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穿刺活检诊疗恶性肿瘤的医学要求,紧接着应该进行肿瘤介入手术,这也是郭秀英为父亲事先了解并选择的医治途径,对此她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尽管如此,父亲确诊肝癌这个消息最终从孙树德主任的口中发布出来的时候,郭秀英内心原本的那丝希望被无情掐灭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霎时掉进了冰窟窿,一股冷嗖嗖的寒气刹那间侵入她的躯体,令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天和地瞬间也阴沉下来。幸好理智不断提示着她,父亲的病不但已经成为事实,还等待她尽快决策找医生救治,作为家中长女,她没有退路,她必须承担起救治父亲的职责。
依然要在手术前做出抉择,依然要在医生递上来的手术风险同意书上签字。同意书上依然列出手术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包括麻醉药物过敏反应及意外,术中或术后咯血,空气栓塞,穿刺部位血肿、感染,活检针等器械损坏、甚至断裂,可能需要多次、多点穿刺,并有操作失败……每一种风险都像一柄利剑悬挂在你的面前,令人不寒而栗,而你却无法躲避。
经历过活检术前家属同意书的签字,郭秀英这次内心虽然也忧心忡忡,但比先前镇定多了,也从容多了。因为弓已发力,箭已弹射,前面纵有万千荆棘,也只能奋勇前行。因为病不饶人,时不我待,她必须尽快安排父亲接受介入手术。
不过,接过手术风险同意书的时候,郭秀英还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弟弟郭英俊。弟弟的眼神是迷离的,有些听天由命、不知所措的意思,郭秀英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家里的大事小事,向来都是她这个大姐拿主意,也向来都是她这个大姐说了算,郭英俊对大姐也从来都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充分信任。所以,但凡家里碰上什么事,尤其是大事,郭秀英都用不着征求弟弟的意见,因为每每都会得到“大姐你定吧”的回答。眼下父亲急于做介入手术,事关重大,郭英俊当然也只有听大姐的,何况郭英俊也不会有什么主意。
郭秀英又注视了一下身边的丈夫唐建设,唐建设的目光是坚定的,充满了信任与支持。唐建设知道妻子此刻的压力,也知道妻子此刻在想什么。于是上前一步,一只手拍着妻子的肩膀说:“都这个时候了,签字吧,要不就让英俊签一次。”
郭秀英内心一亮,觉着这个主意不错,毕竟父亲是他们姐弟共同的父亲,大难当前,也该让弟弟分担部分责任了。再说,她自己上午已经代表家属在父亲的活检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眼下父亲的介入手术让弟弟签一次字,也无可厚非,自己怎么从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呢?这么想着,郭秀英深情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内心浮出一丝感激。
郭秀英让郭英俊签字的时候,郭英俊很是意外,甚至有些惊诧,他蹙眉睁眼久久地直视着大姐,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同时,他有些紧张,有些害怕。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郭秀英:“大姐,你这……这是怎么啦,咱爸是不是快……快不行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呀!”郭秀英嗔怪道,“你不是咱爸的儿子吗?咱爸的手术是大事,医生要咱们签手术风险同意书,我是女儿,上午我已经签了一次。你是儿子,现在你也签一次。手术是咱们已经了解选择确定了的,你别胡思乱想了。”说着,郭秀英将笔和同意书塞到了郭英俊手里。
郭英俊被动地接过来,不由得有些颤抖,手中的那支笔似乎不听使唤,那张薄如蝉翼的同意书颤动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泣如诉。他有些惊恐。他哭丧着脸本能地将笔和同意书推回给郭秀英:“唉哎呀,大姐,还……还是你签吧,咱爸手术的事,你比我了解,你就全权决定吧,我听你的。”
郭秀英说:“你听我的是吧?”
