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豆的春天(5)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33章 一豆的春天(5)

北京的街,正是灿烂春光。其实十年来,雪竹常常想,香哥的孩子们,到北京来了,打工,或者上大学,有一天,会相遇在地铁站、公交站,在超市门口,在大街上,在面馆里,在天安门广场……偶然相遇,一定热泪盈眶。事实是,十年,偶然从未发生。所以,雪竹只看过一眼,便把一豆的地址,记住了。一豆在北京,于是,一直慌张而疏远的北京,便在忽然间,变成亲切的家,真正的家,故土。这一刻起,雪竹和念竹,有了亲人。

整整一个夏天过完了,雪竹没有找到一豆。信封上的地址,因拆迁不复存在。雪竹哪里肯放弃,千辛万苦找到拆迁办,那里,没有一豆的名字。

确实,一豆,小小的一豆,怎么会在北京留下名字,更何况是房产上的名字?雪竹求到好多拆迁居民的电话,寻找认识一豆的人。无果。寻找一豆的时候,念竹常常跟着,四处张望,总爱问,“这个,是不是?”“那个,是不是?”雪竹说,“不是不是!一豆是个大美人。”

念竹就想到了,用她的画笔,画个美人一豆,张贴在电线杆、公交站、小巷口,一豆总有一天会看到吧!这样美丽的期许,凭什么看不到呢?

母女俩印了寻人启事,在离他们租房30米地方的公交站台上,到处贴。城管把寻人启事视为牛皮癣,撕了,雪竹再贴;风吹掉了,再贴;雨淋湿了,再贴。不屈不挠。白天,雪竹和念竹从这里,起点;晚上,又在这里,终点。贴在墙上的一豆,仿佛站着的、活生生的,将娘儿俩迎来送往,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这是大海捞针,或是守株待兔,方法有点笨,必定也是一个法子。雪竹算算,这年的一豆已经22岁了,可能,已嫁为人妻,连一豆这个可爱的名字也嫁掉了吧!念竹说,“那可不好,姐姐不能结婚。”雪竹说,“最好的。要是她做了母亲,就更好。”念竹说,“有什么好,不能随便玩儿。”雪竹说,“我不让她漂泊。”

买给一豆的糖开始融化,雪竹放进冰箱,宝贝样爱怜。起初,她一直带着同学们的糖,她以为,一豆马上就可以找到,迫切地,要把同学们爱她的消息,带到。雪竹判断,以一豆的学识,她只能是工厂的女工,或者保姆。雪竹走访了无数纺织厂、成衣厂,没有一豆的踪迹,便转战保姆市场。后来,在一个保姆中介所,一卷发妇女告诉她,几年前,有过一个叫一豆的女孩儿。

这个消息,令雪竹和念竹兴奋不已。雪竹请假去找,念竹在窗台挥手喊,“妈妈,你忘了带糖!”

都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一豆,是见证香哥幸福时光的人。根据妇女提供的地址,雪竹找到一个高档住宅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一豆在这里做过保姆。不过半年后,她走了。

雪竹提着水果,找到一豆原来的雇主,才知道,原来,一豆一直在走。她的雇主,有七十岁的老奶奶,有一岁的娃娃,有三十岁的植物人,有五十岁的病号等等。雪竹都把他们找到了,一点一滴里,一豆就这样出落了:她,说话少、手脚勤快、脾气耿直,做事有主见。雪竹暗喜,这,仍是十年前的一豆,没有改变。做保姆,她应该是最称职的。可这么好的一豆,却一直频繁地更换东家,只有一个雇主告诉雪竹,说她,长得太漂亮,比范冰冰还范儿,谁都不敢多留待她,大美人。

这原本也是雪竹想到的缘由。雪竹就追着一豆的踪迹,一直追。无果。再追。提着糖果,一次次,奔波在大小医院、生活小区、临终关怀中心。寻找一豆的路上,那些糖果,就一颗颗,这样地化了。

直到有一天,入冬了,北京正在下雪。北京的雪,片儿大,落下来便融。满满的天空,全是糖一样,等待融化的雪。雪竹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女人打来的,慌张地说,“一豆不好啦!出大事啦!你救救她吧!”

没料到,这竟是雪竹日思夜想盼来的消息,一下子就蒙了。念竹,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很镇定,“救,就是好消息。”

陌生女人来了,是一豆的母亲。她的话当然千真万确,一豆因一桩刑事命案,正关押在北京第二看守所等待判决。

雪竹这才知道,是为了一豆的官司,她母亲才从东莞一家制鞋厂来北京,租房住下。念竹的寻人启事,她其实早就看到了。在这里租房的几个月里,她每天从这个站台,站着一豆的站台出发,再归来。她,去一家律师事务所门外,等着,等待指定的、给予一豆法律援助的女律师,赐给她各种消息,好的或坏的,她除了接受,就是哭。看到寻找一豆的启事,她起先也兴奋极了,像抓到一根救命绳索,兴高采烈去看守所告诉一豆。一豆冷冰冰,管是谁,不求;管是谁,不见,要死了去。

一豆就是这么倔。

说完这些的时候,一豆的母亲,眼神切切地望着雪竹。雪竹说,“你都没问我是谁?你凭什么相信我?”

一豆的母亲惊愕地张大嘴,“你不是……那香老师的……老婆吗?”

