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说:“美顺,英姐喊你干啥?”美顺说:“闲碎话呢,咋?”小枝有些急,说:“你知道不,食堂把咱全开了,一个不留。咱可要抱团,找他闹!”美顺奇怪,问:“找哪个?干啥呢?”小枝说:“呀呀呀,跟你扯不清,你还装傻呢。”上来扯住美顺:“走,上我屋去说。”
食堂的后面,有间临时工宿舍。
路上,美顺把英姐的话向小枝学了,小枝说:“那叫自愿提前退休。补钱知道不?提前一年补五千,十年补五万;咱可啥都没有。用完了,拍拍手轰咱走人,凭啥呀?咱也是人,也干恁些年了,凭啥不补咱呢?”说着话进了屋。
屋不大,十来平米。十多个临时工,男男女女围着一张桌子喝酒。小枝男人说得正欢:“……上保险啊。凭啥不给上?失业险,工伤险,国家都让上呀,凭啥不给上!就这一条,他理亏呢。咱就堵他门口,不解决不成!还敢把咱都抓走不成……”回头看见美顺,说:“刘美顺,这把咱可要团结啊。谁也不兴装,非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晚上,饭桌上和婆婆说起这事,婆婆说:“你别去。甭听他们瞎咧咧,屁也闹不出来,还保险呢,你们签过合同吗?人事处、会计室,压根儿就没你们几个的名儿。你们工资的钱都是食堂以奖金名义领走的。明白吗?你们挣的是正式工的奖金!厂里就没有你们这些人。再说了,你见过几个和农民工签合同的?上保险?还不是上面说得好,下面没人听。”美顺有些漠然,说:“我可咋着哇?”婆婆说:“谁知道呢,要不让你爸再回厂托托人呗。”
美顺到底没和大家一齐闹。小枝说:“等着啊,能赏你一碗饭吃不?”
过了一礼拜,一个副厂长带了一堆人来到食堂,宣布给所有临时工结账。随后,一大群保安督着,临时工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工厂。美顺随着众人往外走,一种犯人般的屈辱令她不能抬头。走过一群领导身边时,后勤科长过来叫住她:“刘美顺,厂办缺个搞卫生的,一月720。愿干明天就上班吧。”
美顺一愣,立在那里。继续向外走的人们都扭头看她,有的漠然,有的鄙弃,有的怨毒。美顺想:他们恨我呢。嘴上却说:“我在食堂挣1200呢。”科长笑道:“那是食堂。搞卫生都这个数。你先干着,慢慢再调动。”
英姐也来了,站在科长身后一劲使眼色,意思叫美顺应下。美顺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我先在外边找找吧。”科长说:“也行。不过你要想回厂干,随时找我。赵厂长是我老上级呢。”美顺“嗯”了一声,不顾上来要说什么的英姐,往厂外紧走,想撵上那些走远的人们。
英姐在后面叫:“美顺,你跑什么,有病啊?”
美顺头也不回。
11
很快,美顺就为自己当初的赌气后悔了。近一个月的日子跑下来,没有哪个地方缺一个专门烙饼的师傅。可除了烙饼,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电厂宿舍有个居委会,里面的人几乎都是厂里的家属和退休职工。婆婆陪着去了几回,人家也热心地帮着介绍了几个工作,但都不合适。像超市的售货员,收银员,因为识字少,美顺根本不敢去应试。搞卫生倒行,一问下来,工资都在四五百之间,让她很失望。几回冲动起来想回厂找后勤科长,却总在犹豫中耽搁下来。
居委会里管失业登记的人姓李,40来岁,下岗女工,丈夫是电厂的职工,和美顺同住一栋楼,一来二去熟了,美顺总叫她大姨,她说:“可别这么叫,我没那么老,要叫叫大姐得了。”她知道美顺在电厂的事,说:“你会烙饼伍的,为什么不自己支个摊儿呢?光咱一个小区就足够你挣的。”
美顺嘴上说:“怕干不了呢。”其实是担心算不来账,挣不回钱。也赶巧,转天和婆婆逛早市买菜,还真看见一个专门烙饼的摊位,一问还是老乡。就问人家雇不雇人,老乡一听就笑了,说:“你见谁个烙饼的雇人呢,挣够自家吃就不错了,还雇人?”
美顺不走,守在那里和人家闲碎话。知道他们一天要用去两三袋子面,一月下来挣个三四千不等,心眼就活了,说:“哥呀,你看我能干不?”老乡说:“咋个不能,你会烙那多花色呢,准行呢。”美顺说,“赔了咋办?”老乡一撇嘴:“咋个赔?至多是个少挣。”
美顺又把怎样进货,怎样卖问了个清,买了两张饼拎回了家。
吃饭时觉得那饼不如自己烙的好吃。就和婆婆商量:“妈呀,你看我开个店烙饼行不?”婆婆说:“你卖大饼呀?兴许成吧。那也用不了多大本钱,家家都吃的东西。就是上哪儿找那么块地儿呢?”美顺想:真是,上哪里寻这块地呢?
