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国把李兆廷摁着坐下说:“惊吓着我了,我有什么可惊吓的?”
李兆廷忙说:“市长,我口误,是惊扰,惊扰,我再自罚三杯。”
说着又端起酒杯要喝,副区长朱灿站起来说:“书记,我替你喝了。”
史国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说:“朱副区长很能喝啊。”说着抓过酒瓶,“服务员,上口杯。”
李兆廷说:“我喝,我喝。”
史国说:“你喝你的,他喝他的,我喝我的。”
史国明白他现在是代市长,之所以“代”是由于差投票一个环节,取“代”是需要投票的,这时候不该和人较劲。可今天他必须较这个劲,要表现出自己的威势,否则别人就会以为他心虚。
服务员拿来的口杯是泡菜的杯子,这正合了史国的心意,他亲自斟了满满一口杯,递给朱副区长,倒了三小杯递给李兆廷,倒了一小杯自己端了,说:“能者多劳,能者多劳,我高血压,心脏病,意思一下就行了。”
朱副区长面露难色,这一口杯至少也有半斤,史国说:“朱区长,你看我和李书记两个陪你哩。”
李兆廷说:“喝吧,这是市长赐的酒,赐酒等于赐福。”
朱副区长一仰脖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李兆廷喝了三杯,史国端起酒杯想想,把酒杯递给储贤达喝了。
打一巴掌还得给块糖,这是一门不可或缺的领导艺术。史国给朱副区长搛了一条红焖小鲫鱼说:“朱区长,忠心可嘉,快吃点儿,压压酒。”又搛了一条红焖小鲫鱼给李廷兆,“李书记,有这样的虎将,工作还有什么难度?好好培养。”
朱副区长脸和脖子都紫了,晃晃悠悠斟了一口杯酒说:“市长,我再喝一口杯,谢市长赐酒之恩。”
史国一拍桌子说:“好,爽快,我陪一个。”
朱副区长喝完第二口杯,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最后被人搀了出去。
史国说:“酒量不大么,一看就是个实诚人。”
于是大家继续喝酒,史国敬了一圈酒,点了根烟说:“安排在我调研的点上,忽然扑出来拦截我,当着几十号人的面说市长你女儿这长那短的,各位长见识了吧。既然官场如江湖,那么就不能坏了名头,真正的江湖高手是需要一个好名头的。还有一句很有名的网络语,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却又有哥的传说,一语中的啊。奉劝各位,以后此招断不可用啊,来,为这句话干一杯。”
史国举起酒杯站起来,其余的人也都站起来举着酒杯,不说话,看着史国。史国又说:“不过,这事有一点儿不完美,谁都知道我就一个儿子,应该说成是我的干女儿,我也过过干爹的瘾。哈哈,喝酒,共同干一杯。”
共同干了一杯酒,史国说:“贤达,我需要一个交代。”
储贤达点点头说:“市长放心。”
下午一上班,储贤达进了史国办公室,史国扔给储贤达一根烟说:“贤达,那瘸子什么情况?”
储贤达说:“大致情况搞清楚了,是城外董庄一家奶牛场的送奶工。”
史国说:“城里人还是乡下人?”
储贤达说:“乡下人,来自偏僻山村。”
史国点点头说:“噢。”
储贤达说:“他认错人了,吓坏了,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
储贤达斟酌再三只能这么说。
“认错人了?”史国摆摆手说:“贤达啊,说实话吧,这事不管是那瘸子认错人了,还是背后有什么企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来,落在咱们身上,就不是认错人了那么简单。用那句俗话说,一屁股坐在狗屎堆上,不是你屙下的也是你屙下的,而且人们是宁会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官员现在是众矢之的,一点儿不慎,就会风生水起,产生蝴蝶效应。”又说:“蝴蝶效应你知道不?”