雪竹的鼻子一个猛酸。有了念竹,养了念竹,十年了,这是人生第一次,堂堂正正做了香哥的老婆。一豆的母亲又说,“一豆被人赶到奈河桥上去了,求求你,看在香老师的面上,把一豆的命抢回来吧!”

无论发生过什么,抢回一豆的命,对雪竹来讲,就像火烧眉毛,像死而复生,像英勇就义。雪竹催她快讲,一豆的母亲说,“一豆才多大,22岁;那男人多老,55岁。我一豆说,他污辱她,摸她奶子,我一豆好看不是,我一豆不干不是,摸一次又要摸二次,没完没了不是,我一豆杀了他个坏种。他该死不是?现在倒反了,坏种的老婆,还有邻居,还有小区保安,还有大学生,还有大学老师,都护着坏种,证明他是个什么什么,道德品质好、研究成果高、口碑载道、受人景仰的大学教授不是,联名上书法院要杀我一豆不是!”

一豆的母亲瞪着眼睛,一直说,泪珠儿就从她眼眶里串串地掉下来,像破了的装满黄豆的袋子。雪竹说,“别急,别急!”

雪竹说不急,其实心里急得不得了,脸色铁青,嘴巴乌紫,她根本没了呼吸。香哥的一豆,香哥的一豆啊!念竹早扔了纸笔,眼睛瞪得铜铃大,“妈,我们借钱去买,把一豆的命买回来,可以用钱买的,妈!”

雪竹的气,还是没有吐出来,眼睛是直的。念竹推摇雪竹,“妈,你莫怕!他们联名上书,我们也联名上书,找全北京市的保姆,跟他们一拼。北京的保姆不够,就找上海的、天津的、武汉的,全国的保姆,看是他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

雪竹哇地哭出来,哇哇地哭。说实话,雪竹孤身一人带着念竹在北京,过的叫“讨生活”。原本是指望香哥的,香哥能养家,香哥有事业,她是要相夫教子的,是要夫唱妇随的。在奈河桥上抢一豆,雪竹真的不行。

一豆的母亲一边抚着雪竹,一边跟念竹说,“联名信我们也写了,没有用,他们势力大,他们都是有钱的、当官的,最不行的也是拿国家工资的。我们全是打工的乡下人,不拿炮打拼不过。”

雪竹从悲痛里挣扎出来,“是的,可以赔钱的,他们要多少,我们去筹钱。”

一豆的妈妈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雪竹面前,喊,“香老师的人哪!”

雪竹拉住一豆母亲的手,她沉沉地跪在地上,拖也拖不动。雪竹说,“只要他们要钱就好办,香哥老家的祖屋,我也舍得卖。”

一豆的母亲一个劲摇头,仍然执着跪着,“不是钱的事。他们先提出要一百万,我当时就撞墙,打算死在一豆前头算了。法官和律师都说好话,降到七十万,又降到五十万,给五十万就谅解一豆,留她一命。我没钱不是,就降到三十万,三十万我也没有不是!他们的人说我这点儿钱也没有,还不如卖淫女,我也认了不是。我给他们下跪磕头,从坏种的大学学校,磕头,一直磕到坏种住的小区,在小区门口磕了一天一夜,见人就磕,后来把坏种的老娘磕出来了。这老婆子,就是我一豆侍候的,不是为她,我一豆就不会进那坏种的门不是。老婆子说,钱不要了,只要我一豆在报纸上登报致歉,说清楚摸奶子这个事是一豆污蔑,证明坏种清清白白,她就留我一豆的命。”

念竹抢过话,“那还等什么?快登报啊!”

一豆的妈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一豆死也不肯哪!香老师屋的,求你,把一豆拽回来吧!”

雪,在下。这场雪,落了十天半月,不歇,讨嫌。雪竹要见一豆了。之前,设想许多见到一豆的欢乐、幸福、机缘和巧合,都碎成了豆腐渣。雪竹来到了看守所。接见室开了暖气,带来的糖,放在包包里,雪竹不时用手摸一下,生怕糖,掉了,化了。

一豆出来了,漂亮的一豆,香哥的一豆,脚上拖着镣铐,这是重刑犯特配的。坐在雪竹对面,隔着一层玻璃。灯大开,那层玻璃,其实什么都没有隔住,雪竹的泪光,紧紧抱住一豆。

一豆的齐耳短发,轻巧地弯着,贴着嘴角,妩媚动人的脸颊,像春风轻拂的柳丝。她的眼睛,一如十年前那般明亮、纯净,闪闪烁烁回应雪竹,她认得,她从无忘记,香哥的,第五根竹子。

一豆先拿起电话,其实是对讲机,用手指指,雪竹也拿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喊了对方。

雪竹喊的,“宝贝!”

一豆喊的,“师母!”

一豆先说,“妈妈说有人找我,我就猜到是您。”

雪竹说,“还有念竹,香老师的女儿。”

一豆说,“嗯。真好!”

雪竹说,“事情,我都知道了。”

一豆说,“我不能向他道歉,他不是清白的。”

雪竹说,“没有人相信我们的话,退一步就可以换来生命,我们就要退。”

一豆说,“不,我不行。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您教我重复了三十遍,那句话叫,不许男人摸。师母,你绝不会忘记,是香老师要您坐飞机来说的,每个女生都要说到。您记得吧?师母?”

雪竹吞了一口泪,“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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