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豆的春天(6)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4章 一豆的春天(6)

一豆说,“那事发生后,香老师说没事,叫我忘了。我听他的话,我真的忘了。我长大了,到北京打工,做保姆,我用劳动赚钱,没赚过一分亏心钱。那天,朱教授,就是被我杀死的那个男人,头一天晚上,老奶奶先睡了,我在阳台晾衣服,朱教授突然抱住我,一只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摸了我的乳房,左边。我当时吓蒙了,他说,哦,好硬,从没给人摸过吧!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十二岁那年,香老师带我和果子下山打电话,我被人摸过了,在左边,是左边的乳房。后来香老师带着砍刀下山去,他是去杀人的,教训那个摸我的男人。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香老师不是为了我的乳房被人摸了一下要杀人,而是捍卫我的尊严,我是有尊严的,香老师把我的尊严看得至高无上!这才有了叫您来,教全校女生说的那句话——不许男人摸!香老师怕我受伤害,说那不要紧,他是长辈。香老师是保护我的,因为我还有右边的乳房,我不能丢失!他给我重新画了一条底线。我做保姆,吃住在别人家里。我年轻漂亮,我需要钱,需要温暖,需要房子,但是我,不许任何男人摸我!无论多少钱,无论多少好处,都不能换走我的尊严。第二天,朱教授趁老奶奶睡着了,又抱住我,这一次,他偷摸了我的右边,右边的乳房。我对他说了,我不许男人摸,他又强行摸了一把,说摸了给钱,钱比什么都好,你这个破玩意儿,我摸过一火车。我,随手抓起水果刀,捅了他。”

雪竹哭成泪人,哀求说,“一豆,我的孩子,已经发生了,救命要紧啊!你先活下来啊!”

一豆的眼泪流下来,“师母,我问您一句话,当尊严与生命只能选择一样时,你选哪一个?”

雪竹愣了一下,答,“当然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

一豆飞快地擦去泪,“我选择尊严。”

雪竹说,“人活着,才有尊严,才能追求尊严。”

一豆说,“尊严都没有,还活着干什么?”

雪竹哑了,马上想起包包里的糖,掏出来,捧了一把。虽然隔着玻璃,这些糖依然花花绿绿。雪竹说。“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还有父母亲,还有我、念竹、香老师,还有果子,还有大旗、还有大破……还有这些糖,这是,同学们托我带给你的,糖,糖啊!生活是甜的,就跟这糖一样,这是同学们带给你的一句话啊!”

一豆的眼泪突然泉涌,“我不骗自己。”

一豆说罢挂了电话,站起身,拖着镣铐,决然走了。雪竹扑上去,扑到玻璃上,对着一豆的背影喊得声嘶力竭,“香老师错了!香老师错了!给男人摸一下有什么关系,那不值得用生命换取……香老师错了!”

一豆坚信,香老师是对的。第二年的春天,她被执行死刑。

一豆的名字,鲜明好认,跟在名字后面的那个字,女,简直就是锦上添花。如果这是选美公告,一豆,无疑是最抢眼的。然而,这是法院张贴的公告,白纸黑字,打了一个红钩钩。这是,往年一样,下雪的日子,过年的日子,收债的日子,躲债的日子,结婚的日子,团圆的日子,也是处决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的日子。处决公告唯一的“女”字,像飘扬的死亡之旗。在一豆的名字前,行人的眼睛火一般、焰一般,灼灼燃烧,年轻女人、勾引、杀人犯、注射死刑,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那天的某晚报,说一豆是第一个享受注射死刑的人。

念竹是在学校外的院墙上看到处决一豆的公告的。那晚上放学回家,她坐在灯前,作业一个字也没写。雪竹拿了苹果给她吃,念竹咬了一口,却没有咽下去。抬起头,已是泪痕满面,念竹说,“妈妈,把爸爸的坟迁回来吧!那里的人会说,爸爸的学生是个杀人犯。他本来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就很孤单,还要被人骂,不好。”

