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的小汤为自己三小时的离奇“失踪”找好了退路,他很是感激,心想:小汤很会来事,今后可作心腹培养、提拔。他对小汤说:“宋书记在王小垸隔堤上吧,咱们和他们会合去。”
坐上破“长风”,他笑着试探道:“刚才回镇机关取手机电池,谁会想我那块备用电池没充上电。守在那儿充了一会儿电,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
胖师傅憨憨地笑了笑,圆滑地说:“您一下车,我靠在车上便睡了过去,好像只眯了一小会儿,您就来叫醒我往回转了。”
他的心里有了底。小汤也好,师傅也好,都会见风使舵,瞅眼色行事。他们把宝押在自己即将就任镇委书记这个上面。他们需要自己今后对他们给予关照。所以,他们不会出卖自己。他本想许点愿,说几句投桃报李的话,但不知从何说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镇长,刚才忘了跟您汇报,刘大成出事了。”小汤打破僵持,报告道。
“刘大成出啥事了?”他讶异地问。
“送县人民医院了。我估计人已经不行了。宋书记叫人把他送到医院救治,只是表明一种姿态,更重要的他是担心全体村民聚集一块儿,影响后续的防汛工作。”小汤说。
“刘大成怎么会受伤呢?”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一点多钟,宋书记从殷家咀赶到刘家垸闸,看到闸体和大堤已经脱节半尺距离,便脱衣准备下水去塞棉絮。刘大成连忙制止,说整个洪口民垸的防汛还等着您全线指挥咧,要下水我来!我水性好。便脱掉衣服鞋子,让人在腰间绑了一根绳子,由岸上的人牵着。下水后,塞了几床絮,渗水的声音小了许多。刘大成的头浮出水面,用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要喘口气,谁知闸体‘咔’的一声向河面移了几寸,一个漩涡把刘大成卷进闸体和大堤之间的缝隙里,上面的人使劲拉绳子,但刘大成卡在缝里,怎么也拉不动。宋书记连忙派两个水性好的小伙子下去施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刘大成捞上来。一般人在水里最多憋两三分钟就要送命,而刘大成在水里耽误了七八分钟。”小汤眼圈发红,声音低沉地叙述道。
“大成是个好同志!”他难忍悲痛,声音哽哽的。
胖师傅听到这,也憋不住了,深有感触地说:“刘大成说话尖酸刻薄,无遮无拦,让人难以接受。但刘大成有头脑有气魄,敢作敢当,是一条真汉子!就说这王小垸隔堤,提出来时有多少人反对,几乎就没人赞成。工程量实在太大了,分田到户后,村集体从没做过这么大的工程。但他认准了,带着村民们肩挑背驮,利用两个冬闲时节,把隔堤做成了现在这般模样。隔堤这次可要发挥大作用了,刘家垸进水,有隔堤挡水,‘葫芦肚’另外30多万亩农田可以确保无恙了。”
“但愿在他身上有奇迹发生!”他默默祈愿道。虽然这个人嘴刁舌毒给过他“下马威”,让他很羞辱很难堪,但想想他的能干、功劳和对洪口民垸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他从心里彻底原谅了他,希望他活得好好的、壮壮的。何况,刘家垸闸失守溃口,已经是不幸之事了,如果再搭进去一个人,其社会影响于他、于宋水生、于林丰镇会更加不利。
想到影响,他觉得自己应该悉心准备、掌握主动,以备不测。
王小垸隔堤上,灯火通明,机声轰响,人来人往,穿梭奔忙。他跳下车,很快地融入搬运土包的队伍之中。
5
半个月后。
省委党校学员楼,宋水生的住处,许佳雯坐在椅子上,左手端着一杯水,右手比画着说:“这几天县里定干部,你却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儿学习,亏你想得开咧。水务局长不想当了?”