第二天一早,跑到市场问了个遍,摊位全满了。又去居委会找李大姐,李大姐说:“这地儿可不好找,慢慢扫听着吧。”
下午回到家,婆婆说:“你还真去了?你不想想你一人干得过来吗?你看哪个摊儿不是两仨人。有烙有卖,你一人能行?”说话的工夫,公公打来电话,叫美顺到他那个厂里去学技术,婆婆冲着电话:“这不闲扯吗?那么远,住哪儿?一家子牛郎织女?你孙子也不干呢。”一口回绝了。
婆婆说美顺:“甭急,先在家待两天,工作慢慢找。”美顺说:“在家吃闲饭呢,不能让长生一个人受累呢。”婆婆“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美顺觉着空荡荡的,心里很落寞。
晚上,英姐来个电话,说有个小紫帽送报公司,专管送报,一月下来至少也挣个八九百元。问美顺去不去。美顺想都没想,说:“去,咋不去呢。”英姐说:“那活可累,净爬楼了,你掂量掂量,行吗?”美顺大声说:“咋不行?人家都行,咱咋不行?”
12
美顺没想到,送报的活真是累人。骑个自行车,每天夜里三点多钟就要爬起来赶到报站,四点左右,送报车到了,大家紧忙着卸车、插报、数份,再分别往自行车上装。四点半左右出发送报,要趁订户上班前把报送到。
头几天,美顺连车都骑不上去。200多份报纸,少时200多斤,多时300斤上下。美顺个头又小,别说骑,推都费劲。好在一起送报的都是外地人,相互有个帮衬。终于能骑车上路了,可这一路下来,更不受用。她送的这一片,楼房多,平房少,散户多,大份少。楼还尽是六层砖楼,没电梯,一份报纸往往要爬五六层楼。头半月,光早晨的报纸,就要送到一点多钟。回到家,慌慌地吃口饭,赶紧又往站上跑,接着送晚报。晚报,120多份,一趟下来,到家也就晚上六七点钟了。人乏得饭也吃不下,恨不能趴在床上就睡。婆婆说:“这是人干的活吗?送那么多份儿,用人也忒狠了吧?比周扒皮还混蛋,应该枪毙!”
美顺想:枪毙谁呀,枪毙我吧。就这,还天天被站长骂呢。因为订户们往站里打电话投诉美顺,嫌报纸送得太晚。
长生心疼媳妇,吵着要美顺辞职。美顺就哄长生,每天回来讲些站里的笑话或送报时的趣事。可长生每天看着美顺匆匆扒上几口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叫不醒的样子就心疼。说:“美顺,你做梦喊疼呢。腿疼呢,腰疼呢,还哭。”美顺说:“我呀,那是梦呢,假的。”
一个多月下来,渐渐适应了,送得也快多了,投诉越来越少。发工资的时候,根据美顺送的份数和线路,开了1100多元。捧着这些钱,兴奋得不得了,合计着总算和在食堂时挣的差不多了,虽然付出的辛苦是天上地下。
晚上,一回到自己家,美顺就叫长生:“我开支了呢,猜猜多少钱?”长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到美顺怀中说:“小媳妇儿,别干了,我跟妈要钱了。妈说我挣的钱以后全归你。你看,你看,多少哇!”美顺说:“你跟妈要了?”长生说:“我跟妈要。我说美顺没钱啦,送报要累死啦!”美顺扑上去拍打长生:“你咋那么说呢,你咋那么说呢。”长生一把揽过美顺,把她耸进卫生间,拉开灯,指着镜里的美顺说:“你看,你看,黑了,瘦了。”美顺一看:真是的,自己瘦了一圈,也黑了。和长生比,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就笑:“这怕啥呢?身体还好呢。你是不是嫌小媳妇丑了,不爱……”却从镜中望见长生两眼含了泪,要落下来。忙转身:“怎么了?怎么了?还要落个泪呢。”
长生擦泪,越擦越多,不住地流。
美顺的心一下暖得不行,整个身子发软,她说:“大老爷们儿呢,男子汉,咋个呢。”长生一下就抽搐起来,抽搐得很厉害,以致站不住,蹲在了地上,断断续续地说:“我不,不让你,干……呀,能,能……能养、养活你呢。”美顺一下跪到地上,一下把长生揽进怀里,仰起头,不让泪流下。蓦然想起小时节爹背了山货出去卖,山货被公家人没收了,爹生气,回家来打娘。一面打,一面骂娘是扫把星,招灾鬼;自己和哥哥们吓得躲在炕角里发抖……一幕幕,若隐若现,不禁热泪潸然。她抱紧了长生,像抱了一座山,抱了一棵树,心里面热乎乎地安然。
