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溃口(5)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25章 溃口(5)

“不容易。”王土城接口道,“乡镇这个层面,上接县里,下联村组,工作都靠你们落实下去,很多时候是两头受气。所以被领导批、被群众骂是正常的事情。一个优秀的镇委书记就是既要维护好上边又要照顾好下边,真的不容易!”

王土城的思路从一个幽默段子迅速跳跃到一个严肃的话题上边,用心足矣!撬动了搁在宋水生心头的那团疙瘩,他试探地问:“假如县里要弃守洪口民垸,破堤分洪,我该怎么办?”

摩托车在红庙渡口上了渡船,王土城把他拉到船头,望了他一眼,慎重地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您。但您已经有主意了,只是您还有些许纠结。”

“我有什么可纠结的?”宋水生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

“换届年份,毕竟不只涉及您一个人的升迁去留。您现在最最惧怕的是县长、书记驾临林丰。”王土城直白地说。

狗日的王土城,就像你肠子里蠕动的蛔虫,把你的所思所想摸得清清楚楚。宋水生觉得在他面前没啥可隐藏的。他说:“如果县长、书记找我谈话弃守民垸,我肯定要坚持我的观点。”

“但是那样您会得罪领导,并且在超历史水位的大汛面前,您承担着前所未有的极高风险。从朋友的角度,从您在林丰任党委书记八九年的现状,从县水务局局长虚位以待的实际,我当然希望您顺应上级决定炸堤分洪。”王土城入情入理地说。

“顺应上级,谁顺应洪口民垸内三四万老百姓?”他眼光犀利地望着王土城,质问道。

“您面临着抉择!况且五年前,你为了洪口民垸,受过一次处分。”王土城说。

“我也想过了,仅我个人的去留算不得什么,关键是涉及书记、县长的升迁以及‘四大家’的联动,还有林丰班子的变动。五年才换届一次,很多干部等得心急如焚。但是,我必须要坚持我的观点:严防死守,决不掘堤分洪。只是我不想再去硬碰领导,希望你能从外围支持我一把。“他很知心地托付道,眼里射出的是两股信任的暖流。王土城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表态道:“十万林丰百姓是您的坚强后盾!我一定亲自导演好这出大剧。”

搁在心头让他不安、让他忧虑,甚至让他隐隐作痛的石头,这才慢慢落了下来。

摩托车在前,他俩在后,爬上堤坡来到民垸堤上,一眼望去,洪口垸内一片翠绿、葱茂,绿茸茸的像毯子一样。稻谷在无拘无束地抽穗,棉花正满怀豪情地开放……

“今年老天照应风调雨顺,十年一遇的丰收年景啊!”望着无边无垠的庄稼地,王土城感叹道。

王土城发自内心的感叹深深地刺激着宋水生敏感的神经。如果听任上级掘口分洪,这片三十多万亩俨如蓝天一样的绿油油的庄稼地将会毁于一旦。那灌浆进米的稻穗和即将炸裂开桃的棉花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却要被无情的洪水蹂躏、践踏、浸泡。他的心像刀剐火燎一样地疼痛起来。我有权利保护它们!我有责任保护它们!他在心里暗暗使着劲儿。

宋水生带着王土城先巡查了位于洪口垸葫芦肚上的几个村。每看一个村,都让人振奋令人鼓舞。村组干部悉数上堤,按警戒水位的要求,上足了劳力。防汛器材诸如木桩、黄沙、石块、编织袋等等,都按镇防总下达的任务数准备到位。去了几个村,从村支书到老百姓,问他问得最多的问题是:水位超历史,上面不会让我们破堤分洪吧?他总是不厌其烦充满信心地说:不会,严防死守确保民垸!他的坚定、他的决心、他的镇定自若像冲锋号角一样,给了大伙战胜洪水的信心和与洪水殊死搏斗的勇气。他的内心也变得更有底气、更加强大。

将近一点钟,他们来到刘家垸闸,看到刘大成带着一班村民在车上拿着铁锹向下掀着黄沙。闸边,整整齐齐堆放着千只木桩,码放着一百多床旧棉絮和从各家收集而来的编织袋。

刘大成从汽车上跳下,来到宋水生身边,青光头上的汗珠像蚯蚓趴满头颅。宋水生把手上的毛巾递给他,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刘大成接过毛巾,在头上揩了一圈,汇报道:“一切准备就绪,严阵以待洪水来侵!”

刘大成做事有头脑有气魄,毋庸置疑,宋水生很放心。但是,有必要就昨天冲撞白镇长一事重点敲打他一下,压压他的气焰,让他更加警觉。他批评道:“你昨天对白镇长又胡说八道了吧?”

