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摇着美顺的手,说:“闺女,你别说,你别说,我说,我说。”婆婆似乎运了口气,她说:“实说吧,我这儿子呢,有点儿笨,有点儿傻,打小也没人喜欢他,亲姐姐都不愿和他一起玩儿。我就赌了一口气,为了给他找个不傻不残的媳妇儿,千里迢迢地把你哄……”美顺反手抓住婆婆的手,急忙忙地说:“妈呀,你别说,你别说了。”婆婆一下流了泪:“我要说,闺女,我要说……”美顺摇着婆婆的手:“妈,你别说,别说了,长生不傻,我们要过一辈子呢。你别说傻,你别说傻,别说了。”美顺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长生站起来,喊:“我不傻!你们傻!”
长莉赶紧上前搂住长生,哄他:“别急,别急,我傻弟才不傻呢。”
美顺噌地站直了身,看也不看长莉,大声说:“姐,你也别叫他傻弟,他就是有点儿不好,你也不应叫呢。你是姐呢,我们从心里敬着你呢!”
一时间,大家被美顺的话震住了,缓过神来,都扭头小心地看着僵在那里的长莉。
长莉呆立在那里,看看拧巴着身子不让她抱,仰头看着房顶的长生,看看泪流满面的美顺,眼圈一下就红了。她挺了挺身子,够着,捧住长生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姐弟对视着,她咽了咽唾液,声音颤抖着,庄庄重重地说:“弟弟,好弟弟,姐不对,姐错了。姐原来好不懂事的,打小,别人欺负你,姐不但不帮忙,还在心里埋怨爸妈,怎么就给我生了这么一个弟弟。姐嫌你,厌你,为了躲开你,还去美国。可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错了。我,我天天都在想你们,我想,我想我的弟弟,想你小时候追在我身后的样子,想你为了让我和你玩,把妈给你的糖,硬、硬塞给我的样子,想你总是一、一个人,玩、玩,孤零零……想你后来从不理我的样子……我在美国十年,我好恨我自己,我恨了我十年……弟弟,美顺说得对,姐错了,姐给你认错,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好不?”说着,长莉转回身来握美顺的手,美顺小声说:“姐呀,我声大了呢。”长莉握着美顺的手摇了两摇:“妹妹,你也原谅我。长生是我的亲弟弟,我喜欢他;你也是我的亲妹妹,我更喜欢你。我们三人是亲姐弟,我们一起来活一辈子,好不好?”
长生立在那里,背向长莉,仰着头,突然说:“我想过姐姐呢,好几回想呢。”
长莉从身后一下抱住长生,把头抵在他宽宽的肩上。许久,她抬起头,有些羞意地笑了。她拉着美顺,对父母说:“爸,妈,我是姐姐呀。”
16
那个晚上过得很快,快得让美顺有些恍惚,甚至有些不想念它的存在。婆婆把长生历年来交的工资、奖金,以及后来美顺交的饭钱,都用长生的名字存进银行,存了几个小折子。就在那个晚上,都交给了美顺,她冲美顺说:“我岁数大了,操不了心了,儿子、孙子都交给你,这个心,今后就你操吧。”婆婆还改了口不再叫美顺的名字,总是“闺女闺女”地叫。
长莉代表父母给美顺爹娘写了信,邮了钱,约全家人一起来北京过春节。
公公原本要辞了电机厂的工作回家专心陪婆婆。电机厂不答应,说:哪怕每月过来一两天都成。公公只好应了,每月月初,月尾地过去两三天。
美顺的工作没了,送报的活让人顶了。整天在家收拾屋子、做饭,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每天清晨督促着婆婆在小区里走路、锻炼。一段时间下来,婆婆越来越好,走路、说话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了。这时美顺就急着找工作,长莉想出资让美顺在小区里开个便利店,美顺没应,怕把钱赔了。长莉还急着回美国,在那边她有个小公司,还有个美国情人在等她。她和美顺说要回中国来发展,到时让美顺和她一起干。美顺说:“我干不来,没文化呢。”长莉说:“没文化不可怕,你是骨子里硬的人,干什么都差不了。”
