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章 (4)

几天后,小先生趴在墙头喊说名字起好了。他就来到小先生的办公室,小先生说叫徐鹏,并给他解释说鹏是传说中最大的鸟,一展翅膀就是几千里远,有一个词叫鹏程万里,就是说前程远大,不可限量,还有一句说得更好,大鹏展翅恨天低。他扑棱扑棱着一双眼睛听着。小先生又说,李鹏知道吧,岳飞知道吧。李鹏他当然知道,总理,大人物,岳飞他也知道,忠臣、英雄,他听过《说岳全传》《岳家将》,可岳飞名字里没有鹏字。小先生嘿嘿一笑说,岳飞的字就叫鹏举,字就是另一个名字。他忙说看人家富有的,还取两个好名儿,好好好,就这个名儿,就这个名儿,徐鹏,徐鹏,叫起来也顺口。小先生就把“徐鹏”两个字写出来,他端详了半天说意思好是好,就是鹏字笔画太多,密密麻麻的难写了点儿。小先生说在村里可能难写了,到外面人人都会写,再说这么好的名字,你儿子难道还要像你一样?他脸一红说谢谢。这样,儿子就是村里最早有官名的,儿子的名字也让他有了一份寄托。

大名有了,小名也就有了,水秀一张口就是“鹏鹏”。满月那天,他摆了宴席,别人就说笑话说还不如叫个“罐罐”哩。水秀就急了,跟人家争得面红耳赤的,在地上给人家写“鹏”字,写得有棱有角。人家就说有这么个字么?水秀说,有,咋没有?意思好着哩,鹏程万里,大鹏展翅,李鹏、岳飞,都是好名字。然后给人家讲鹏的意思。他听着,知道水秀去请教过小先生,这字也练习过。人家又说这么难写,你看一个字把你头上的汗都憋出来了,是咋想出来的?水秀就气得脸乌突突的,不理会人家。晚上,徐富贵说人名儿最怕叫串了,真叫成个“盆盆”了,音串了意思就串了,盆盆罐罐的有啥出息。又说咱们给娃再重新取个小名儿……水秀忽然高声吼道,听那些没文化的做啥?他们见过啥世面?懂个屁!李鹏、岳飞,多大的人物,人家咋不怕被叫成盆盆罐罐?这是水秀第一次和他说话。

一天晚上,他正在吧嗒吧嗒抽着烟,鹏鹏就在他们中间跑过来跳过去,他就说砸锅卖铁也得把鹏鹏供养成个读书人,书读下了,鹏鹏将来就是城里人了。水秀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一下,他就得到了鼓舞,抖擞精神继续说,鹏鹏的书啊一定要到城里去念,咱这旮旯能念成个啥书,高考多少年了考上了几个?张全山的儿子念成了,其实人家是在城里念成的,在咱村里只上了几天小学,就转到县城里去念了。水秀从儿子身上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他就说不能老待在家里了,有个苗儿就不愁长,你看娃一眨眼长一截,一眨眼大一圈,说大就大了。你在家里带鹏鹏,我得出去揽活挣钱,攒点儿钱。鹏鹏小学读完,咱们都进城,边揽活边供养鹏鹏念书。这么说着他心里就很冲动,一翻身坐起来说,我想还是到煤窑揽活,苦虽是大了些,可来钱快么。要说危险也危险,要说不危险也没多危险,几百人都挖煤哩,死的才有几个人?再说在煤窑,别人一次事就把命要了,我出过三次事,不都没事?人都说事不过三,我命大哩。老天爷也总不会老跟一个人过不去。煤窑背煤一年下来咋也落个一万块,除了咱们一年的嚼销,咋也落个七八千,从现在到鹏鹏念完小学咱就当十年算,也七八万哩。有七八万垫底,鹏鹏就是考到外国去,咱们也供养得起。

他说着用眼拐拐观察水秀,水秀在给鹏鹏打毛衣,却是有一针没一针的,显然是在听。他就说,等鹏鹏把书念成了,在城里有了工作,咱们在城里就把根扎下去,日子也就改换了。那时候我五十出头,正是揽活的好年纪,到时候,我揽活,你就在家里做饭、领孙子。揽活揽到六十多岁还有十多年,咋也能攒下个十来万,咱们不靠儿子养活,两个人能吃多少,能穿多少?