“没有,我只是说了几句真话。”刘大成辩道。

“没人不让你说真话。”他板起脸厉声质问道,“说真话一定要攻击他人伤害他人吗?何况这个人是代表镇里来检查督办工作的领导。不怪人家说你刘大成说话像1059农药,能毒死人。你积点口德行不行?”

“我也想改掉这个臭毛病,但关键时刻脑子发热控制不住。”刘大成认错道。

“镇委本应撤换你,但白镇长说大汛即至不宜换将,保了你。所以镇委要求你守好段面戴罪立功。”宋水生说。

“严防死守,人在堤在!”刘大成信心满满、豪气冲天、极其悲壮地说。

他很高兴刘大成表现出来的这种精神状态,欣然地拍了拍刘大成的肩膀,一切尽在一拍中。轻轻地一拍,蕴含着一种肯定、褒扬和关爱。

“闸体没啥变化吧?”王土城插进来问。

“管闸的吴老头说,闸体好像有些下坐,但不是很确定。”刘大成如实报告道。

听到闸体出现异动情况,宋水生惊出一身冷汗,他用命令的口气交代道:“王土城,快把你们所的老所长请来,对闸体仔细地测一测、量一量,迅速拿出详细可行的防控方案和抢险预案,确保安全、不容有失!”

两个送工地饭的劳力挑着饭菜歇下,一声吆喝,大伙丢下手中工具,一窝蜂似地围成一团,争碗夺筷,挑饭舀菜,好不热闹。

“您——”刘大成笑着征询道。

“好久没吃工地上的大锅饭了,很想吃。咱们找一树荫底下,品尝品尝。”早餐只吃了两个馒头,宋水生感到肚子咕咕叫了。

端上刘大成用一只大瓷碗盛过来的饭菜,蹲下来吃上几口,手机响了,看一眼来电提示,是郑县长秘书的号码,他赶忙接听。县长秘书通知他,郑县长和常务副县长老周两点半钟到镇防汛指挥部,有重要事情找他。

他三口两嘴虎吞狼咽地扒完饭菜,抹抹嘴,把王土城叫到一边,小声告诉他县长两点半钟到。王土城向他会神地点点头,立马回去张罗了。

摩托车驮着他急急慌慌赶回镇防汛指挥部,离两点半钟只差几分钟。走进会议室,看见镇长白灵峰坐在里面,正要和他商量如何统一口径共同回应县长,外边的喇叭声响,县长的小车已经到了院内。

迎进郑县长和周常务。两位领导在圆桌的正面坐下,他和白灵峰坐在对面。门被秘书轻轻带上。

郑县长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把烟灰磕进烟灰缸,神色肃穆地说:“汉江流域防汛形势十分严峻,今年尤甚,水位将达到32.7米,超历史最高水位0.1米。上午省防指召开紧急会议,要求严防死守,确保大堤安全。会后我们召开了常委会,决定弃守洪口民垸,破堤行洪,以缓解大堤压力。我和老周代表县委县政府来向你们宣布这个决定,也听听你们的意见。”

既然想听我们的意见,就应该在常委会前来征询。常委会都做出决定了,还听我们的意见有何意义呢?我们同意,没啥可说的,如果我们不同意,那不是违抗县委决定吗?宋水生的心里有一些抵触。他觉得常委会开得过于匆忙,决定作得过于草率。他如果此时发表意见,一定会冲动难耐激愤不已。忍住!忍住!他狠狠地咽下了涌到喉头的那股怒气。

周常务努努嘴,示意他俩发言。

“我坚决拥护县委决定!”白灵峰打破静默,怯生生地说。说完,望了宋水生一眼,本还想说几句,但被宋水生狠狠地挖了一眼,立马止住了。

沉默、冷场。

周常务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县委做出洪口民垸破堤行洪的决定,也是迫不得已,是结合落实上级要求,经过科学的预判和准确的数据分析做出的决策。首先,省防指有明确要求:所有滩头民垸必须无条件地保证行洪通畅。第二,为确保汉江主堤和东顺河大堤安全,洪口民垸必须做出牺牲。洪口民垸扒口行洪,可以降低汉江及东顺河20厘米水位。第三,历史上超32.0米的水位一共出现15次,扒口行洪2次,洪口民垸只防住3次,10次出现倒堤溃口。这次水位超历史地达到32.7米,防住的概率小得可怜,或者说,在这样的大水面前,洪口民垸堤基本难保。与其出现溃口倒堤坏我县名声,不如顺应上级破堤行洪图个安逸。”

“周常务,防未防,守没守,怎么就断定防守不住呢?”宋水生实在憋不住了,脱口反问道。

周常务并没生他的气,而是和蔼地鼓励道:“宋水生,你可以摆数据讲道理发表你的意见嘛!”

