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过户(1)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7章 过户(1)

“他”一年半前低价买了一套二手房,因为办过户手续的八号审办员没给“他”通融,眼看到手的房子成为泡影,恋人分手,母亲气死,一气之下,“他”动了杀机……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从进入区建委服务大厅那一秒钟起,以上两句话便盘绕在他头脑之中,像某些车辆的倒车音响。只不过,除了他自己,别人听不到的。

一个人专执一念要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杀人这一件可怕之事往往变得不怎么可怕了,不过就是一件非干成不可的事了。每一个伺机杀人者都想将杀人之事进行得顺利又迅速,他也如此。至于后果——那时后果一词是不存在的。

他肩挎旧的帆布书包,草绿色。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学男生们,几乎人人都是背着那种书包上学的。90年代以后,那种书包和“解放”牌胶鞋一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现在,那么一种书包已经不太容易见到。不知这个二十六七岁一心想要杀人的人,何以竟有。他那书包还没破,但结实的帆布洗薄了,褪色了,接近鸭蛋壳的颜色了。书包带的放收卡子居然还起作用,他将书包带放到了最长的程度——这么一来,书包就贴着他的右胯了。那样的高度,使他的右手可以极快地伸入书包里。他已将叫作“书包盖”的那一片布掖入书包内了,为了使右手能像伸入兜里那么方便地伸入……

其实此刻他的右手就在书包里,握着一把尖刀的柄。都握出汗了。而书包里,除了那一把尖刀,再没别的东西。尖刀连柄一尺左右,刃长足可刺穿任何一个人的心脏;只要刺得准,即使对方是一个胸肌发达的壮汉。

他非杀死不可的人不是壮汉,而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人。与他年龄相仿,银灰色的短袖工作服下,显然并无胸肌可言。对方不幸成为他非要伺机杀死不可的人却浑然不知,这使他达到目的之信心十足。坐在服务台内的对方,上身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电脑,双手置于键盘,指尖不停地点动。他的胸牌上是“8”这一数字。服务台外排着十几个人,分明的,皆嫌对方审办得太慢,但又都不敢说。甚至,连嫌慢的表情也不敢有丝毫流露,于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凝重。

这可不是在排队办交通卡。

也不同于排队买债券。

与二手房买卖过户这一件事相比,别的什么办事排队,反倒该算是愉快的了。

“八号”负责审办的是最后一道手续。对方再盖下几次章,排队的某人便可接回多份表格、合同、公证书之类,转身去付各种税,接着去领住房产权证了。直至紫红色的产权证拿在自己手中为止,不论买房的还是卖房的,都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因为不知在哪一个窗口,由于哪一方面被指出了问题,往往当天就过不成户了。而人们特别是买方的人们,全都唯恐当天办理不成。按说早一天晚一天的也不该成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近半个月来,提高这种或那种税收的传闻日甚一日,皆怕房产尚未过户到自己名下,某个早晨一觉醒来,竟得多花不少钱。买二手房的,基本上都是刚性需求,而且不是富人。对于富人,早已没有什么再是刚性需求的东西了。刚性需求这一概念,对于穷人和半穷人才更确切。据说,某几种税额往上调了以后,一套建筑面积100平米的住房,大约要多交十来万呢!这对于他们是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所以仿佛都在和时间赛跑。以前,这区一级的建委服务大厅,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才人多。而现在,每天都人满为患了。以至于尚未开门,一大早门前就排起了长队。开门不久,门两旁便有保安把守着了,只准出不许进。出的人多了,才一次放入几个。对于刚性需求的人们,不好的消息不仅仅是税额将往上调,还有房价继续涨,贷款利率也要恢复到以前的高位;二手房交易量于是大增,当然,建委交易服务大厅也就人多得像进行大甩卖的超市了。还有一个情况也是使人多起来的原因——一半左右的人们之间交易的是所谓经济适用房。这一半左右的人们之间的六七成人,又是在房主买房后不到五年的期限内与之进行交易的。按有关方面的规定,经济适用房五年之内不得进行交易。非进行交易不可的,就是不当交易,不当交易是不受法律保护的。那些经济适用房最初的价格才每平米两千几百元。房主们觉得机不可失,纷纷出手。不满五年,想要正常出手也没法正常出手,于是买卖双方和中介公司达成默契,办理的是一种房产抵押手续。买卖关系变相成立,却要等到五年期满之日以后,双方再互相配合着(这一种配合主要是卖方对买方的配合),一同来到这里,将房产抵押手续转办为过户手续。又据说,凡这般以押代售,在五年期限以内进行的变相交易,审办时将会特别严格。哪怕从表格中发现微小瑕疵,都可能会被打回原形,当场宣布交易不当,予以取消那一次交易资格。虽然此种情况尚未发生一例,但买房的人们全都相信,坊间的种种说法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也正因为还没发生一例,那样一些买房的人们反而更加心虚,更加恐慌,谁都怕第一例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使自己成了不当交易的典型。只要房子买成了,是那么一种典型就是那么一种典型吧。现在的中国人什么没见过呀,谁还把成为那么一种典型当回事儿呢!可是一旦成了那么一种典型,刚性需求者的房子八成就买不成了。因为近半年来,不管国家出什么政策,叫作“重拳”也罢,“组合拳”也罢,猴拳虎拳蛇形雕手也罢,房价非但一点儿没降下来,倒猛涨了一倍!一年半以前还七千多元一平方米的二手经济适用房,居然涨到一万四五千元一平方米了!明摆着当初买到了便宜房,哪一个买主不想赶紧过完户,早日拿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房证啊!可明摆着当初卖便宜了,哪一个卖主不后悔呢?从后悔到反悔,不是最好能有个正当理由吗?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比成了不当交易的典型是更充分的理由呢?不当交易吗?那么算了,我不卖了。不是我不想卖了,是这一次想卖也卖不成了呀!如此这般的反悔,买方再是个不好对付的人,那不是也干没辙吗?