话虽然是说给水秀听的,却把自己也说明白了,也说急了。日子就该是这么个走法,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得像以前铆足劲儿挣钱娶水秀那样扑腾日子。再这么守着水秀,日子可就真要落后了。他跳下炕去,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小黑包递给了水秀,家里所有的积蓄和土地证、林权证、宅基地证、户口本,还有水秀的身份证都装在这包里。外父怕水秀守不住逃跑了,把身份证给他压着。过日子么,就过得个互相信任。再说,城里啥假证办不了?身份证扣下就能把人扣住?反而把心弄生分了。

水秀没有接那包,却噗地一口吹了灯。漆黑中她听到水秀在啜泣。他不敢过去安抚水秀,这时候的水秀就像一只流泪的母老虎,比不流泪的时候更凶,指甲比老虎爪子还犀利,他不止一次吃过亏了。可是,水秀却钻进他的被窝里来了。这是水秀第一次钻他的被窝。他心里一漾一漾的,眼泪流出来了,搂着水秀一个劲儿叫着我的天神,我的水秀啊我的水秀,我的天神啊。

鹏鹏一岁生日到了,水秀做了很丰盛的一顿饭菜,还准备了一瓶酒。徐富贵心里熨帖啊,日子顺溜了,就嬉笑着说娃过生日,你还给我准备啥酒么?水秀不喝酒,一个劲儿要他喝。结果一瓶酒都让他喝光了。第二天早上,鹏鹏在哭着喊着叫娘,他睁开眼四下看看,就知道水秀走了。

水秀走了,要不是有了儿子,他想去城里找水秀,找着了,要回来就一起好好过日子,要不回来那就都别活了,要人的命还不容易。可有了儿子,事就不能这么做了。两个月后,他背着徐鹏上了外父的门。外父见到他哆嗦着在院子里转着圈圈搓着双手,就像搓着两片干裂的榆树皮,搓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他并不想和外父起事,那五沓子一弹一甩“咯咂”“咯咂”的新崭崭的票子已经变成了妻哥强子的媳妇,想要回一分钱都没可能。狗食强子娶了女人倒有了正行,带着女人去城里打工去了。他上门来是来续这门亲戚的,如果水秀没给他生下鹏鹏,水秀一走,他们这门亲戚也就断了,说不定他还会生出事来,拉牛赶羊吆猪的事说不定也做得出来,理在他手里攥着。可是有了鹏鹏就不一样了,水秀走了,是不是他的女人说不清,但是鹏鹏的娘这点改变不了,老汉是鹏鹏的外爷也改变不了,对于鹏鹏来说这是这辈子钢刀割不断的亲戚。再说水秀是走了,又不是亡故了,有鹏鹏这条线牵连着,说不定啥时会回来,自己不能把事做绝了。水秀没在几个月里就跑了,给他生了儿子,又陪了他两年,这份情他是要念的。如果像有些女娃,水秀嫁过来半月一载就跑了,他又能咋?难道还要把这老汉吃了不成。说到底老汉也是个被日子逼在墙旮旯的苶障人。

水秀走了,把他的筋骨全抽了,也就把日子的筋骨全抽了。以前日子是站着的,走着的;现在的日子是躺着的,爬着的。带着鹏鹏过着孤儿光棍的日子,再没啥负担,日子也悠闲着哩,可老这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日子过得不得劲,不得劲其实就是恓惶。白天没人做干粮,黑夜没人搭声腔,歌里都这么唱哩。除了风摇门穗子,小鸟儿找不着窝叫两声,再就连个声响都没了,咋能说不是恓惶?酒倒是个好东西,日里多喝点儿,一天就晕晕乎乎过去了;晚夕多喝点儿,一夜就晕晕乎乎过去了。鹏鹏倒不孤单,学校就在旁边,成了鹏鹏的天堂,迟迟早早喊鹏鹏,鹏鹏就从学校里冒出来。