“我一生爱水斗水离不开水,怎么不想当?”宋水生说。
许佳雯喝掉杯中的水,将杯子搁在桌上,指点道:“既然想当,那就去活动活动呀。馅饼是掉不下来的,职位是等不来的。”
“你让我怎么去活动?”宋水生心虚气短地说,“刘家垸闸倒口,刘大成壮烈,我半点儿心情都没有。再说,刘大成之死,让我对人生有了另一番思考。”想到刘大成,他的心就会隐隐作痛。一个有棱有角、有勇有谋的大男人,在顷刻之间说没就没了,那样突然,那样匆忙,那样让人难以接受。要是当时不是刘大成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地顶替自己扑下水去,那个死去的人可能是自己了。想到自己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正如前几天听过的一个段子:“正处副处,最后都是一个去处;正局副局,最后都是一个结局;正部副部,最后都在一块儿散步;主席副主席,最后都会一样缺席。”其实这是在告诫芸芸众生,当再大的官和做一个平头百姓,最后都会流平到一个地方。
“思考是对的,但你不能背黑锅,让名誉受损。白灵峰不仅是镇里的防汛指挥长,而且刘家垸闸交由他镇守,我认为他对溃口应负全责。”许佳雯得理不饶人地说。
刘大成人已作古,骨灰一包,谈责任有啥意义?再说,县里尽量化害为利、淡化影响,抓住刘大成这个典型大肆宣传,做足了文章。“两办”出台向刘大成同志学习的通知,组织部追认他为中共党员,民政局追授他为革命烈士,宣传部组织他的五个亲友成立了先进事迹报告巡讲团,在全县各个乡镇巡讲完后,又受邀到市里去巡讲。刘大成成为顶呱呱、叫得响的抗洪英雄,成为县里防汛抗洪的一张亮丽名片,对他铺天盖地的正面宣传完全盖过了刘家垸闸溃口的负面报道。看那阵势,县里似乎不想在责任问题上深究。宋水生感叹道:“大成同志生前英勇无畏,死后还发挥余热。县里通过对他进行宣传,转移了社会视角和人们的视线,变相地为我们消化了责任。所以,我们之间,应该不存在谁担责的问题。”
“即便不担责,你也要撇清自己呀。”许佳雯说,“出事那天半夜,白灵峰有三个小时不在现场,据说他回到机关幽会他的未婚妻了。哼!上床困觉也不择个时候、认个场合。”许佳雯说完,瘪瘪嘴,满脸鄙弃。
“人家未婚妻在美国进修,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几天,马上又要走人,正赶上防汛这种特殊情况,两口子抽空见个面亲热亲热很正常的,可以理解。”宋水生豁达而大度地开脱道。
“你能理解他,他能理解你吗?我听说前几天他到处在收集证据,向县委反映你的问题。你把别人当朋友,别人却把你当敌人。被冷枪打死了还不知信儿。”许佳雯特别提醒道。
“我堂堂正正,没有什么问题可以收集,不要人云亦云、瞎讲乱传。你还是多操操‘爱心院’的心吧。”宋水生转移话题。
“那250亩地的收成保住,‘爱心院’今年的开销就有保障。只可惜刘家垸那200亩地淹了,不然明年春季也有着落了。最讨厌的是鲁氏两兄弟,在社会上到处嚼咱俩的舌头,干脆把刘家垸的200亩地退还他们。”许佳雯建议道。
“种了三年,淹了两年,亏了一大坨,怎么还给他们?我得按合同办,种满五年。如果老天垂怜‘爱心院’,应该会风调雨顺地给两年好收成。”宋水生深为向往地说。
“你一口一个‘爱心院’,太费心劳神了吧。你的重点是要争取得到水务局局长的职位。”许佳雯有些着急地重申。
“职位是你的就是你的,靠争靠抢得不到的。”宋水生有些看破红尘,话语中满含禅韵,“我倒认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唯有扶持‘爱心院’这件事,行善积德,阿弥陀佛!”
“早知你变得这么痴迷,当初就不该撺掇你做这件事。现在弄得我骑虎难下、欲罢不能不说,还让你牵扯其中、深受拖累。”许佳雯眼含泪水,有些哽咽,“我很想独自支撑下去,但……”
望着对面女人鬓角若隐若现的丝丝白发和眼角清晰可见的鱼尾纹,看着她柔弱无助、楚楚怜人的样子,宋水生顿时感到一种强烈的心痛和心动。他走过去,揽住她的腰,用力地往怀里抱了抱,充满男人阳刚之气地说:“‘爱心院’不会让你独自支撑。我会给你一份惊喜!”
