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梅
来自北京的志愿者香哥到湖北偏远山区支教,言传身教给孩子们造成了深远的影响。一豆等淳朴的农村孩子一直保持着纯洁的心灵,坚守着传统美德与做人的尊严。若干年后,已经出落成美丽女孩的一豆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一日,是个秋天,在北京当大学美术老师的香哥,背着黑色行军包,包里有面包、画夹,还有帐篷,走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走到这座叫作水幕子的山窝窝里。山窝窝里面的秋天,黄的树,白的树,红的树,爬满纯净彩阳,又亮又闪,像妖精撒了一万只媚眼。香哥被媚到竹海,迷了路,再回首,还是竹海。
没法往前走。香哥在竹海支起帐篷,栖身。那晚,水幕子峡谷下了一场急性子秋雪。鹅毛片子似的雪花,落在竹林里。落了。化了。化了。落了。都不屈不挠。香哥支起画夹,画里落了雪,真真切切的雪竹。
香哥大名叫香文军,在北京城里长大,耳朵里早塞满汽车喇叭声,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人声鼎沸这个词是香哥的哀痛。可能吧,他平生第一次听见雪落竹叶的声音,噗噗的,就放下画笔,聆听。
香哥听见了,风从竹林里捎来的读书声,忽而远,忽而近,读的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他以为是幻觉,荒山野岭的幻觉,要不有野狼,要不有美人。香哥是这样的俗人。踮着脚,冒过竹林尖尖,望见了孩子,两个,三个,五个,在雪花里奔跑。
香哥走拢去,雪花早已把头发化湿。28岁,阳刚、帅气的香哥,像顶着一口咕嘟嘟冒气的开水锅,蒸蒸日上。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在雪竹里,画一个苹果脸蛋的野丫头,两根丫丫辫,翘着,是落满雪的燕子尾巴。
孩子们穿着大棉袄,似撒在地下的弹珠儿,滚来滚去。香哥来了,只是他们眼里的一片雪花。香哥笑着,往房子走去。
房子也是他在电视上就已经见过的,泥巴糊的,盖着青瓦。烟熏火燎的墙上写着两个字,一个是春,一个是天。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要是贸然闯进去,很不礼貌。这样,香哥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声音尖细、稚嫩,“输了活该。”
说话的这个人,圆圆的脸上,两块红团团,正是香哥想找的野丫头。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忽冷忽热,“老师,再挨,狼就出来了!吃了活该。”她扔的纸团,滚了几滚。老师们迟迟疑疑,盯着纸团,不敢伸手。小圆脸把竹木教棍拿起来,磕,粉笔灰扑扑掉,厉声道:“快捡!”
原来,镇上要调一名老师回去,两个老师都想走,在抓阄。那裁判,正是他们的学生,叫一豆。
一豆办完事,面无表情,“驴在外面等。”
香哥这才看到,等在雪花地里的,除了驴,还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他是村长江福叔。江福叔见一豆走来,小心翼翼,“一豆娃娃,让他们都走了吧?留下来天天哭丧,教不成书咧!”
于是,画竹的大学讲师香哥成了这所学校唯一的老师。
从前,这所学校名叫窝头学堂,几年前,来过一个志愿者,南京女学生,留披肩发,穿超短裙,名叫肖春芽。她用自己的名字给学校改名,从此窝头学堂就有了新名叫春芽小学。春芽小学有27个学生,一个老师,一间教室。一豆是大班长,除了香哥,一豆是个二号人物。
香哥在大学里讲美学。他上课,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才华横溢的香哥面对参差不齐的小学生,愣得发不出声。就问,“黑墙上的两个字,念什么?”孩子们齐声说:“春天。”
一个缺门牙,黄不拉叽的小女生站起来,“老师,那是春芽老师给我们冬天装的……”在头上抠了抠,又一个黑皮缺牙的女孩子抢着说,“空调!”
香哥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一个叫小欢,一个叫果子。香哥说,“好的,好的。真是很暖和!”
那时,一夜北风,把雪花锁在山上、树上、房顶上,动弹不得。云层很低,要是雪花再犟,北风就要把她们冻住,一点儿不客气。第一节课,香哥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孩子们排成队,拉到竹林里,香哥说:“我教你们画竹子。”
那些是风雪里的竹子,迎风而舞,沐雪而歌。香哥讲竹子如何美,如何欣赏竹子美,还讲了一个画竹子的大师叫郑板桥。香哥严肃地说,“记住就好,世上只有四根竹子,一根是眼中之竹,二根是胸中之竹,三根是手中之竹,四根是画中之竹。”孩子们奇怪的眼睛在竹林里寻找,不懂。最后香哥说,“嘿嘿,我有一个亲爱的,名叫雪竹。”
亲爱的,名叫雪竹的人,是香哥的未婚妻,大名叫郑雪竹,比香哥大两岁,那年她已满30岁了,是北京一家公司的会计。雪竹那时在北京,正和三姨一起买嫁妆。在王府井大街上,三姨和她一人背着两床羽绒被。这是雪竹的妈妈托付的,要把雪竹和香哥的爱情,捂出小芽儿。三姨说,这么厚的被子要捂得流鼻血。雪竹说,三姨,你像嘴里吐出一颗狗牙来。
孩子们因“亲爱的”笑得前仰后合,果子举出苍白的小手,“老师,那是第五根竹子。”一豆吐了吐舌头,“恶心!”