郭英俊说:“我听你的。”
郭秀英说:“那好,那这次你就在这张同意书上签字。你是男子汉,也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理该分担家里的责任,别什么都让我担着。”
郭英俊傻眼了:“这……”
一直站在一旁的唐建设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搂住郭英俊肩膀,给他打气:“英俊,你姐说得对,咱们是男人,男人就该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上午你姐已经签了一次字,这次由你来签,也天经地义。手术是事先你姐和你一起商定了的,只能听大夫的了,现在签字只是例行公事。有什么问题,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担着,该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这你放心。”
郭英俊听罢,凝视姐夫,姐夫目光温和而坚定,透着信任。他又看看大姐,大姐的目光灼灼逼人,五味杂陈,那里面既有责备,又有信任,既有抱怨,也有期待……他张着嘴,目光迷离,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少顷,他一咬牙,将父亲的手术风险同意书铺在医生值班室的写字台上,抓起笔“唰唰”地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郭丁昌老汉的手术终于如期举行,主刀的依然是市第二人民医院肿瘤科的首席专家孙树德。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大约六个小时之后,郭老汉被推出手术室送回病房。但按规定,术后病人穿刺一侧的下肢制动24小时,为便于观察须禁饮食6至12小时。还须密切观察病人的呼吸、血压、脉搏等变化,刀口有无渗血,注意小便的量及颜色,肝癌介入治疗术后补液及抗生素预防感染治疗3至5天。因此,回到病房的郭丁昌老汉依然被限制在病床上。
7
中国银行短信通知,郭秀英在该行的银联卡账户多出了一万美元。
郭秀英知道这肯定是妹妹郭秀梅为父亲治病汇来的。接到银行短信的时候,刚刚经历父亲手术煎熬的郭秀英,内心不由升起一丝暖意,这丝暖意氤氲着,慢慢弥漫开来,逐渐溢向全身。妹妹虽然远在美国,却心系父亲,钱说寄来就寄来了。兄弟姐妹,情同手足,血浓于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家的感觉就是好啊,这么想着,郭秀英不免有些欣慰。
郭秀英正要发短信给妹妹,告诉她钱已经收到了,不想手机铃声这时却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郭秀英赶紧按下手机的接听键,是妹妹郭秀梅的声音。
“姐,咱爸活检的结果如何,顺利么?”
郭秀英说:“还算顺利,只是……结果不好。”
“怎么不好?”郭秀梅的声音流露出焦灼。
郭秀英叹了口气:“唉,活检结果印证,咱爸肝部的肿瘤还是……还是恶性的。”
“是吗……”沉默。片刻,郭秀梅又问:“那……是不是紧接着做介入手术了?”
郭秀英说:“是。手术大约进行了六个小时,还好,总算顺利,已经回到病房。”
郭秀梅说:“介入还是在市第二人民医院?”
郭秀英说:“是。活检与介入手术过程是一个整体,很紧凑。”
郭秀梅说:“这个手术,市二院水平到底行不行啊?”
郭秀英说:“哎呀……这个你就放心,事先我都咨询好了。再说,你姐夫也有熟人在这所医院,我们请的都是最好的专家,有什么事他们也能关照。”
郭秀梅“噢”了一声,又问:“咱爸现在的感觉如何?”
郭秀英说:“还行吧,才刚刚回到病房,正在休息。”
郭秀梅说:“病房的条件怎么样?”
郭秀英说:“我们找医院的熟人要了间单人间,虽然房间小了一点儿,但带卫生间,还行。”
郭秀梅说:“吃饭怎么办,医院食堂行吗?”
郭秀英说:“医院有食堂,但饭菜肯定好不了。再说咱爸现在也吃不了干的,我准备回家煮点粥、熬点鸡汤什么的送过来。”
郭秀梅说:“姐,你受累了。我刚刚去银行汇了一万美元,请你注意查收。”
郭秀英说:“钱已经收到,刚才银行已经发来服务短信提醒。
你怎么寄那么多啊,其实我这儿现在不缺钱。”
郭秀梅说:“不是缺钱不缺钱的问题,而是我应该负的责任。
我这段时间确实太忙,暂时回不去,咱爸的手术让你和英俊费心了,我于心不安呢!我能做的,就只能先寄些钱回去。咱爸的手术肯定少不了用钱,还有营养什么的,反正该花就花。医生一定要请最好的,药也要用最好的。术后的营养品更不要省,咱爸愿意吃什么就给他买什么吧,钱不够我随时汇来。”妹妹的这番话,郭秀英听起来很受用,内心暖融融的。
郭秀英说:“秀梅,你有这番孝心,这就够了。我会转告给咱爸咱妈,你放心忙你的吧。有事我会及时给你打电话。”
与妹妹通完电话,郭秀英回到病房看望父亲。丈夫唐建设和弟弟郭英俊都守候在父亲床边。
父亲刚刚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但神智依然模糊,也依然半醒半睡。刚刚经历手术的他此刻脸色憔悴、苍白。此刻,他右手臂的血管还挂着藤蔓一样长长的输液管,一位年轻护士正在观察吊针的刻度。
郭秀英走到父亲床前,伏下身来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郭老汉没回应。郭秀英握住父亲的一只手,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郭老汉苍白的嘴唇稍微动了动,没有吱声。睫毛却抖了抖,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郭秀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叫了一声:“爸,我是秀英。”
过了一会儿,郭老汉才慢慢将眼珠转向外侧,斜视着大女儿,微微点了点头。
郭秀英忙问:“爸,您现在感觉怎样?”
