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雯抹抹眼睛,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她啜泣道:“身处洪口民垸的老百姓苦啊——五年三水,投进去钱,却没有收成。这几年,凡是在洪口民垸种田的农户,几乎都背负着债务。”许佳雯抹了一把泪,止住哭,说:“村里的老爷们儿都上堤了,我们这些 386199部队聚到一块儿,本是找宋书记、白镇长的,没想到我们福大运好,碰上了县里来的大领导。其实,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严防死守保住洪口民垸!我们最担心上级瞎指挥,又要破堤行洪。我们老百姓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行破堤行洪?我们主动请缨,全民上阵拼命防守,守得住,是一种福音,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守不住,是命该绝,我们听天由命。至少我们努力过,并且还有几成保住民垸的把握。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呢?”
“如果给了你们机会,全县130万人民就会增加一层危险。我们全县防守60公里的汉江大堤和50多公里的东顺河大堤。保住你们洪口民垸,这100多公里的大堤如果出现溃口,你说怎么办?”郑县长不动声色地反诘道。
“汉江大堤和东顺河大堤都是国家花很多钱修了又整、整了又修的,坚固得像磐石一样,怎么会出现意外呢?”许佳雯把球又抛到了县领导那边。
“防汛的事儿谁也不能打包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周常务特别强调道。
“哼!”许佳雯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地说:“怕万一呀,人都别想活了。走在路上怕汽车撞死,经过楼下怕楼上摔东西砸死,吃饭还怕噎死咧。如果你们连这点儿风险都不敢承担,那么你们根本不配坐现在这个位置!”
“放肆!”白灵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让你反映问题,不是让你污蔑领导!”
宋水生瞥了一眼白灵峰,看那样子比两位县领导还生气,再看看两位县领导,面色由白转黄,心想,白灵峰的马屁拍得正是时候,缓解了两位领导的窘境。
“白镇长,你年轻,又是刚来,不懂防汛。你发脾气,我不跟你计较。”许佳雯带着轻慢的语调说。接着她把矛头继续指向两位县领导,毫不留情地抨击道:“古代做官的都知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的道理。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防了几十年的汛,这汉江大堤和东顺河大堤从未出现过任何问题,难道这次就会失守、溃口?要我说呀,你们在犯共产党的官员犯的同一毛病: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先把自己撇干净了再说,哪管别人的死活!”
郑县长的脸色很难堪,可以想见他内心很气愤、很焦躁,但他很克制,拿出大领导的气派和风度,有些以势压人地说:“我们不会推,也不会躲,更不会逃。洪口垸破堤行洪,是县委顺应上级指令,确保流域大堤平安和全县130万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所做出的部署,这叫讲政治、顾大局。”
“打官腔呗,唱高调呗,谁信?让洪口民垸三四万老百姓无家可归,睡堤埂子,几个亿的投入白白损失、血本无归,就是你们的讲政治、顾大局吗?”许佳雯紧追不舍地问道。
“民垸耕种不受保护,防汛期间必须无条件服从行洪需要!”周常务提高音量、不容置疑地说。为了和缓气氛,他降下声调平抑语气继续说:“水位超历史,汛事很严峻,如果洪口民垸破堤行洪,我县的防守段面至少可以降低20厘米水位,对削峰降压确保我县一百多公里的大堤安全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是,如果洪口民垸死保死守,凭那种堤身很难守住。一旦倒口,造成的政治影响和社会反响让县委会很被动。更为重要的是,倘若我县整个防守段面中大堤出现一点问题,这个责任谁也背不起呀!”