打那以后,婆婆天天叫美顺给她读报,美顺说:“妈呀,我念不下来,才学了一年学呢。”婆婆说:“学一年就不少了,你念吧,不认识的字就问我,可有一样,不许瞎蒙啊。”
就这样,美顺磕磕巴巴地读,婆婆磕磕巴巴地听,遇上不识的字,婆婆就告诉她。在这方面婆婆特别有耐心,一个字,从读音到字义,到用法,通俗地讲给美顺听,让她背熟。一天就五个字,只要美顺读出五个不认识的字,读报就停止。然后美顺去练字,婆婆接着看报。婆婆还把教牛牛的方法用上了,拿一摞识字卡,学一个生字给美顺一张卡片,装在身边,随时考问美顺。美顺起初很羞怯,读报时紧张得满头大汗,被婆婆考问时还常打结巴;写的字不敢让婆婆看。时间长了,日子久了,婆媳二人越学越顺,读报的时间也在一天天延长。一天婆婆突然说:“闺女,怎么不给你爹妈写封信呢?去,写封信。”美顺说:“写不来呢。”婆婆说:“写得来。去,写一封。”
美顺坐在桌前,时间不长,竟顺顺利利写了出来,拿去给婆婆看。婆婆说:“我闺女写的,还用看,保准顺溜没错字。装好信封,等会儿咱娘儿俩遛弯时发出去吧。”
这天,居委会李大姐来了,一进门就叫:“赵厂长,刘美顺,大好事啊。”
大家把她让进屋,公公笑着问:“什么好事呀?”李大姐说:“什么好事?市里下文了,你家牛牛户口原来不是只能随母吗?现在改了,随父随母自愿,下月一号就能办转入了。”婆婆一拍手:“哎哟,这可真是好事呀。”公公也说:“是好,是好,真是不错,用不着我去瞎跑了。”美顺没听懂,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家。李大姐搡了她一下,说:“没听明白?你儿子在北京可以上户口了。咳,你家牛牛,是北京人了。”美顺说:“那咋,为啥?”众人一下笑了起来。
李大姐又说了些如何办手续的事,美顺插嘴说:“大姐呀,那要多少钱?”大姐说:“要钱?要什么钱?不要钱。”婆婆说,“这孩子,高兴过了,有点儿发蒙呢。”美顺笑了,寻思:想了这么多年,儿子终于成北京人了,自己咋不特别高兴呢?
公公问李大姐:“小孩的政策变了,大人的户籍政策有没有松动?”李大姐看看美顺,摇头:“没有,还那样。”公公说美顺:“别着急,咱想办法,慢慢来。”美顺说:“没事呢,是不是北京人又咋个,都一样活人呢。”
李大姐笑了起来,说:“那可不。再给美顺说个高兴事:咱居委会边上不是有间小发廊吗?最近她们不干了,要退租呢。小屋不大,11平米,要不你租下来烙饼得了。”又对公公和婆婆说:“小屋就在你家楼下,这样呢,美顺又能照顾家里又能挣点儿钱,不一举两得么。”公公说:“那行啊?屋子是谁的?”李大姐说:“咱居委会的呗。原来是居委会的库房,这不搞创收么,早几年腾空了,一直往外租呢。”公公说:“一月多少钱?”李大姐说:“发廊租时一月1100,这美顺是咱厂家属,您二位更甭提,便宜点儿呗。主任说了有赵厂长搁那儿呢,一月700就行。”婆婆说:“行吗?”李大姐说:“你看主任都应了,怎么不行?我说了算,你家美顺租,就这个价。”
公公回头看美顺,说:“你看行吗?”美顺说:“行,爸,我一定行呢。”婆婆也站了起来,说:“闺女,你干!我陪你一块儿干!”
公公一听笑了,说:“你行吗?”婆婆学着美顺的口吻说:“咋不行,我干了一辈子会计,卖个烙饼不行?行,一定行呢。”美顺笑出了声,说:“妈呀,你咋学我呢?”婆婆也笑着说:“闺女呀,往后,妈就是你的粉丝了。”
大家听了,大笑起来。只有美顺转圈看着,笑开花的众人……
作者简介
毛建军,男,1958年8月生于北京,曾做过建筑工人,目前在某医院做后勤工作。本篇是作者的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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