头发没了!”
婆婆蹿起来,一把抄起美顺:“美顺,你跪谁?你是好样的,你没错!”又冲公公吼:“不许说他们,不许说!说了,我和你离婚!”
公公说:“瞧你,瞧你,我能那样儿吗?我做得出吗?”
婆婆喘了几喘,说:“出了这么大事,你也别总在家囚着了,舍下脸皮吧。你去找人,多少钱都成,咱两口子凑!就是不能抓了儿子和媳妇儿。你去办吧。”公公说:“行,我也豁出老脸了。”婆婆又说:“给长莉打电话,让她立马飞回来!”
长新是长生的姐姐,大长生两岁。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一去七八年,美顺还没见过。
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公这么多年的厂长没白当,结识了不少人。事情很快得以解决:由派出所出面调解,一次性给冯永10万元钱。算是对美顺拍断他鼻梁骨,长生咬掉他半个耳朵的补偿。另外,冯永提出不在厂里干了,调到市中心营业部去上班。
长生又回到技术科打杂,厂里说:长生有点儿智障,算残疾人,要照顾。
长莉没回来,只邮回了钱,听长生说是两万美元,合中国钱是很多很多的。
冯永很守信诺,没再闹过。甚至开职工大会都不回来。有人说他怕了长生,怕长生和他拼命。和傻子拼命,他冯永丢不起这个人。
一架打没了10万块,这是美顺没想到的。她怎么也想不出10万元都摞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儿。这几年他和长生省吃俭用地攒,也不过攒了两万多,除去牛牛上幼儿园给了15000,还剩下8000多,她捧了这些钱去见婆婆。
婆婆很惊讶,说:“你俩怎么攒来的?”死活不要。说:“你替我儿子出气,比多少钱都值。”
美顺流着泪,咬着牙说:“这钱,我和长生一定要还妈的。”
婆婆说:“你呀你呀,心气太高了。”
9
美顺背了一身债,10万元。这10万没人向她要,也没人再提起,可美顺全记着。她跟牛牛学会了记数,学会了加减。她把钱算得很细,每一分能攒的钱都存进了银行。她时常翻存折,看存了多少钱。存到4万元的时候就想10万元兴许不是很多。可当她和婆婆领着6岁多的儿子去学校报名时,才感到10万元对她来说真是有些遥不可及。
老师说:“孩子是外地户口,要想在北京上学,交3万元的助学费。”
美顺问:“都交?”
教师说:“北京户口的不用交。”
美顺很生气,拽着牛牛的手问:“他不算中国人啦?”
老师苦笑:“他不是北京人呐。”
回家的路上,美顺说:“妈,这3万,我和长生交。”婆婆看着美顺,叹气道:“你这孩子,真是犟啊。”
周末,公公把全家人请到了饭店。
这两年,公公被郊区的一个小电机厂请去当厂长,一星期才回来一次。
全家人找了个单间,叫上几样菜,还上了瓶红酒,很温馨。公公喝了酒,有些兴奋,话很多。全家人都听他讲电机厂那点儿事;从技术到销售,一个个难题被他解决。美顺还是头回见公公这样话多,觉着他很伟大。可讲着讲着,公公突然问美顺:“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美顺笑着摇头。公公伸手一比画,肯定地点着头说:“6000呐。”
美顺吃一惊,从未想过公公挣那么多钱。
看到美顺吃惊,公公挺得意。说:“我去了两年多,你倒算算,我挣了多少钱。”
美顺笑,说:“不算呢。”
公公又问:“够不够给牛牛交助学费?”
美顺明白了,看看一旁低头吃菜的长生和牛牛,又看着笑着点头的婆婆。坐直身子,看着公公说:“那是爸的钱,爸挣的呢。这大岁数了,应当爸妈花。”
公公说:“对呀,我这么大岁数了,家也不能回,上外边去挣钱。这钱,我应不应该花?”
美顺说:“该着呢。”
“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是吧?”
美顺小心地点点头。
“牛牛是我的亲孙子,那我给他花点儿钱,你说该不该呀?”
