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局廷
郑局廷当今,“唯上”已成为某些官员处事的不二法则。小说将县委及乡镇的几位干部置于万众防洪的危急关头考量,彰显出截然不同的人心与人性。洪水并没有达到警戒水位,但镇长却执意提高了防洪级别,用心何在?镇委书记将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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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接到镇党办主任朱小理的短信时,宋水生正坐在省委党校301教室里上课。“宋书记,东顺河汛情紧急,县委办要求您赶紧回镇指挥防汛!小理。”他轻轻收拾好书本,搁在公文包里,悄悄绕到教室后边,躬身走出教室。
“又要防汛?”那种预感在一个星期前就有了,汉江上游的陕西、四川部分地区连降暴雨,持续了二十多天,丹江水库开闸泄洪,汉江沿线全线告急,作为汉江最大的支流,东顺河也难以幸免。“五年一大汛,两年一小汛”,已经让身处江边河畔的乡镇领导对防汛产生了一种麻木情绪。何况宋水生出生在东顺河边,从小在东顺河里淘大。农校毕业后,分回老家,在林丰镇工作了三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大潮大汛,他都经历过。做镇委书记八年多,他已经领头防过四次汛,算上今年这次,可以甩一手掌了。防汛于他,就像一盘经常端上桌的家常菜,非吃不行,但吃得让人索然无味了。
这两天,宋水生特别留意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听收音机里的水情播报,心被揪得紧紧的。工作这么多年,除参加县里组织的招商活动跑过几座大城市,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埋没在镇里。一则他不喜欢到处跑四处飞,再则他对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总怕自己外出后镇里出事儿。只有待在镇里,他才感到踏实。这次县委派他到党校学习两个月,开始一两个星期着实不习惯,上课时常走神儿,思绪不知不觉地飘飞回镇里,连睡觉都梦游回镇上好几回。挨过那阵子,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些,准备轻轻松松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段学习时光,适应适应离开林丰的生活,不承想大汛来临,又要把他推到那波澜壮阔的风口浪尖,在体内安生了几天的细胞,被那种挑战和刺激彻底激活了,伸胳膊蜷腿地跃跃欲试开来。
他轻快无比地走下教学楼,又健步如飞地爬上行政大楼。在五楼的教务处,他气喘吁吁地向教务处处长告假。“防汛大于天”,教务处处长很快为他办妥了请假手续。
镇里的小车停在院内。在坐上车的刹那,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迟疑。汛事逼近,情况紧急,县委办为什么不出面通知?至少现在镇里主持工作的镇长白灵峰应该给自己打个电话通报一声,假惺惺地接请一下也行啦。光凭镇党办主任朱小理的一个短信,自己就屁颠屁颠地往镇上赶,是不是有些冒失和唐突?本来大汛将至,作为镇委书记,应该义不容辞、当仁不让地回到镇上去指挥这场战役。但是,一个月前,接到培训通知到省委党校报到之时,县委书记把自己叫到办公室,很明确地说:安安心心地去学两个月吧,尽快适应城区生活。镇里的工作由白灵峰代理,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当时,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他琢磨了一路,终于推敲出书记话中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换届选举调整干部在即,你培训完后调到县里工作。其二,你是一个在乡镇摸爬滚打三十多年的“土包子”,趁着在省委党校培训这次机会,学会适应在城区生活。白灵峰不到三十岁,是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放手让他去干,也算是“任前试用”,你就不要多插手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回到镇上指挥防汛抗洪,算不算“插手”?如果算的话,那么就有悖书记的指示,影响到同白灵峰的关系。但转而一想,自己还是名正言顺的林丰镇委书记,镇里发生任何重大事情都与自己息息相关,想逃责任都难。何况,白灵峰不到而立,去年才从团县委书记岗位上下派到林丰镇任镇长,基层经验少,防汛经历更是空白。万一大汛当前出了什么事呢?他觉得没啥可纠结的了,一个字“回”!