香哥的屋子,在竹海里,连着学校破旧的教室。北风,总是跑进屋子炫耀。江福叔来修过几次,他只能把北风从屋子赶到教室,又从教室赶进屋子。香哥早起,瓦盆已结厚厚的冰。
因为有香哥,雪天也没拦住孩子们,翻山越岭都来了。小欢从大棉裤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捧给香哥。香哥以为,是孩子的母亲发给他的奖赏,幸福地放在手心搓动,得意得像捡到宝贝。鸡蛋破了,蛋黄蛋清滴了半身。果子噘着小嘴,嘟嘟哝哝,“是一豆管的鸡蛋,她要拿去孵小鸡。”
蛋是用来生蛋的,好像往银行里放了钱。香哥这才知道,孩子们要从鸡屁股里,抠出一栋小两层的教学楼。那晚上,北风呼啸,香哥批改一豆的作文。她详细地写了教室、宿舍、食堂,像一幅用文字表述的建筑设计图。香哥叫绝。便举着烛火,跑回教室,在黑板上画了一幅画,是一豆设计的楼房。上面住着27个孩子,下面住着教师,还有烫卷发的胖大妈和蒸馒头的食堂。香哥在又黑又冷的黑板前,笑。想起来,又在草坪上画了放风筝的女孩,是一豆的小跟屁虫,春春。
阳光又明明亮亮地出来了。雪花化成水,流成清亮亮的小溪。小鸟儿扑棱棱飞出来,在竹海浪一样的歌声里,合唱。一豆跑到香哥跟前,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老师,这是真的吗?”
香哥拍拍胸,“真的!真的!”信他的,是27个小天使,哦哦哦哦哦!围着香哥,踏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他们快乐的舞蹈。
给春芽小学盖楼房,好难好难。江福叔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香老师,送走一豆这批娃娃,学校就关门算了。”香哥急了,“小吉、大破、橘子、银宝、谷面、浆子、春春、瓜拉、豆架、黑皮才五岁六岁七岁,关了门,这十个孩子就没地方上学啦!”
江福叔的手,摇得像蒲扇,“为了这个学校,我做狗汪汪汪,汪了几年,汪了百十里地,汪回两个老师都跑了。你说的,那一豆的楼房,就算我下世变狗,汪汪一百年,也做不起来!”
香哥那天收拾衣服,打好背包,反正是要关门的,不如早点回北京,见雪竹,结婚。
香哥要走的消息,先是被豆架听到了。拖着清鼻涕的豆架,就像听到地震的消息,最先告诉了小欢,小欢告诉了果子,小耳朵一个传一个,一下子就传到一豆耳里。二号人物一豆,不容分说,整好27人的队伍,齐唰唰跪在香哥的土屋前。竹海沙沙沙沙响,香哥从门缝见此情景,吓得不敢开门。
从此,香哥发誓要盖一栋“一豆的楼房”。
个中的艰辛自不必多说。只说有一天,是初春季节。山下,阳光明媚;山上,白雪皑皑。香哥带着一豆和果子进城。香哥负责进城去讨钱,买钢筋、买水泥。一豆和果子进城,是为了打电话。
打电话的钱,是雪竹寄来的。她还把结婚用的钱,换成27双运动鞋寄来了,跟鞋配套的,还有足球。她原本不想寄,是香哥赌气,说不寄就永远不回来。
果子的布包包,装着一个写满电话号码的本子。香哥给她俩找好电话亭,一豆管投币,果子管打电话。一豆的钢儿哗啦一响,果子就郑重地大声喊,“喂!我是果子,山窝窝里的果子,你们家银宝身体健康,学习进步。”只说这一句话,果子果断挂断电话,话筒摔得一响,再拿起来。一豆再投币,果子再喊,“喂!我是果子,山窝窝里的果子,你们家瓜拉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果子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才是自己的,“喂!我是果子,你们的果子,你们家果子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果子很公平,对爸爸妈妈也只说上这一句话。撂了电话,便嘤嘤哭泣。
一豆说,“果子,你个没良心的,我们有了香老师,不知过得有多好!你哭得比驴子放屁还难听。”
果子一把抹了泪,“我承认,好吧!我放了一个驴屁。”
香哥一行三人,去了很多厂,找了很多老板,这一趟,没有化到一分钱。因为谷面要买眼药水,还把香哥带来的钱也花光了。
那时,天快黑,最后一趟进山窝窝的班车,也要发车了。一豆说,“老师,你在车站等,我带果子去讨钱。春春的妈妈就在深圳讨钱呢!”香哥拉住一豆,“瞎说!老师留在山窝窝,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做乞丐。”摸来摸去,香哥摸出几张一元纸币,“还有几块钱,买一本白纸,一支铅笔,我保证,一定能回我们的窝窝。”