她喜极而泣,张口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慌慌地挣脱他的怀抱,头也没抬满面羞涩地跑出了门。
他愣愣地摸着被她亲吻过的面颊,湿热、微香,傻傻地笑了。
党校学习结业前,接到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通知,让他迅速赶回县里,接受书记谈话。
要在以往,他会在紧张的渴望之中感到一种兴奋,心都要飞出来。但是现在接到这个电话,他很淡定。直到晚饭后,他才赶往书记办公室。
一个月前的郑县长而今已经变为郑书记,几乎是瘫坐在大班椅上,看着坐在对面的宋水生,颇有派头、官腔官调地说:“水生同志,充了两个月的电,也算是工作重心由农村转为城镇的一段适应期,很好嘛!昨晚开了常委会,决定白灵峰接你的手,任林丰镇委书记。你呢?大家一致觉得你一生爱水斗水喜欢水,所以决定任命你为水……”说到这儿,桌上的那部红色电话机骤然响起,郑书记从椅窝里直起身子,抓起话筒,赶紧接听。
郑书记虽然只说了一个“水”字,但与水有关的一级科局只有水务局。宋水生的心里早有准备,只要是一级科局,无论到哪个局都无所谓。如果能安排到水务局,他当然更高兴,不是说梦寐以求的职位终于到手,而是水务局是县里的重要部门,县委能把那个局长给你当,说明你的资历得到认可,你的能力得到肯定,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郑书记接听电话开始说了一句“是的”,接着说了一句“好的”,最后放电话前说了一句“行”。前后一两分钟,就说了这么几个字。看来大领导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是那么惜字如金。
搁下话筒,郑书记恢复原态,接着说:“县委决定让你做水产局局长。”
“什么?水产局局长?”宋水生唯恐听错了,口里特意惊诧地重复一遍。郑书记点着头。
宋水生惊诧是有原因的。水务局是政府序列的一级局,而水产局则是农业局下属的二级局,属事业单位,没有纳入财政供养,办公地点临时租用,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自己能够说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盯着郑书记看。
宋水生的眼光无解中透着凌厉,质疑中包含锐利,看得郑书记不好意思地回避开来,笑着解释说:“老书记临走之前对我有过交代,说你是水务局局长的最佳人选。常委会上也有过这个方面的考虑。但大家认为,你是第一个违抗县委常委会决议的人。常委们众口一词:不能纵容你藐视权威。”
“我懂了,你们倚重的、需要的是那种唯唯诺诺、盲从上级、不越雷池丝毫的‘机器人’。”他终于缓过神来,连讥带讽地说。
郑书记并没理会他的讥讽,继续说:“另外,前几天,九名常委都收到了来自林丰的关于你的实名举报信。举报人有班子成员、机关干部、水管所的人和村民,事实清楚,数据翔实,我把它按下来了。你还是夹夹尾巴、保持缄默,服从任命吧。”
白灵峰、王土城、朱小理、小汤、鲁氏兄弟,等等,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们能够举报自己什么问题呢?刘家垸闸溃口,难道他们的道德大堤也溃口了吗?看郑书记的样子好像掌握了让自己致命的“杀手锏”,不说穿、不捅破是给自己天大的恩赐一般。他不想蒙受不白之冤,不想接受这种莫须有的恩惠,更要看看这帮人能够编造出什么花样来。他倔强地坚持道:“愿闻其详!”声音短促而有力。
郑书记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在宋水生眼光的逼视之下,不得已地说:“举报了你五个问题,突出有三个方面:第一,和情人许佳雯勾结,以办‘爱心院’名义在镇直单位敛财。第二,霸占洪口民垸内村民的土地,交给情人许佳雯种,从中牟利。许佳雯就是那天以死相逼的那个女人吧,挺厉害的。第三,在明知刘家垸闸已经和大堤脱节的情况下,逼迫刘大成下水抢救,导致刘大成毙命。”
宋水生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愤而站起,头发直竖,青筋猛暴,说:“诬蔑陷害,屁话连天!”
郑书记指着宋水生,厉声警告道:“宋水生,请你对领导有起码的尊重!”
“你不去核查,听信谗言,值得我尊重吗?”宋水生伸直食指,右手成手枪状,点着郑书记,“我受够了,我憋够了,我压抑够了,我不跟你们玩了!”
“你想干什么?”郑书记警惕地缩缩身子,怕他扑过来做出过激行为。
“我要放你的鸽子!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去和你们给我匹配的情人许佳雯到洪口民垸种地!”宋水生像一尊顶天立地的铁塔,凛然而立,字正腔圆。想到自己再也不会像“小媳妇”那样低眉顺眼、忍气吞声,也不会像“好学生”那样循规蹈矩、唯命是从,更不会像“哈巴狗”那样摇头摆尾讨好主人,心中就有一种冲破牢笼的开阔,放纵的滋味在荡漾。什么打躬哈腰,什么谄媚讨怜,什么曲意逢迎,都统统地见他娘的鬼去吧!剥掉裹在身上的层层“伪装”,恢复遗弃的人格尊严,找回久违的自由快乐,还原紧裹的天生本性,他感到快意无比,浑身轻松。
他旁若无人地走出郑书记办公室,掏出手机,特想告诉许佳雯这个消息。只是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给她的一份惊喜。
作者简介
郑局廷,男,湖北仙桃人,1963年出生,现任仙桃市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杂文等200多万字。已出版长篇小说《巨额贷款》《破蛹》《青之末》及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阳光总在风雨后》和长篇报告文学《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第三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获屈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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