防汛就是命令,命令胜过圣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没有了犹豫,但一股新的烦恼慢慢地从心底滋生出来,像朽树墩上的毒菇,悄然间撑破树皮,探出头来,让人感到怪异而新奇。即使来天大的水、防天大的汛,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愿意去接受这种挑战,哪怕这种挑战带着一种搏命的危险。他最担心的是,这种水情预报发布后,大汛未到,书记、县长就要找到镇里,做他的工作,让洪口民垸弃守掘口、破堤行洪。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五年前,正是换届年,预报最高水位32.5米,当洪峰抵达之前,书记、县长齐抵林丰。在镇防汛指挥部办公室里,两位巨头传达了县委的命令:掘口分洪,削峰保堤!他能够理解书记、县长面临的处境。唯有如此,才能对上级有交代,对社会有说法,对他们无风险。没有守堤之艰,更没溃口之忧。从市里到县里到镇里,各级干部在换届之年,该提拔的可以提拔,该交流的能够交流,该进城的得以进城。那将是一派歌舞升平,一片欢声笑语。然而,在这种皆大欢喜的背后,却是垸内七村三万多老百姓的流离失所、黯然神伤……劳作大半年,已经抽穗扬花的稻谷不能收割,挂满伏前桃的棉花不能收捡,等等。老百姓的投入谁来补?老百姓的损失谁来认?越想他越感到沉重,越想他越觉得悲哀。他软磨硬抗,生生地顶回了书记、县长的命令。那一次,他带领全镇四万多劳力严防死守两个星期,但终于功亏一篑,殷家咀倒口,洪口民垸被淹。那种在刀尖上行走的凶险和大山盖顶的压力,至今想起来都让人后怕,让人窒息,让人喘不过气来。
又一次超历史水位,书记、县长再会赌命似地相信自己吗?再说,多年来一直没有大修的民垸大堤,能够躲过这一劫难吗?他不敢往下想。
两小时后,小车驶进镇机关。他摇下车窗,未见一人,忙让司机往镇防汛抗灾指挥部赶。
镇防汛指挥部设在水管所内,地处镇区西部,紧靠东顺河边,小车几分钟就开到了。一楼会议室是防汛指挥部,党办主任朱小理打着电话通知会议,见到宋水生,立马搁下话筒,欣然迎接道:“宋书记,您回来了。”他微笑示意后,问道:“通知会议呀?”朱小理连忙解释道:“晚七点,白镇长召开村主任会,汇报防汛备汛情况。”他随口道:“到各村防守段面去走一圈,情况不就一目了然了。”朱小理没再说下去,又去打电话下通知了。
宋水生走进院子,对着二楼喊道:“王土城,你一个水管所所长,躲在办公室里防个球汛,快下来陪我去看水情。”王土城从办公室里跑出来,龇牙一笑,粗声大气道:“县防办要数字,我在准备,马上好了。”王土城奔进屋,抓着一把纸,交到隔壁办公室,然而噔噔噔地下楼而来。走到他的身边,王土城涎着脸说:“宋书记,您回来了,我们就有了主心骨,可以少操一大坨的心了。”宋水生横了王土城一眼,批评道:“你不陪在白镇长身边巡堤查险参谋指导,却躲在办公室里报什么数字,有那个必要吗?”王土城鸣冤叫屈道:“领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陪白镇长转了大半天,刚刚回来,县防办要数字,白镇长特意派我回来让我把关的。”宋水生不以为然地说:“几个数字照实上报就行了,把个什么关?多此一举。”王土城嘿地一笑,说:“你在林丰几十年,什么东西都装在脑壳里,但人家白镇长才来年把工夫,报数字慎重一点是对工作认真负责。”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疾步爬过堤坡,来到堤上。放眼望去,东顺河水像烧红的滚动着的玻璃溶液,无可阻挡地滚滚向前,水涡回旋,浪拍堤岸,激起片片褐色水珠。东顺河在不远处呈“人”字分开,“人”字下面就是洪口民垸,俗称“葫芦垸”,将近35万亩的农田,养育着七个村三万多人的生计。
“看来这洪口民垸今年又悬了。”宋水生望着下游处在朦胧之中的民垸,低沉地喃喃道。
“当然,预报今年的水位又要超历史咧。”王土城在一旁附和道。
“现在水位多少?”宋水生问。
“31.5米。”王土城随口回答道。
逼近警戒了?宋水生小声嘀咕道,不相信地瞧瞧堤坡又看看水位,疑惑地走下堤面,用步子丈量着踩到水边,摇头道:“王土城,你狗日的别蒙老子,这水位至多只有31.3米。”
王土城脸色骤变,慌忙辩解道:“我蒙谁也不敢蒙您呀。水尺上清清白白就是31.5米。”
宋水生顺着石砌台阶,来到水边,水尺已淹没了1米多,他蹲下身子,细细瞅着半米开外的水尺,看到水位在31.5米的格上飘动,再看看堤坡,总觉得蹊跷。他脱掉凉鞋,卷起裤腿,顺着台阶走到水尺边,躬下身子,眼睛盯着水尺,水位确实在31.5米的刻度之上。唯恐看得不实,他又细瞅一遍,但见回旋的水波在31.5米的刻度上波动。
像这样的大水经历过无数次,不看水尺,只瞧一眼堤面和水面的落差,瞧一眼坡面距离,他就能八九不离十地说出水位数据,误差只在毫厘之间。这是经验的积累,亦是多次防汛历练所致。但是今天是怎么了?水尺上显示的数据怎么与自己预估的水位相差20厘米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难道自己真的是年龄大了,老眼昏花判断失灵?