“老百姓选你们当这个官,你们就该背这个责,背不起就别在这个位置上待。”许佳雯大口大气、凌厉无比地说,“当官如果把头上的乌纱帽看得重,而把百姓的疾苦看得轻,用我们老百姓的话说,这是屌官。”
“别争了!”宋水生厉声制止道。他这个时候出口,是担心许佳雯在激愤之下会随口说出更加难听、更加伤人的话语,让两位领导难堪。再说,像这样各自站在各自立场上争论和辩驳下去,只会陷入一种无休无止的博弈之中,恐怕三天三夜也争不清、辩不明。他不想看到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和互相攻击的敌对局面。一方他得罪不起,一方他不忍得罪。其实,两方争执的焦点已经非常明确:谁来担责?很显然,两位县领导是不会担这个责的,要是他们能够揽下责来,何须到林丰七弯八拐费尽口舌?身边的白镇长,年轻有为,自命不凡,前途远大着咧,不愿意担这个责。倒是许佳雯这个女人有心担责,只可惜她是枯老百姓一个,人微言轻,没有资格担责。瞅瞅四周,没有一个人考虑担责,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担责。无奈之下,只能自己豁出去了。谁叫你是林丰人,有着比别人对洪口民垸更深的了解和对那些老百姓有更深的感情呢?谁叫你天生有着一种挑战大水、征服大汛的欲望呢?谁叫你在关键时刻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豪气和难以按捺的冲动呢?有什么办法,命该如此!这个责任只能由自己来担了,五年前担过一回,现在又面临着这一抉择。自己担这份责,可以换来洪口民垸三万多人的安定和六个多亿的收成,值得!他从容而坚定地说:“两位领导,所有责任,我来担当!”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惊诧、错愕、责怨,八双眼睛交织的光束齐唰唰地射到他的身上。
周常务抬抬身,郑重提醒道:“宋水生,五年前那次血的教训应该记忆犹新吧,你就不怕重蹈覆辙?你只要顺应县委决定,做好民垸内老百姓的工作,平稳实施破堤行洪,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回城安排任职。”
“我何尝不想按你们的意图去办,留下好印象,安排进一个好科局?但是,民垸内老百姓的工作我做不了,因为我根本开不了那个口!”宋水生有如千斤压顶,沉重不堪地说。转而他淡然一笑,故作轻松道:“我这180斤的躯体,卖肉值不了钱,如果能换到洪口民垸的安全稳定,物超所值了。”
郑县长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隔了一会儿,他不吝溢美之词地赞许道:“危难时刻显身手,关键时刻见真情。水生同志讲党性、敢负责、有担当,精神可嘉,勇气可敬!”转而他对许佳雯说:“请你转告乡亲们,县委将在确保大堤安全的前提下,作出最科学、最合理、最恰当的决定,争取保住洪口民垸。”
许佳雯听完,没有露出丝毫高兴的神色。她霍地站起身,噼里啪啦、尖声尖气道:“保住洪口民垸是县里的事,你们县里的干部不担责,却让宋书记来担责,我们洪口民垸的三万多老百姓坚决不答应!不然,你们别想走出这个院子。”
宋水生跳将起来,跑到许佳雯身边,拉住她的手奋力把她往门口推。在门缝合上的刹那,他看到许佳雯那双好看的杏眼里蓄着泪水,像水蜜桃一样饱满。
“宋水生,来这一出,课外功课做得挺到位呀,是不是想借助老百姓的请愿,为自己减压消责?”郑县长一语点破道。
“没有,没有。”宋水生赶紧否认,心里骂开了王土城,本让他找人帮一把,谁想到他找到许佳雯,不仅没帮上忙,还差点儿闹出事来,真是弄巧成拙!
“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这个压力你背,这个责任由你负。
你和白灵峰给我听好:洪口民垸必须严防死守确保安全!否则,我拿你们是问!”郑县长鹰一样的眼睛扫过两位,像指挥官下达命令一样。
4
洪峰在第四天凌晨五时抵达。
白灵峰为了迎候洪峰到来,一夜未曾合眼。按照宋水生的安排,他防守洪口民垸的“葫芦顶”,即刘家垸村的段面,重点镇守刘家垸闸。宋水生则防守“葫芦肚”,重点镇守几乎次次防汛都未守住的殷家咀。沿着圆形堤面,白灵峰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走了多少趟,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天亮了,他让跟随身边的王土城和小汤去歇息一会儿。他想单独待会儿。
头有些发沉,腿有点发酸,白灵峰小憩片刻。看看脚下,河水接近堤面,偶尔飞旋的浪花把水溅到身上。踩在东顺河上,远远望去,洪水滔滔,奔腾而下,水天相连,汪洋一片。
