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徐富贵很是开心,叫一声“DD”,嘻嘻一笑,叫一声“DD”,嘻嘻一笑。他还这样想,他儿徐鹏把书念成了,就能娶像“DD”这样水灵的女子,心情就更好了。
徐富贵得踅摸出另一种走法。摸索了两天时间,在不耽误别人喝牛奶的情况下,六点四十左右,徐富贵就准时站在桃花坞D区D座门前了。摁过门铃,门“咔嗒”一声,徐富贵推开门将牛奶提到客厅,就退了出来,把门带上。徐富贵怕人家嫌恶。城里人对他这样的人总是嫌恶的。
送了两周,除了“DD”,在这栋别墅再没见到别人,也看不出另外有人的迹象。徐富贵有些纳闷儿,一个女子订六斤奶会干啥?一个人肯定是喝不了,送了两年牛奶,他也知道一个人一天一斤牛奶就够了,喝多了反而不好。可牛奶不喝又能做啥?回到奶牛场和马皮说起来,马皮撇撇嘴说,没听过洗面奶啥的?土八路,城里人不光喝牛奶,还用牛奶洗脸洗澡,她肯定是用牛奶洗澡。徐富贵说用牛奶洗澡?马皮说,城里女子都用牛奶洗澡,要不咋个个白嫩得一掐能掐出水来?徐富贵就想,怪不得“DD”那么白嫩水灵,原来是在牛奶里泡着。马皮揶揄徐富贵说,你呀白活了,啥时你破个财,去洗回桑拿,专门有牛奶浴,还有妈妈浴哩。徐富贵心里揶揄马皮说,三十多岁了连个婆娘都没娶过,儿没儿女没女的,谁白活了?但他懒得跟马皮打嘴仗,他心里幸福着哩。
直到第三周的星期三,徐富贵提着牛奶进门时,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徐富贵忙往一边闪,抱歉地看着那男的,等人家发火。那男的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火,戴上墨镜走了。那男的国字脸,双眼皮,梳一个大背头,黑亮黑亮的好不精神。徐富贵想不是官老爷就是大老板,便感慨这父女俩真是幸福。也只是感慨感慨罢了,这世上他不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给“DD”送了两个月牛奶,这个男人徐富贵碰见过五六次。
虽然“DD”家一进门装了一道玻璃墙,把大厅与门隔开了,玻璃是毛玻璃,糊麻麻的只能看个影儿,但正对着门的墙上装了一面老大的镜子,把大厅里一切都映照进去了,一开门就能通过镜子看到大厅的一切状况。有一回,他从镜里看到“DD”正猴在那男人背上,双手拧着那男人的耳朵,那男人就像一头驴在地毯上转圈圈。徐富贵心里说这么大了还撒娇,把老子当驴骑。出门时就听“DD”咯咯咯地笑着叫着:“都来看吧,史大市长让我当马骑。都来看吧,我把史大市长当马骑。”徐富贵心里很激动,原来是市长家,他竟是给市长女儿送牛奶。
回到工棚打开电视,选台时徐富贵看到了那男人,正坐在电视里讲话,前面摆个牌子,写着“史国”。徐富贵揉了揉眼睛,细细端详过一番,断定就是他在“DD”家见过的那个男人,这证实了他确实是给市长家送牛奶。虽然市长跟他扯不上一点儿关系,但他还是很激动、很自豪,在老家,不要说是县长,就是镇长跟谁握个手谁都激动自豪多日哩。
从这天起,徐富贵喜欢看新闻了,只要看到史国市长,他就激动自豪。有一天,正看新闻,小黄进来了。小黄说,嗬,看起新闻来了,你看得懂看不懂?徐富贵没有说话,他还在盯着市长看。他不喜欢小黄,初中没上完就不上了,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穿个衣服到处是口子,像个混混,已经沾染上了城里人油嘴滑舌的习气。大黄有了点儿钱还是那样,没烧到哪里去,他先就烧得没大没小的,再有钱,该尊人的地方还是要尊的。可小黄偏偏就爱来这工棚里晃荡,他知道小黄是在他们跟前显摆来了,小黄一走,马皮几个就骂烧包。不过见到小黄,他就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就把小黄不当回事,眼里就没小黄这个人。
小黄说,看得这么认真,就像那是你家亲戚一样。徐富贵说你还别说,我真认得他哩。小黄把一口烟吹到徐富贵的脸上说,人家是大市长,天天在电视里,谁不认得?学会吹牛了,要这么说我还认得国家主席,重要的是人家不认识你。一件让人激动的事让小黄这么一搅扰,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小黄掏出烟来,抽了一根自己点了,咬在嘴里说,给你们讲个段子?没人理会他,烟酒不分家么,要是大黄,会一人散一根的。小黄说,有一个女记者去一家奶牛场采访,她问奶牛场老板,请问牛为什么会得疯牛病?奶牛场老板说你知道牛一天要挤3次奶吗?女记者说,这跟牛得疯牛病有啥关系?奶牛场老板说那你知道牛一年才交配一次吗?女记者说这又跟牛得疯牛病有啥关系呢?奶牛场老板说,你想一天被摸3次奶,一年才做一次爱,甭说是牛了,你会不会疯?女记者说,那他妈的我早疯了。说完小黄哈哈大笑。马皮几个也笑。笑过,马皮说这是说你爹吧,你狗日的这么说你爹。徐富贵没有吱声,觉得这娃太不懂事了,他得和大黄说说。小黄却没完没了,说我再讲一个。这时大黄进来了。