怀疑只在心里一闪而过,自信主导着思维。他坚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偏,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他紧紧地盯着水尺……
水尺的刻度清晰而骤新,他问王土城:“最近找人清理过水尺?”
王土城赶紧掩饰道:“没有,没有。”
从王土城的慌忙之中他发现了疑点,在水尺的顶部,他看出了破绽。他揭开粘在水尺上的一长条喷绘,瞬间水位在水尺上降至31.3米。他指着王土城,破口大骂:“狗日的王土城,你长出息了,竟然会用这种办法欺骗大众。生在东顺河边的人,眼睛就是尺度,你又欺骗得了谁呢?”
王土城被骂得灰头土脸,浑身发紧,他耷拉着脑袋,辩护道:“我没想欺骗谁。”
宋水生走上大堤,蹬上凉鞋,继续抨击道:“你狗日的不想欺骗,那你是何用心?你是老防汛了,不是不知道水位提高20厘米所要付出的代价。设防水位上警戒水位的劳力,警戒水位就要上保证水位的劳力。你算一算,村里该投多少钱?老百姓该投多少工?这是劳民伤财,对老百姓犯罪呀!”宋水生痛心疾首、气愤难耐,他对着王土城的脸,“你狗日的泥土腥气未脱,怎么做出这种糊弄百姓、欺瞒民众的滥事?”涎沫子喷了王土城一满脸。
王土城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委屈地说:“宋书记,借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做这种事呀。我是按照领导的授意办的。领导初次防汛,心里有些发怵,苦无良方,便借提高水位,以期引起大家的警觉,多上几个人,他心里踏实。”
“胡扯!你狗日的心里踏实,但老百姓心里能踏实吗?”反击的话挂在嘴边,但宋水生没有吼出来。王土城只是执行者,始作俑者是王土城所说的“领导”——镇长白灵峰。要是以往,他会气急败坏、激愤不已地像弹出膛、剑出鞘般恶斥猛批一通。他憎恶这种为满足自己心里踏实而不惜损害民生民力的行径,更反感像这样为求所谓“保险”,采取“盐多不坏酱”的堆砌民资民力损伤百姓利益的行为。他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恶气。他不能在下属面前痛斥自己的搭档而影响班子团结。因为自己的直性子、坏脾气,他已经“骂”走了三位镇长。县里几次想调他到县直部门工作,却无合适的继任者,以至于他在林丰镇党委书记岗位上坚守了八年多。
“你给老子撕掉那个玩意儿,让水位恢复真相。”宋水生的气消掉一些,指示道。
“宋书记,我建议您别管了,揭穿了对谁都不好。”王土城小心翼翼进言道。
“唉——”宋水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着这声叹息,捏成拳头的双手逐渐松开。他警示道:“王土城,今后像这种事情你得顶回去!”
“我一个虾兵小将,顶得住吗?”王土城很是无奈,“再说啦,白镇长这样做,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希望把汛防好。”
宋水生的心里涌过一阵悲哀:为什么我们的干部总是打着好心办事的幌子,做一些损农伤农的事情?防汛本是天大之事,但是已经防了几十年上百年,有规律可循,有章法可依,为什么一定要多投劳、多投工而增加“保险系数”呢?你的嘴皮子一动,村里要增加多少负担,老百姓要耽误多少工夫?想到这里,宋水生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他痛这种怪事不仅不受到唾弃和谴责,却为大家见怪不怪地充分理解和欣然接受。尤其是王土城,和自己共事多年,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正义感和是非观的人,居然去做这种屌事!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难道——他故意敲打道:“是不是有人给你许诺什么了?”
“没有。”王土城否认道,脸上极不自然。
“你那儿子大学毕业几年,在家里待着,我也想安排他上班。但是,没有编制,只能当临时工。再说啦,把他安排到水管所,父子同一单位,你那工作怎么开展?所以,只能等我调到县里后再想办法。”宋水生说。
王土城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僵持许久,看到宋水生一直板着个脸,王土城没敢再谈工作上的事,便转换话题,嘻嘻笑道:“宋书记,时候不早了,我请你到雯雯饭店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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