储贤达说:“略知一二。”
史国这样说话,储贤达心里就极其不悦了。储贤达明白,这只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单纯的突发事件,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就是有人要搞政治阴谋,也没有人弱智到雇用一个见了官员就发抖结巴的送牛奶的。这史国心里清清楚楚,而且也知道他心里对这件事的认知程度。储贤达也能理解史国如此看重这事,遇上这样的事,任何一个人都会竭尽全力掩盖真相,将整个事件的影响化解到最低程度。当然也要预防有人抓着徐富贵做文章,把一个偶然事件变为政治事件。这都没错,但是,面对自己的办公厅主任,史国却犹抱琵琶,遮遮掩掩,这让储贤达很不舒服,有些窝火。显然,史国到现在依然还没有把他当作自己人,他还没连上史国这条线,还站在史国这个圈子之外。倘若是自己的人,史国会请他坐下来商讨一个将整个事件的影响化解到最低程度的最佳的解决方案,会大明大白地交代指示他去做。
史国说:“如果传出去,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那咱们就会有大麻烦,当下正是你我的关键时期,虽然现在到处都说作风问题不是问题,但对于咱们官员来讲,作风问题依然是重要问题,而上面对于这类问题是从不需要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样的证据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储贤达点点头说:“明白,市长放心,翻不了天,压得住。”
储贤达盯着史国,心里窝火极了。倘若在平时,史国和他说话说到“咱们”“你我”这个份上,那他会感激与欣慰的,可现在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史国调到云水市时,他已经做了一任办公厅主任。史国做了代理市长后,却表现出了想换他的意思,曾暗地里物色过几个人选,和书记沟通时,书记说不急么,马上换届了,到时候一并调整。新官上任更换老的班底,把譬如秘书、司机,包括秘书长、主任等贴身的人换成自己人,在政界这像法律法规一样正常。但是,史国调到云水市起初是常委、常务副市长,作为办公厅主任,虽然史国不是他服务的核心,但史国将来接市长的势头很明显,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因此,在史国身上他投入的精力可以说超过了市长,竭心尽力,小心呵护。可史国做了代理市长却要换他,这说明他几年赤诚忠心的服务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他能不窝火?但他窝火也只能窝火,官高一品压死人,等级森严的官场就是这个样子。
史国说:“贤达,这事不简单哩,你必须给我一个圆满的交代。”
储贤达说:“明白,市长放心,我会处理得让您满意。”
史国挠挠头说:“这事不可以掉以轻心,风起青蘋页之末,尤其是如今的微博可不是一片净土,更是不可小视。”
储贤达已是两届办公室主任了,马上要换届,肯定是要动,可是动得好与坏,史国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可史国至今未跟他谈过,这时间史国说“当下正是你我的关键时期”,显然是一种暗示,却又带着胁迫的味道。他也只能表现得更诚恳和虔敬。
史国站起来说:“山区农民嘛,小农意识,你去处理处理吧,不要太强势,要笼络他们。”
储贤达说:“明白,明白。”
回到办公室,储贤达自言自语骂出一句“娘稀屁”,抽了一根烟,给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程玉清打了电话。能管奶牛场的部门很多,之所以选择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是因为程玉清是他的妻弟,这种事当然还是需要亲信去办。要说他亲自跑一趟也行,大黄奶牛场是叶明川的,多年交情了,只是一方面他不想纠缠得太深,像史国这样善于运作的领导干部,是可以用前途未卜来形容的,一旦倒台,难免会把他牵扯进去,虽然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但沾上了就是个污点,竞争对手就会拿这事做文章。官场就是这样,只要你在场,永不缺对手。市长牛八玉栽了跟头就把办公厅主任刘远达带进去了,因为有几个关键的暧昧的场合,刘远达都在。要说也真是滑稽可笑,主任本就是领导的跟班,职务所在,职责所在,但事出了,人就有话说,刘远达就落了个失察失职、监督不力的处分。这听上去就像是笑话,可到了现实中就是事实,一个跟班去监督领导,除非脑袋让门夹了。用人们的话说是上床打老婆,不想干了。尽力配合还尚嫌不够默契,你监督试试,不要说是监督,就是不同意才说了一半,人家就打发你走路了。只要刘远达一有机会,竞争对手就拿这处分说事,匿名信雪花一样,搞得刘远达很是郁闷,原地踏步一直踏到退休。另一方面叶明川至少有半年多没跟他联系了。叶明川以养奶牛起步,后来进入房地产领域,发展得如日中天。去年圈下一块地,想修改一下用途,通过他想请史国吃饭。他请过史国,史国却没给他这个面子,说过段时间再说吧。但凡这种事本就很敏感,史国以后不提,他也不好再说。可这个家伙竟然这么长时间不跟他联系。