一豆飞快买来。香哥铺纸说,“五代时期有个李夫人,常夜坐床头,见竹影映在窗上,就自创了墨竹,她是千古传诵的大师。”果子眼珠一转,抢着说,“我长大了做果夫人,她做豆夫人。”香哥说,“好的好的,我的夫人们。”
画完了竹子,正是,墨竹。竹子清秀,瘦而有劲道。一豆惊喜交集,“老师,你画画,我卖画。”香哥说,“好的好的!车票三张,十五块。你看着卖。我来画。”
欣喜地拿过画,一共三幅竹子。一豆粉嫩的嘴唇笑出两排糯米样的牙齿,就算涂了墨水也不会变色的牙齿。有些热,一豆脱了棉袄。香哥看到了,他的一豆刚满12岁,粉嫩的脸蛋浮现两朵桃红的霞光,刚刚破芽的娇美小胸脯,有了一点儿青春柔美的线条,两只青涩的果实正在悄悄长大。这小小的果实,便把站在她身边,才九岁的果子比得黯然失色。一豆雀跃着跑出去,香哥命令她,“带上果子!两人有个照应,我放心。”
果子纤细而弱小的身体便风一样地刮了去。
香哥画竹子,是他画了多年的竹子。要不是为竹子,香哥不会住进竹海,住进水幕子。要说香哥还能钟情什么事物,那便是画竹。香哥的竹子,在白纸上一节节长,雪花一朵朵飘,墨竹,一丛丛,一片片,令香哥沉醉。
一豆和果子进了一家店铺,一豆问,“老板,买竹子画吗?大学教授画的,才15块钱。”
果子凑上去,瞪着眼睛,很认真,“竹子是我们水幕子的,老师画的,跟真的一样,真的!是李夫人创造的墨竹呢!”
有个男人拿过来看一眼,不要。有个胖女人看也不看,给了两元钱,一人一元。果子惊喜地把钱攥住,一豆抢了,扔回去,小眼睛一翻,“我们不做乞丐。”
画,一张也没有卖出去。最后,一豆和果子走进一家门前种着樟树的卖副食品的小店里。
一豆喊,“老板,买张竹子画吧!教授画的,才15块钱,好划算啊!”
老板出来了,一个40多岁的男人,上身穿着呢子外套,脖子系着格子围巾,眼睛大,眉毛浓,是电影里的好人。男人说,“这破画就要15块钱,我不要。”
一豆说,“不是破画,是教授画的,北京来的教授,画的是古代李夫人创造的墨竹呢!”
男人把画放到桌子上,“小妹妹,你等钱用吗?”
果子抢先说:“我们没钱回家啦!”
男人说,“好啦!小妹妹,我摸你一下,给10块钱,行不行?”
一豆和果子交换眼神,一豆问,“你摸哪里?”
男人说:“摸小咪咪。”
果子勇敢地冲上来,“摸我的,摸我的!”
男人望果子一眼,这一年,果子才九岁,营养不良的果子,头发硬得像草,小脸蛋更是面黄肌瘦,身上一点油水都没有。“嗯!”男人说,“你还没有长咪咪,站一边去。”
男人直视一豆,“小妹妹,可以赚到钱呢!你又没有损失。”
一豆眼睛低下来,想了一下。果子捅她的腰,附在耳边叽咕,“比爸爸还老,摸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不能让男生万财有和李大旗摸。”
12岁的一豆,刚来过初潮,卫生巾也是香哥进城买回来的。花苞苞,嫩苞苞一样的一豆,穿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毛衣领口微黑,针线松了,张着,露出细嫩的颈脖。天气冷,她很多天没有洗澡,脖子上几条黑垢,排得沟壑一样。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又迫不得已点了头。一豆说,“只能摸左边。”
男人说,“行。”
一豆说,“只能摸两下。”
男人说,“行。”
一豆便走到他眼前,男人的手,肥厚、鲜红、微凉,从一豆的衣领处伸进去,摸了一把一豆刚刚长出、又小又硬、毛桃子一样的乳房。手退出来,又伸进去,摸了第二下。
果子迅速捂住一豆的胸口,张口喊,“两下了!两下了!给二十块钱!”
男人笑,拿出四张五块的钱,一豆接过来,拉着果子飞快地跑了。
香哥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半个月后。一豆叮嘱果子不准说出去,她只是隐隐觉得这事儿有点丢脸。是果子心里一热,把一豆当成英雄,说给小欢听。小欢跑到香哥跟前,咬了一阵子耳朵,欣喜地说给香哥听了。香哥刚刚端起煮好的面条,手里的土钵子啪地一响,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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