雪竹搂住念竹,苹果滚到地上,雪竹说,“我就去,我就去,把爸爸接回来。”

当又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郑雪竹又上路了。一年前,她领着女儿给香哥上坟时,水幕子峡谷正沉醉在春风里。春天,水幕子峡谷的春天,曾经,因为香哥,因为竹海,因为一豆、果子、春春和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是天堂,是仙境。那些,就像峡谷里开过的映山红,谢了,谢了,连满地的落英,也不再见。

雪竹带了很多钱,这些钱,原本是营救一豆时筹集的,没有花出去。迁坟也需要不少钱,得请人,把香哥的尸骨收了,回北京,买块墓地,立个碑。

雪竹的心,幸福过了、悲伤过了、绝望过了。再一次踏上奔向香哥的路,春天,在她心中已经凋谢。顺着去年来过的路线,她很快找到了水幕子峡谷的客车。车,依然因为旅客没坐满,在城里打转。四月的城啊,紫荆花全开了,粉红的街,靓丽的人,满街,都是繁荣。雪竹一直望着窗外,寻找,找那些像一豆一样美丽的女孩。

照例是,黄昏时分,到了水幕子峡谷。天气阴沉,已经黑了。雪竹原本想给大旗打个电话,大旗会来接她,或者他忙的话,也要叫大破、瓜拉、菊香或者谁来接她。清明节到了,孩子们一定都等着她,这是去年的约定。但是,雪竹执意没打这个电话,她怕他们问,糖,带到了吗?一豆,好吗?

糖,是带到了。一豆没吃。雪竹和一豆母亲拿到的遗物里,有一包糖,已经化了,像泥土。最后的日子,陪伴一豆的是这包糖,是,友谊和爱。可是,尽有人间珍贵的宝物,一豆,仍然丢了。

雪竹还是先去江福叔的家,带了香、纸和冥币,托江福叔的儿媳烧给江福叔;却只见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邻居说,他们一家都去福建做运动鞋了。又下起了雨,雪竹没地方可去,想先去学校的,香哥的学校,竹林客栈,可想到春春和小欢,她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撑着雨伞,踉踉跄跄走在雨中,春天的雨,把水幕子峡谷洗得一尘不染。竹海,扮得新娘一样,一切都是新的,新发的笋,已认不得了,自顾地享受春雨,没有半点儿关于香哥、关于一豆的记忆。再也不用到这里来了,不来,自有道理。

雪竹找到山脚下一家旅行社,住下来,打听,哪里可以找到帮助迁坟的人。依雪竹的社会经验,应该有殡葬公司专门做这项工作,但山高水远,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住了两天,有个人说,他的亲戚是跳大神的,熟悉这行当,主动为雪竹联系。这样,雪竹就获知了一个消息,三个月前,香哥坟墓所在的那块地方,风水先生选定的,水幕子峡谷风景最美丽的地方,政府批准在此地建一个五星级宾馆。为这块地,水幕子的村民和拆迁的人,打起来了,连公安局都出动了。

雪竹愕然,才知道,开发商要平了香哥的坟,因为他在这里生前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关系,没有土地,也没有任何亲人。是一座无主墓。

幸好,雪竹来了。

雪竹请人联系迁坟事宜,不管花多少钱,她,只想带香哥离开这个地方。一切安排妥当,念竹从北京打来电话,“妈,等把我爸的坟打开,你要用衣服包好,莫掉了爸的骨头,要我爸,回一个全人。”

雪竹挂了电话才失声痛哭,香哥哪有全尸,那坟头埋的,只是,狼吃剩下的半条腿和一只手!