所以,那些个陪着买房人来的卖房人,其心理与买房人截然相反。他们配合买房人前来办理过户手续,是碍于“诚信”二字,不得不按照合同的要求而来;其实个个都来得极不情愿。明明能卖高价的房子,只因自己当时出手太急,特便宜地就给卖了,能情愿地前来配合着办理过户手续吗?事关金钱利益,如今的中国人其实很腻歪“诚信”二字的。可不知为什么,又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中国人都要面子。以往一些时代的中国人,尤其中国古人,一旦爱起面子来胜过爱爱人。是女人的真爱起面子来也那样。别说爱面子胜过爱爱人了,甚至胜于爱自己的生命。对于他们和她们,那真是——生命诚可贵,面子价更高;若为面子故,什么都可抛!现而今的中国人,爱面子却是爱得特虚伪特不实在的。在现而今的中国人中,其实已找不出几个真爱面子的了。有时某个当今的中国人被认为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其实他表现得很爱面子的时候,只不过是“碍于面子”。这种时候,人其实又是特别憎恶自己的面皮的。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人要是能活在现代的社会里,过着现代的生活,享受着一切现代性,却又全都还像原始人一样,根本没有什么面子问题不面子问题的可顾虑,那他妈的该是多么的好!

一个有观察力的人,仅从服务大厅里的人们的脸,差不多就能将一半左右的人进而又分成两部分——买房的和卖房的。买房的人都在各个窗口排队,或在伏案填表格。他们脸上,多少都有种心虚的、忐忑不安的神色。如将表格填错了甚而又填错了,他们内心里的烦躁便难以掩饰。是男人且吸烟的,往往会离开大厅,去到外边吸几口烟,待烦躁被尼古丁压下去了再进来。而排到了窗口的,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更加剧了,隔着铁条护栏,盯视着审办员的脸,无不显出平心静气的样子。如果审办员对他们的表格看得时间长了点儿,他们的样子就慌了。而一旦那一关审办结束,接过表格转身离开窗口时,几乎没有不如释重负出一口长气的。大抵如此。

而卖房的人,他们十之七八坐在椅上,或站在窗前望街景,有的甚至根本不愿待在大厅里,宁肯待在自己的车里。如果是在大厅里,他们很希望看到买房的人垂头丧气地走到自己跟前,那他们兴许就有反悔不卖的理由了。而坐在车里的,则暗自巴望着手机响,倘正是买房人找他们,必然因为过户手续不顺利,而那正中他们下怀……