美顺顿时无语,看看公公带笑的双眼,又看看婆婆。婆婆笑道:“看看,怨你了吧,他给他孙子花钱你还拦着,你个傻孩子。”
美顺低下头,捻自己的衣襟,捻呀捻,一时无声。长生突然抬起头,高声说:“谢谢爸。”牛牛也站在椅子上扬手说:“谢谢爷爷。”
婆婆笑了,说:“嘿,看我孙子,会来事儿了。”
美顺用双干净筷子给公公、婆婆各夹了一口菜,说:“谢谢爸,花了这多钱呢。”
公公笑了,“这叫什么话,我们是一家子,儿子是亲儿子,孙子是亲孙子,你是我亲儿媳,等哪天我和你妈老了,不是指望你们来伺候吗?到那时,你可别嫌烦呐。”
美顺使劲地点头。长生笑得很响,说:“我就伺候妈,我就伺候妈。”牛牛也笑,蹦着说:“我伺候奶奶,也伺候爷爷。”
回家的路上,长生挽着父母走在前面。牛牛扯着美顺落在后面。牛牛缠着让美顺抱。美顺抱起儿子,说:“这大了,妈真要抱不动呢。”牛牛搂住美顺脖子,贴住她耳朵突然小声说:“妈妈,爷爷挣一万多呢。”美顺一愣,小声说:“莫瞎说,打屁股呢。”牛牛急得在美顺怀里扭。说:“真的,爷爷和奶奶说的,我听见的。”美顺静了一刻,看看前面的娘儿仨。婆婆正笑着回头向这边招手,口里喊:“牛牛,快来呀。”
美顺更紧地抱住儿子,冲婆婆笑,小声说:“儿呀,好儿呀,这话不许说呢,不许和爷爷奶奶说呢。说了,妈要打烂你屁股呢。”牛牛笑:“我才不说呢。是吧妈。”
晚上,回到自己家,美顺对冲完澡出来的长生说:“长生,咱一定要攒够10万呢!”长生说:“噢,攒10万!”
睡到床上,突然想起娘,小时娘常说:“小娃不经长,一长就大了。”想着,美顺笑了。
10
食堂的张科长要退休了,新科长还没来。
食堂里有些乱,人心浮躁,都说:食堂要承包了,不知包给谁。美顺觉得包给谁都和自己无关,总要有人烙饼吧。
这天下午,英姐把美顺叫进自己的办公室,说:“美顺呐,师傅帮不上你了,师傅调去厂工会了。”美顺就笑,“师傅高升了呢。”英姐皱起眉头:“升什么升,师傅去工会是当办事员,就是碎催。和你家长生一样,人家支嘴咱跑腿儿。”美顺说:“那咋,不去呢?”
“不去?”英姐苦笑:“这还是拜庙求佛找的地儿呢。知道吧?咱食堂要承包了,承包方案,承包人都定了。人家说了,老人一个不要。正式工能调岗的调岗,能退休的退休。两边够不着的,厂里给办提前退休。至于你们呐……你别外传,听见没。你们临时工,人家一个都不要!”美顺说:“不要?哪个烙饼?哪个炒菜?”英姐说:“傻呀你,北京城里会烙饼、炒菜的厨子海了去了,一抓一大把。”美顺说:“总不如熟人熟路顺呢。”英姐叹了口气:“唉,就因为熟人熟路才不要咱呢。”美顺说:“那,我咋办?”
“我也不知道!原想把你往别处调调,问了几处,都不要女的。美顺呐,现在不是你公公当厂长的日子了。”
美顺闷闷不乐地回了灶间。屋里没人,邵姐不知又去了哪里。
“吱”的一声门响,小枝从门外闪了进来。美顺诧异,问:“你咋来了?”小枝紧着摆手,说:“别嚷,别嚷。”其实,美顺的声音本也不大。
小枝是食堂里年头最长,技术最好的临时工。老公也是临时工,在小灶上炒菜。小枝很少和美顺说话,她是气美顺。前些年美顺的工资一直比她高,直到去年才勉强扯平。不就因为美顺来时公公正当厂长吗?这口气憋着,总也散不出,就不理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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