这是他第一次带队指挥防汛。几天来,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有如走进“鬼谷”,扑面而来、接踵而至的鬼头鬼面让人猝不及防、心惊胆战。随着洪峰的到来,他悬着的心吊到了嗓子眼,稍受惊吓,心都要蹦出来。走在堤上,他要么看河面,要么转头看垸内的庄稼地。他不敢同时看两边。满满当当、波涛汹涌的河面和堤脚下绿油油的庄稼地,落差十几米,有如站在悬崖边。脑子里总会闪现这样的画面:堤面突然决口,洪水倾泻而下,绿油油的庄稼地霎时变为泽国。含苞欲放的棉花,点头致意的稻穗,齐展展的民房以及活蹦乱跳的猪、狗、鸡等家畜家禽被冲得七零八散、灰飞烟灭。他不敢想象那种惨烈恐怖的场景,他的腿直打哆嗦。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有点儿怨恨宋水生。如果宋水生那天能够顺应县委决定,让荷枪实弹的武警来殷家咀炸堤行洪,再大的水、再急的汛也不会闹得这么紧张,这么让人揪心。男劳力全部上堤,年轻的女劳力也悉数到场,内堤坡以及堤脚50米的压襟上,看到的都是手持铁锹巡堤查险的人,就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军事要地一样,密集驻守着武装人员,让人倍感森严和紧张。如果破堤分洪,何须这样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而最让人担忧的是,洪峰才刚刚来临,也不知道它要逗留多久、持续多长时间?更不知道民垸这种“豆腐堤”能否抵挡得住超历史水位的侵蚀?一旦倒口,首当其冲是宋水生要接受处理,但自己是镇长也脱不了干系。还有一点儿小私心,让他加深了对宋水生的怨愤。未婚妻这次回省城,准备和他把婚礼办了,但因为防汛事大,他没敢答应。文倩后天就要走了,一走又是半年。
白灵峰始终闹不明白,宋水生为啥要顶撞领导坚持己见?诚然,他出生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余年,人熟路熟,地亲水亲,但这不足以让他产生顶撞直接上司的动力,一定另有隐情。那天县长莅临林丰,一个多小时工夫,许佳雯就组织几百人围住水管所,看那阵势,似乎两个人早有预谋。许佳雯出生在洪口民垸,长得风骚性感,一看就是那种能够勾男人魂的女人。社会上盛传他和许佳雯有一腿,难道他是在为这个女人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这种可能性太大了,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诠释他的行动。为何?男人为情所困、为爱疯狂时什么傻事都能做得出来,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儿多了去了。
从这点看,宋水生可谓一个有情有义之人,白灵峰颇感钦佩。
除此之外,他对宋水生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崇拜。面对县长,即将的县委书记,掌握他政治生命生杀大权的人,他能够做到不卑不亢、不逢迎、不谄媚不唯上,真堪称官场“另类”。自己是绝对没有勇气去这么做的,碰到领导,腿发软、心发虚、人发紧,大气不敢透,腰板挺不直,不知是拘谨所致,还是奴性使然,反正呈现的就是“软蛋”的形象。对待上级决策,即便是错的,自己会先执行了再说。因为这是和领导保持“一致”的问题和“站队”的问题。上级领导喜欢的是无条件接受和绝对服从,反感讲斤讲两、软磨硬泡。但凡不听话和与领导打斗的人,要么原地踏步,要么被打入“冷宫”,不可能有好的仕途。所以,在当今官场,“唯上”和“服从”已经成为下级对待上级的“通用法规”,就像狗儿忠诚于养它的主人,绵羊驯服于喂它的牧民一样。按说,宋水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这种“潜规则”呀!还有,宋水生在五年前踢破过脚趾,伤口虽好了,但伤痕明摆、痛感还在,他为啥故伎重演而不引以为戒?何况,县领导已经给了他暗示:按照上级要求平安分洪守住大堤,就能顺顺利利回县城安排任职。不出意外,应该是水务局局长。除了提拔成县级领导,水务局局长绝对是对镇委书记最好的安排。一个在乡镇搞了大半生即将知天命的人,面对这么诱人的职位,应该是求之不得、趋之若鹜,宋水生为什么要傻不拉叽地去担那个责?担了那个责,对他又有哪点好?守住了,除了老百姓口里念念你的好,能够博得红颜一笑外,再没有任何一点儿实际价值。但一旦失守,冒犯上级领导、悖逆县委决定的“帽子”,就要泰山压顶般地扣在你的头上,失守的罪责该你承担,断送的是你的政治生命啊。宋水生啊宋水生,你这么做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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