大黄要是闲了没事,喜欢来工棚里坐坐,和他们谝谝闲,都是一个村上长大的,自然有不少话说。大黄说,说啥哩?笑得这么开心。马皮说,说你哩。小黄却岔开话题,指着徐富贵说,他说他认识市长,哈哈。徐富贵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黄说那你啥意思?徐富贵说我是说我给市长家送牛奶哩。大黄说真的?徐富贵说,那六斤牛奶就是他女儿订的。大黄说他女儿订的?市长一家都喝我们牛场的奶,早知道就不该收他的钱。徐富贵说,人家有的是钱,住别墅,家里跟皇宫一样,在乎几个牛奶钱?大黄笑笑说,是啊,人家是大市长,会没钱?鬼都不相信。
两个月后的一天,徐富贵按了门铃,门铃娇滴滴地说,主人不在家,您请回吧。徐富贵愣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铃里依然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徐富贵不敢再等下去,耽误了给其他人家送牛奶,人家会投诉的,被投诉是要罚款的,钱上吃亏。牛奶送完后,徐富贵又来到“DD”家按响门铃,还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就想或许“DD”有事出门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徐富贵在摩托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DD”还没回来,再等下去就要耽误午饭和下午喂牛,只能回去了。可这六斤奶咋办?这么热的天,放是放不住的。想来想去,只能自己喝了。奶牛场每天的早餐是一个馒头,一根油条,一袋榨菜,二斤牛奶。本就喝了二斤牛奶,六斤奶喝下去肚胀如鼓。
接下来几天,“DD”都不在家,徐富贵就受不了了。六斤牛奶他实在是喝不了,只能将剩下的倒掉。他想对大黄把事情坦白了,可又有些不甘心,一年的提成就二百多块,他都已经存银行了。钱就是这样,往进装容易,往外掏心疼。他想“DD”只是出远门了,最多一周就会回来,因此每天抱着明天就回来了的想法支撑着。就这么一个月过去了,“DD”还没回来,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而每天把白花花的牛奶倒进沟渠里更让自己觉得造罪,更要命的是怕“DD”回来会找后账,那是要赔钱的。奶牛场有规定,给客户造成损失由个人赔偿,并设了举报电话,谁要是被投诉了,要加倍罚款的。他心小,一件事就能把胸膛塞得满满的。他有些后悔,不该贪图那点儿提成,该把实话给大黄说了。现在要给大黄说,受罚赔偿都不是啥事了,重要的是让大黄看不起他,在大黄眼里他成啥人了,他一个瘸子,大黄不嫌弃,给了他一份工作,他还这么背后捣鬼。就想再坚持几天,或许明后天“DD”忽然就回来了,只要“DD”回来,他把一个多月的牛奶给人家折算成钱补上,就啥事都没有了。人就是这样,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亏的。
一天,徐富贵在电视里再次见到了市长,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去找市长,找到市长不就找到“DD”了?于是,送完牛奶,徐富贵就往市政府来了。他从未进过政府,以为和普通地方一样,冲着大门就往里走,结果被站岗的门卫拦住请他出示证件。他只有身份证,掏出来递过去,门卫看了一眼指着旁边一间房子说,请到那边去登记。他来到登记的窗口,人家问找谁?他说找市长。人家把头从窗口探出来打量了他许久说有约么?他说没约。人家说那请回去吧。徐富贵说我找市长有事。人家面无表情说找市长的人都有事。然后就不理会他了。他没想到政府的大门这么难进,市长这么难见,好说歹说纠缠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让进,他就决定在大门外等,每天送完牛奶就来等。连续几个上午,没等到市长。那天来了一群上访的,是些农民,也有一个瘸子,是一个老汉,他递了一根烟,和老汉说起来,老汉说在这里哪里能等到市长,市长进出都坐在车里,那车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他们看见你躲得比谁都快。靠等是见不上的。而且这大院有几道门,他走哪个门都不晓得。徐富贵就没了招数。
这天,徐富贵送完鸣春小区的牛奶,没想到就和市长碰上了。
徐富贵一看跟着市长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气势很威武,有些怯场,就一直尾随着逡巡着,看到市长向着小车走去,这才一急扑了上去。错过这次机会,他就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市长了。