那年,唐家坪来了个女先生。女先生是考上特岗分配到唐家坪小学的。有一天,女先生跟他说鹏鹏能识会写,就像上过一年级了。说着让他看几页纸,他一看密匝匝写了整整三页,他说都是徐鹏写的?女先生点点头说,我让他写的,他很有天赋。尽管他不能完全理解女先生所说的天赋,但至少有一点能肯定,徐鹏是念书的料,就迫不及待地问徐鹏将来能考上大学么?女先生肯定地说,当然能,好好念考个重点也不成问题。他跑到小卖部买了书包、铅笔和本子,跟女先生说让鹏鹏也上学吧。女先生嘻嘻一笑说,才几岁啊,上学前班的年龄都不到。他说,你说他能识会写,就像上过一年级了,你看他写的字,一笔一画的,差啥,上一年级保险跟得上。那女先生说书不是这么念的,一旦上了学,就得一级一级往上跟,他年龄太小,总有跟不上的一天,书还是要按年龄读的,太小了总有一天会跟不上的。他还想辩几句,女先生说,就像种地,到了种啥的时候种啥,总不是啥时想种啥就啥时种吧。他一想也有道理。女先生说就让这么跟着吧,当上学前班。他进屋去用菜篮子提出十几个鸡蛋,女先生要掏钱,他说你都是鹏鹏的老师了,拜师得有礼。女先生说你现在就得给鹏鹏攒念书的钱。他说对对,就问徐鹏要把书念成得花多少钱?女先生说光大学省着些花也得四五万吧。女先生摸了摸徐鹏的头,他很感动,水秀走了,儿子的头除了他摸,再没有女人摸过。他就说园子里的菜,树上的果子,吃啥你就去拔啥摘啥,反正我爷儿俩也吃不完。

可第二年女先生就走了。他说你不是说国家规定要教够三年才能调走吗,咋就走了?女先生说待上三年我就嫁不出去了。他说,你说笑话么,咋能嫁不出去?你有文化,人又俊样,挑着拣着嫁哩。你看咱这村,剩下一个女娃了?男人倒剩下不少哩。女先生说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女先生把自己的书全留给了徐鹏,叹息着说有些书没人教他读不了,以后用得着。他套了驴车把女先生送到了镇上去坐班车。女先生要给他钱,他说你看你。女先生说一定要培养徐鹏读书,他反应快,记性好。这是掏心窝的话啊,他诚恳地点着头。女先生又说家里要宽裕,把徐鹏送到县城省城好一点儿的学校去念吧,城里像徐鹏这么大,就报特色班了,学英语,学奥数。徐鹏将来考个名校,考个重点大学,命运改变了,你们的日子也就改变了。女先生又说你总不希望徐鹏以后走你的老路吧。

女先生的一番话,把躺着的他提得站了起来。回去的路上,他把徐鹏抱在怀里问自己,富贵啊,你要鹏鹏过像你一样的日子吗?你是个没想法的人吗?人活的个啥?不就是活的个想法么?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往城里跑啥?跑的就是个想法。你为啥日子过得恓惶?就是你没想法。

他把儿子送到外父家,就又下了煤窑。下过煤窑的人再不愿揽别的活了,别的活挣钱少,没劲。下煤窑背煤当然危险,那五年出过三次事,有次给埋了几天几夜,挖出来就剩下皮包骨了。他咋能不怕,可不也好好地过来了。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不后福他不敢奢望,但他相信事不过三。然而,事不过三只是一句话,又出事了,这次老天爷没有眷顾他,他被煤块砸折了一条腿,胯骨粉碎了,在医院养好就瘸了,一条腿永远不得劲了。不过,老板很爽快,拍给了他三沓老人头。也不是老板爽快,老板的矿刚刚出了事故,死了五个人,上面还正在处理,折一条腿也是事故。加上两年挣下的,他又揣着五沓老人头回家了,正赶上开学,就把鹏鹏送进了学校。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