一年半以前可不是这样。

那时房价尚未涨得如此疯狂,二手房交易市场波澜不惊,某个季度还会显得冷清。

那时,卖房的人急着将房子卖出去的心情,比买房的人急着将房子买到手的心情更为迫切。那时是卖房的人催着买房的人过户,态度良好地陪着买房人前来办手续。那时往往是他们排队,他们填表格,他们匆匆从一个窗口转移到另一个窗口,而买房的人安坐椅上,静等着必须配合一下时配合配合。总而言之,那时是卖房的人担心买房的人又相中了更便宜的房子,找到个什么借口不买自己的房子了。那时一方违约也是要补偿给另一方违约金的,但房价普遍还不算太高,违约金的额数也高不到哪儿去。所以买房的人宁肯付一笔违约金了事,再去买下自己更中意的房子的现象时有发生。而现在,房价已经翻了两倍多,倒是当初将房子卖便宜了的人,宁肯补偿给买房的人二三十万、三四十万元,使当初的合同作废,转而再卖更高的价了。比起翻了两倍多的房价,几十万违约金成一笔小数了。有的房主,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付了四十万违约金,再卖掉后比当初还多获得了五六十万元呢!……

此刻,快11点了,大厅里的人气是更加浮躁了。然而浮躁仅仅呈现在排队的人们的脸上;铁条护栏内,坐在每一个窗口那儿的审办员们,一如既往地不慌不忙。他们都有点懈怠了。有的人,也饿了。

一心想在今天杀人的人,端坐在一张长椅的左端,书包放在膝上。那一张长椅坐满了人,挨着他的是个40多岁的女人,身材还保持得挺好。也将小拎包放在膝上,往后靠着,打手机。

她说:“都他妈怨你!我不急着卖,你偏撺掇我卖!早签了一年合同,我亏多了,让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捡了大便宜!别跟我说那些,反正我心里不痛快!你从中得好处没有我怎么知道!对不起,手机快没电了……”

她啪地合上手机,低声骂了一句:“白脸狼!”接着,转脸瞪他一眼,冷冷地问:“你不嫌挤?”

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反感他坐在旁边,也转脸瞪着她,语调比她更冷地说:“不嫌挤。”

他只有大半个屁股坐在椅上,坐得一点儿也不舒服。但他看得出来,只要自己往起一站,那女人便会立刻将他坐过的地方也占据了,为的是能坐得宽宽松松。他环视大厅,除了他现在坐的长椅一角,再没有他可以一坐的地方了,连每一处窗台上都一个挨一个地坐着人了。他不愿往起站。大厅里要么是排着队的人,要么是弯腰伏案填表格的人、打手机的人、俩俩说话的人、匆匆从一个窗口走向另一窗口的人;总之没有独自待在哪儿的人。他认为如果自己呆站在哪儿,说不定不一会儿就将引起巡视保安的注意——两名手提电棍的保安,一直在大厅里东张西望地来回溜达。

他要杀人。

所以不可在杀人之前引起任何人注意,尤其不可引起那两名保安的注意。

他明白这一点。

他要求自己必须稳坐在那儿。

然而那女人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暗中使劲儿,往旁边挤他,仿佛他不主动站起来走,那么她就要把他挤得一屁股跌坐于地才称心如意。

这令他极为光火。

他也暗中运劲儿,发挥一种类似泰山功的能力,牢牢坐定,偏要与那女人一决雄雌。忽然他想到一句话——“领土问题是没得谈的。”于是打鼻孔里轻蔑地哼出了一声,同时将后背与椅背靠得更紧。

那女人却将双脚朝后一缩,随之向他这边一探,结果她的双脚连同半截小腿就偏在他双腿的下边了。

她说:“你压着我的腿呢!”

他说:“是你非要往我这边插一腿。没你这么坐的,你在进行性滋扰。”

他把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也很平静,心说看你这狗女人还有什么招?

那女人猛地将身子一侧,以一根手指一下下点着他的脸开骂了:“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你!你妈差不多也就我这岁数,你倒说我性滋扰?我怎么就滋了你了扰了你了?啊?你说你说!明明是你在耍流氓,用你的腿紧压着我的腿!……”

坐在那女人另一边的男人,前俯着身子扭头看他;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不少人的目光望向了这里。

显然的,那女人是个惯于耍泼的主儿。

由于那女人涂了猩红色指甲油的肥白的手指有几次点到了他的脸上,更由于那女人扯到了他妈,使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母亲三个月前去世了,因为他买二手房没买成。

“我看你小兔崽子就不是个好东西!你流氓流氓流氓!……”

女人的指又点到他脸上两次。

而他的右手伸入了书包,握住了尖刀的柄。他朝最后一个窗口望了一眼,那儿仍排着五六个人。他没望到自己非要杀死不可的八号审办员,但是强烈的杀人恶念快令他失控了。他复转脸瞪着那女人,两眼投射出森森杀气。二人挨得太近了,他几乎是脸对脸地瞪着她。

“你想干什么你!……”

那女人一说完,自己反倒出于防范的本能一下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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