徐富贵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差点让人逮捕了,他觉得那些人一开始就是要逮捕他,他听到一个说要打110。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一切都过去了。经过“老寡妇酱骨头馆”时,徐富贵停顿了一下,看看腕上的电子表,明天正好是周末,就决定把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儿子在一中上高中,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每个月他会把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自己也会要二两或半斤装的烧酒犒劳一下。尽管这个月他们父子已经大吃过一顿了,可他想再吃一顿。老人有话,意外之财要打个尖才能留住,这二百元当然是意外之财,是该打个尖的。
3
离开鸣春小区,史国觉得这个突发事件就像一块石板压在胸口,血压立马升高,心跳也加速了,喘气都有些困难,吃了一颗“倍他乐克”,闭目做着深呼吸。
视察也好,调研也罢,都是被人家牵着鼻子的一个过程。通知一下,人家就开始选点安排了,接待手册一出,白纸黑字,安排了的点就都得走完。要是平日,史国可能借故就走了,视察调研么,走了也就走了。可今日他就不能走了。
到了福盛园小区,史国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给陶玉打了个电话,问桃花坞那套别墅处理了没有?陶玉悄声说,已经脱手了,净赚58万,嘻嘻。他说那就好。陶玉说,老公,咋了?出事了?史国皱皱眉头悄声说乌鸦嘴,随便问问。陶玉说是一个朋友的朋友出的面。史国说好好。陶玉说晚上晚上晚上。陶玉就是这样,通过重复表达强烈的愿望。史国说嗯嗯嗯。
福盛园小区的点看完又看了两个点,就正午了。史国原本打算不参加登高区安排的午宴,他要驳一驳李兆廷的面子,现在只能改变主意。尽管在鸣春小区的那一番说辞冠冕堂皇,甚至义正词严,可他知道许多人都是半信半疑。如今官员都是众矢之的,只要是有关官员的事,即使是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人们依然信以为真。况且今天除了市区两级各部门几十号干部,还有省报、省台、市报、市台的七八名记者,记者那张嘴可从来都是无遮无拦的,而且都是微博的主力传播者。这事处理不好,那可就要满城风雨了,时下正在关键时期,因此还需要在酒宴上继续澄清漂白。
座位都摆放着名签,史国扫了一眼,记者全安排在另一桌。他对李兆廷说,把省报、省台的记者安排到这桌来,人家是省上的,我们是市上的,是我们的领导层面上的,怎么能这样安排?安排到我旁边。李兆廷立马就调换了座位。市上的记者可以看作是他的下属,省报、省台的可不是属于他管的,这些人很看重这个,况且今天情况特殊。不过他对记者一直很好,这倒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猜忌。一一落座后,史国和几位记者谈笑风生。储贤达还没有到,李兆廷满脸堆笑请示等不等,史国没有回答,他掏出手机正要给储贤达打电话,储贤达走了进来,史国笑着说:“你倒比我架子大,让李书记恭候你,这可是李书记的地盘。”
储贤达抱抱拳说:“各位,对不起,对不起。”
按说应该由李书记来个开场白,宣布开宴,可史国没给李兆廷这个机会,而是端起酒杯说:“各位,民以食为天,吃好,喝好了,多余的话不说,一切尽在酒中。”说着一仰脖干了,还把酒杯底儿朝上,比画着几位没喝的全喝了。酒宴就开始了。
史国吃了口菜,斜了储贤达一眼,储贤达就走过来附在市长的耳朵上说:“市长……”
史国说:“你大声一点儿,大家都竖起耳朵等着听哩。”
储贤达明白史国的意思,左右环顾一下,说:“情况基本明白了……有人……”
史国说:“你怎么吞吞吐吐,莫不是调查出了我真有个女儿?”
储贤达说:“市长真会开玩笑……下去我给您详细汇报吧,现在……喝酒。”
史国哈哈大笑说:“一个送牛奶的瘸子都关心政治了,政治文明很显成效嘛。好吧,娘稀屁,正是应了官场如江湖,这样下作的手法都玩得出。不过,这家伙还是有创意,有想象力的。”
史国说到这里,端起酒杯拍拍李兆廷的肩膀说:“李书记,登高区老百姓的素质高啊,这都是李书记治理有方啊。”
李兆廷站起来,说:“市长,我自罚三杯,是我们工作做得不扎实,考虑得不周到,惊吓着市长了。”说着连喝了三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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