长生要起来,美顺不让。抱紧他的头,紧贴在胸上,轻轻地摇。摇哇摇,像抱着牛牛喂奶。
长生说:“小媳妇儿,我想要你呢。”
美顺低下头,捧住长生的脸,去亲他的嘴,亲着,亲着,她说:“长生,长生,小媳妇要你呢,小媳妇要你呢。”
……
13
美顺依旧送报。长生拧不过美顺,就等到大礼拜休息时和她一起送。长生身体好,能跑能颠;不怕累,抢着爬高层。途中还尽和美顺耍宝,嬉闹,作怪,逗美顺开心。一趟跑下来,比平常快了一半还多,心情还好。日子长了,就总盼着礼拜六、礼拜日,能缓上一缓。
天气是越来越凉,天气一凉,深更半夜的路上黑不说,还没人。抽冷子钻出个人来往往把美顺吓得心哆嗦,又不敢和长生说,就偷偷在报兜子里装把菜刀,给自己壮胆。
这天,报都快送完了,手机响了起来,接过来一听,是居委会李大姐的声音在喊:“是刘美顺吧?快回来,你婆婆遛弯时摔倒了,现在医院呐。”
美顺报也不送了,问清楚哪个医院,骑上车就跑。到了医院急诊室,见婆婆躺在床上正输液。婆婆一见美顺,号啕大哭,一副终于见了亲人的样子。嘴里“呜呜”乱叫,也发不出个正音。李大姐和几个街坊正在那里,忙着招手,说:“好了好了,你儿媳妇来了。”
美顺扑过去捧住婆婆的手叫:“咋个了,不会说话了呢?”一句话招得婆婆哭声更高,一手似乎动不了,另一手就使劲拍自己的腿。护士也被惊动了,跑过来拉开众人说:“别刺激病人,别让她激动,她心脏不好……”好一阵劝,婆婆才平静下来。
医生把美顺叫到一边,说:“病人是突发脑血栓,街坊不错,打120送来的。亏是送得及时,咱们抢救也得当。现在没什么危险了。主要是失语,右半身麻木,活动受限。我开了药,准备输‘血栓通’。不过咱们医院有进口药,比‘血栓通’疗效好,就是贵,1100多一支,自费药,不能报销,你看输不输?”美顺忙说:“输,输呢。多少钱都输。”医生说:“你们还没交钱呢,都是街坊们垫的,根本就不够。”美顺说:“有钱,有钱,一下就取来呢。”医生说:“那好,我这就换处方。输进口药。”
正说着,公公和长生前后脚到了,听美顺说已换了药,说:“正是,正是,咱不怕花钱。”又听说街坊们垫钱,就忙着感谢,把众人的钱还上。公公说:“谢谢几位了,今天实在不便,改天,改天我请大家吃饭。”众人就说:“不用,不用,都是街坊同事伍的。”公公说:“一定要,一定要。”和美顺一道千恩万谢地把众人送走了。
当天下午,婆婆就转到了病房,还是不能说话,要么就睡,要么瞪着两眼发呆,完了就哭。医生说:“要和病人聊天,多聊,逗她,要让她说话。”三个人就轮流着哄她说话。可除了牛牛来时叫她,错眼珠看了看,别人说话总是不理,似听似不听,急了还打人,嘴里“啊,啊”发着狠声,两眼充满了恨。
由于输液,婆婆的尿就格外地多,偏偏还没有知觉,尿完后湿了才知道,“啊啊”地叫。公公买了好几包尿不湿,可婆婆觉着不舒服,哪怕只尿了一点也要喊叫,美顺就紧忙着给撤换。每换一次就给她清洗一次,然后还要问她“舒服么?干松了呢。”
起初,婆婆不愿美顺弄,总是用眼睛找公公,美顺就说:“爸是大男人哩,干不了这个呢。”不让他插手,也不许他和长生在一边看,公公就很是感激的样子。
转天,婆婆的情绪稳定些了,美顺就想法和她说话。娘儿俩平时没聊过天。美顺还有些憷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一边忙着伺候她,一边把自己小时在山里放羊,扒车拾柴,以及从父母和村里人口中听来的趣事怪事一股脑儿讲给她听。婆婆渐渐竟听入了神,也不哭闹了,和美顺一起欢笑,一起害怕。美顺说:“妈呀,尽老土的事呢,你愿听呀。”婆婆就使劲点头。口中还“嗯嗯”地答应。美顺又问:“神呀,鬼呀的,你信不?”婆婆竟“呵呵”地笑出了声儿。美顺说:“妈笑话咱呢。”婆婆就扯住美顺的手温存地望着她摇头。美顺就接着又讲。公公过来了,美顺就住口,怕公公嫌她土。婆婆看出了这层意思,就总是撵公公离远一些,不让他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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