雪竹迁坟的决心很大,都跟她说,迁坟是要开发商赔钱的,三两万,都可以要。雪竹摇头,不要。有人说,你总得要点儿什么吧,要不然太便宜他们了。雪竹再说,不要。

雪竹要,办一个盛大的迁坟仪式。为香哥的半条腿和一只手,她要按水幕子峡谷风俗的最高规格来办,一个程序也不能少。要吹吹打打,要热热闹闹,要把香哥的半条腿和一只手,英雄一样迎回家。

正式迁坟这一天,雪竹穿得整整齐齐。水幕子峡谷的春天,极美。阳光,是透明的,透着水青,竹青,山青;峡谷里盛开的花,各色的,有一树,有一朵,有一丛,有一抱。香哥,已经在美丽里睡了十年,十一年,花开花落,都知道的。所以,那紫色的坟头花,在这个季节里,占尽风骚。

迁坟的队伍浩浩荡荡,喇叭、唢呐、锣鼓,吹着,敲着,打着,寂静的峡谷到处都是回声。地里,山里,坡里,摇曳七彩纸花,一片片盛开的紫色花朵,在坟墓上怒放。那便是一豆吧,傲立着,迎风而舞。雪竹戴了孝,发上系着白绳。白绳,在春风里,飘荡,为香哥,也为一豆。

穿过竹海,竹海在春天里;穿过竹林客栈,客栈在春天里;穿过香哥的学校,学校在春天里。游客又来了一批,在残破的学校门口合影,春光映着他们的笑脸。雪竹耳边却响起一豆的朗诵声:春天!春天!春天!

到了,香哥的坟地。雪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正是一片花海。粉的花,白的花,一大片,把香哥的坟里里外外围了好多层。坟上,是巨大的花圈,还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纸幡。雪竹来到香哥坟边,坟堆,跟十年前一样,庞大而圆润。她不在香哥身边的十一年里,有人,一直护着香哥的坟,这花、这幡就是见证。

“挖不挖?”有人催促,锣鼓就敲起来,敲得震天响。应该,是不能挖的,香哥,不是雪竹一个人的,可是,香哥睡在这里还有意义吗?连一豆都死了,她不挖,开发商也要给他铲平。

雪竹咬咬牙,要挖。仪式开始了,唱的、念的、跳的。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这时,雪竹看见一群人,从田间地头跑来,他们提着扁担、镐头、锄头、铁锹,蜂拥而来。他们的身后,不断地涌来手持械斗器具的山民,杀声震天。锣鼓停了。人群气势汹汹地冲到跟前,为首的那个大汉,脸膛黑黝,怒目圆睁,他,就是大破。

大破冲到香哥坟前,举起镐头,拼命一样,号,“香老师的坟,谁敢挖!”

没人敢动一下。雪竹拨开铁锹和锄头,轻轻地叫一声,“大破,我是师母啊!”

大破的镐头举在头顶,看见雪竹,愣了,扔了镐头放声大哭,“师母啊,你怎么要挖香老师的坟啊?为这个坟,我们水幕子村民打了三场架,伤了十多个人,为香老师的坟,大旗送了钱,人家嫌少退回来,大旗又送,前前后后送了二十万,他实在无能为力了。后来,小欢去了,人家不要;春春去了,人家也不要;再后来,果子回来了。果子……果子……这坟是果子保住的……”

雪竹抓住大破的衣服,“果子,我的果子,她……”

大破瞪着眼珠子,“她,她……她就是天上那颗星星,她掉下来了!”

……

雪竹离开了水幕子峡谷,她一个人。她没能带走香哥。香哥的坟地,政府又改批了森林公园,那坟,作为文物保留。村民们自发在森林公园种了无数花,这花,是野生的,叫恩多花。春天一来,花便开放,是第一个,迎接春天的花朵。

在北京的天空下,雪竹仰望苍穹,那满天漂亮的星星,闪烁着、美丽着。念竹说,“妈,你好幼稚,怎么爱看星星?”

雪竹答,“我在找,你是哪一颗。”

作者简介

胡雪梅,女,湖北省鄂州日报社记者。湖北省作协会员。

在《北京文学》《啄木鸟》《百花洲》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其中《花朵》《去天堂的路上》分别由《小说选刊》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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