他先看看郑县长,再望望周常务,努力挤出笑,有条不紊地说:“作为镇委书记,我对县委做出的‘弃守洪口破堤行洪’的决定持保留意见。其一,上级所谓滩头民垸要确保行洪通畅只是规定,至多是条例,不是法律,我们可以变通执行。其二,汉江大堤以及东顺河大堤这几年国家花巨资整治加固过,能够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虽然这次32.7米的水位超了历史,但是对大堤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其三,历史上的15次大汛,洪口堤溃口10次,但有9次是长江水位上涨顶托所致,防一次汛都是一个月两个月,堤身浸泡时间过长,导致溃口垮堤。这次的水是上游来水,来得急,去得快。我认为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洪口民垸三十多万亩农田,按每亩1000元投入下去,老百姓已经投进去三个多亿。离收获至多个把月时间,老百姓就可以从中获取六个多亿的收益。如果破堤行洪,这是极其巨大的一笔损失。”

“民垸是行洪区,按要求不准耕作,我们不应该讨论农耕的损失问题。”周常务说。

“存在即为合理。老百姓已经种了并且快有收成了,我们就得考虑他们的损失。为何要让即将到手的收成打水漂?难道非要看到洪口民垸内三四万老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无钱可用到处上访,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的心里才舒服吗?”宋水生慷慨激昂,几乎声泪俱下。他此时打出“民生牌”和“稳定牌”,是想引起两位领导足够重视。民生是第一要务,稳定是第一责任。如果领导们连这点敏锐性都没有的话,那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水生同志,你的经济账算得呱呱叫,但你算过政治账没有?

我们依你,洪口民垸不破堤行洪,你能保证守得住吗?如果出现溃口,网上一曝,从市里到县里再到乡镇,层层要追究责任。失守责任谁来负?社会影响谁来消?换届之年,几级干部的政治进步要受到影响,这个过错谁来背?”郑县长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冷峻而又严肃地问道。

郑县长的问话轻言细语,却如重锤击胸,让他痛彻心扉。他何尝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有多少次内心在经过激烈挣扎后,他告诫自己要放弃。只有破堤行洪,是顺其自然之举,理由冠冕堂皇,领导轻松无责。对上面有交代,对百姓有说法,对干部有各得其所的好结果。尤其是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当组织部任命的水务局局长。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职位,也是自己今生的归宿所在。有职有权,有头有脸,功德圆满,一派风光。但是,他觉得当个有权有势的水务局长比之洪口民垸弃守带来的损失有些得不偿失。水务局局长至多只是一块香甜的巧克力,仅供一人享用。而洪口民垸三十多万亩庄稼却是一块硕大诱人的蛋糕,可让众人分食。他生在东顺河边,除了对这片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外,他也具有男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征服欲。他想征服水。小时候,成天泡在河里,练就了“水上漂”的技能,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样样精通,无所不能。他灵敏的水感和超强的水性让他征服了水。成年之后,他和水又结下不解之缘。让他感到亲近,水又让他感到恐惧。任镇委书记八年多,防了四次大汛,然而只成功守住了一次。那种想驯服大水、驾驭大汛的念头从未消退过。在即将卸任镇委书记之前,超历史水位的大汛翩然而至,他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反正他认为这是一次机会。他觉得如果能够防好这次大汛,不仅能为自己的防汛工作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而且会了却一桩夙愿,今生今世也就无怨无悔了。想到这里,一股崇高的使命感和坚定的担当意识油然而生。“我愿意担责!”五个字正要脱口而出,会议室外的吵嚷声、喧闹声和人群在走道内穿来穿去的脚步声传进来,打乱了会场的秩序。

郑县长的秘书推门进来,报告道:“洪口民垸几百名妇女和老人挤满了水管所的院子,他们打着‘我们要饭吃,我们要收成’和‘严防死守洪口,决不破堤行洪’以及‘四万洪口人和民垸共进退’的横幅,向镇委镇政府请愿来了。”

“你让他们推选一名代表进来,我想听听他们的想法。”郑县长吩咐道。

秘书拉开一条缝侧身出去带上门,片刻工夫,秘书便带着民选代表走了进来。

让宋水生始料未及的是,走进来的民选代表是许佳雯。

周常务示意许佳雯坐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身着白色碎花长裙的女人沉稳、大方地回答道:“我叫许佳雯。”

“老百姓集聚在此,肯定会有一些要求和想法,请你如实告诉我们。”待许佳雯落座,郑县长和颜悦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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