程玉清来后,储贤达说,大黄奶牛场有一个送奶的瘸子叫徐富贵,拦了市长调研的车队,搞得市长下不了台,市长很生气,你告诉奶牛场老总,快点打发瘸子回乡下去。
尽管程玉清是自己的小舅子,但也不能告诉他真相。针尖大的窟窿进来斗大的风,少一个知情人就降低一个传播点、一个风源点,少一只蝴蝶的翅膀。一个事件能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这件事对他无疑是一个考验,事关他下一步前程。他不能马虎,官场是高度敏感的,敏感得都有些小心眼儿。所以史国才用了蝴蝶效应。
程玉清要走的时候,储贤达对程玉清说,带上点儿钱,尽管他采取的方式有些偏激,但终归是农民,一个农民从山里来到城市讨生活,委实也不容易,怪可怜的,不要威逼强迫,别生事端。又说,不过,大黄奶牛场是该给点儿教训,出了这种事,他们是难辞其咎的,找个三聚氰胺什么的借口,搞出点儿声势来,对市长也有个交代,市长可是盯着这事哩。
4
就像那电视名儿——《幸福来敲门》,徐富贵已经听到幸福的敲门声了。他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已经看到天光了。儿子徐鹏明年参加高考,按老师说的,重点大学没大问题,要是发挥得好一点儿,上北大、清华甚至拿个状元也是很有可能。这就意味着再有一年,他也就从苦水潭底爬上岸来了,彻底解脱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大段大段的好日子。徐富贵心里说,水秀啊,你看着吧,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真真的。
徐富贵上午送牛奶,下午清理牛棚。上午送牛奶的四个小时,楼上楼下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有时候为送一瓶奶要爬六层楼。他本就一条腿不得力,真是抽筋扒骨,送完整个人就跟瘫了一样。下午清理牛棚的活儿可以不干,但另有一份工钱,徐富贵当然要干。人只有穷死的,没有挣死的。虽然辛苦,但有希望的辛苦也是幸福。
徐鹏现在是寄托了他全部的幸福与希望。
他一头扎进南窑肚儿里就是五年,正如那歌唱的,我的黑夜比白天多。从南窑肚儿里爬出来,从银行取出五沓新崭崭的老人头,他就直奔章家台去了。任福娶媳妇时请他催箱娶人。任福媳妇的表妹水秀是陪娘,他就盯上了水秀,也把水秀家里的情况摸了个清楚。水秀的哥哥强子娶不上女人,又好吃懒做,不出去打工,就在家里祸害,把家里祸害得鸡飞狗跳的。这个狗食在镇上耍小姐让警察捉住了,捎回话来让拿钱赎人,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水秀爹又羞又气,就决定用水秀给强子换个媳妇安顿了事。水秀一直在城里打工,捎话带信的叫了多次也叫不回来,水秀爹就上吊、抹脖、跳窑地把水秀从城里逼了回来。可现在换亲要找个合适的并不容易,计划生育以后,家家子女都少,而且都在城里打工。还没探访到合适的茬口,他背着钱上门来提亲,水秀爹是杠木做的擀面杖,直来直去,说强子把媳妇娶到家得五万,我多一分钱都不要你的。他把五沓票子压在了水秀爹眼前的炕桌子上,就把水秀拴下了。水秀爹怕夜长梦多,说就这个月吧,找翻皇历看个日子,把亲事抓紧办了。这样没出一月,他就把水秀娶到了家。新婚之夜,他知道水秀有多么的不甘心,或许哪天早晨起来就不见了,这几年村上跑了媳妇的不少。因此,他是既要过日子扒光阴,还得守着水秀,过得提心吊胆。两年后,水秀生下了徐鹏。有了娃,他心才落下来,娃是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是最能拴住女人的。就想着水秀不会跑了,要跑就不会给他生娃了。日子开始喜人了,他是精神抖擞。儿子生下的第三天,他就宰了一只公鸡,烫拔煺洗,开肠破肚,拾掇干净,又捞了两方子腌肉,割了几把韭菜,提着去找小先生给儿子起名。村子里许多娃都是第二天要上学念书了,才寻先生求大名。先生一天起十几个人名儿,着急忙慌地连多想一阵子的工夫都没有,哪里能取个好名儿?
小先生是来支教的,城里人,白白净净的,虽没戴眼镜,一双眼睛贼亮贼亮的,但说是名牌大学生,学问大着哩。小先生问他想要个啥意思的名儿。他说和别的娃不一样。小先生说咋个不一样?他说有点儿意义的,想想又说别老是富呀福呀财呀宝呀贵呀的,我爹给我起名叫富贵,光村子里就有五个大名小名叫富贵的,日子都过得寒寒苦苦的。李庄、周滩、芦花台叫富贵的也不老少,有一回我去草鞋镇赶集,听得有人喊富贵,我应了声,不远处也有人应了声,结果,人家喊的还不是我们两个。小先生就笑了,他也笑了,说要有文化、有文采、有个指望、有个念想……小先生摆摆手说知道了,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就叫徐文化?他嘿嘿一笑,说有文化,不一定叫文化噻,这名字叫的人也多了,李上庄有个叫文化的,我认识,一点儿文化都没有,赶驴吆骡子都日娘喝爹的,打女人用棒子。他说不急,娃才养下,慢工出细活么,赶满月起好叫出去就行。又说按我们徐家宗谱一辈两个字,一辈三个字,我儿的名只能取一个字。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