郭老汉轻轻地摇了摇头,艰难地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身上手术的伤口,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说:“疼……”
郭秀英的心揪了一下,捏了捏父亲的手,安慰道:“爸,没事,刚开始肯定有点儿疼,慢慢会好的。您先忍一忍吧。”她又扭头问身边的护士:“大夫,我父亲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护士说:“如果伤口恢复得快,用不了一周就可以了。”
郭秀英对护士说了声“谢谢”,转回头又对父亲说:“爸您听见了吧,大夫说了,您如果身体恢复得快,用不了一周就可以出院了。您好好休息,慢慢调养吧。一会儿我去买只鸡给您炖鸡汤,您还愿意吃什么?”
郭老汉无力地摇了摇头。
唐建设见状,对郭秀英说:“秀英,要不买鸡的事我去吧,还需要买什么你说。”
郭秀英转身望了望丈夫,刚要回答丈夫。郭英俊却抢先说:
“姐,要不你和姐夫都走吧,我在这儿照看咱爸。”
郭秀英看了看弟弟。问还在身边的护士:“大夫,我父亲这儿还有事吗?”
护士答:“输完液就没什么事了,让病人休息。你们留一个人就可以了。”
郭秀英对弟弟说:“也行,那你就一个人留这儿照看咱爸吧,我和你姐夫一块去买东西。晚饭我给咱爸和你送来。”
唐建设又对郭英俊说:“晚上我来接替你照顾咱爸,你可以回家。”
郭英俊说:“不用,你忙吧,我在这儿照顾就行了。”
郭秀英说:“别争了,这一周晚上反正得你们俩轮流陪护咱爸。白天咱们请护工和护士就行了。”
8
整整一周,郭秀英忙得不可开交。
每天上午,她上班忙于工作,中午下了班便匆匆赶到医院看望父亲。下午一点半,她又回到单位上班。下午下班,她马不停蹄到自由市场采购,买鱼买肉,回家做饭炒菜。为了不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家寂寞,这一周,郭秀英也将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了,吃住都在这边。这样一来,郭秀英既可以照顾儿子,又可以照顾母亲,一举两得。只是她的确太忙,太辛苦了。每天从早到晚,她神经都像上足了发条,绷得紧紧的,家务与工作,公事与私事,一件件接踵而来,让她应接不暇,让她忙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丈夫唐建设和弟弟郭英俊也没闲着,他们俩白天上班,晚上轮流到医院照看岳父或父亲。远在美国的郭秀梅则每天打电话来询问父亲的状况。
这段时间,郭秀英上中学的儿子唐诗似乎也懂事不少,他白天上学,晚上也安安静静躲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不像以前,回家没事时爱与母亲或父亲说东道西,争论抬杠。
唯一让郭秀英操心和担心的是自己年过七旬的母亲。自打父亲患病,母亲也像打了霜的南瓜秧一样蔫蔫的,本来就话语不多的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天心事重重。郭秀英虽然将母亲接到自己身边住了,母亲三餐不用操心,晚上有女儿陪着,但她依然心神不安,魂不守舍。她整日愁眉苦脸,偶尔说话,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你爸到底得的什么病,能治好吗?”郭秀英最怕回答母亲的,也是这个问题。母亲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最想问、时常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母亲每次提出这个问题,郭秀英都心如针扎,阵阵刺痛,然而她却无法回避。她竭力掩饰自己,竭力将自己的压抑、沉重和担忧藏匿起来,代之以一种轻松和若无其事,她总是淡然一笑,耐心地对母亲说:“妈,我不是早就给您说过了吗,我爸只是长了个肝囊肿,很常见的一种病。没事的,摘掉就好了。”这种回答,母亲其实听过好多次了,可每次听完,她还是愣愣的,似懂非懂,又喃喃说:“囊肿……囊肿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这话从老人嘴唇挤出来,既像问女儿,又像自言自语。
郭秀英不放心,总是又耐心地给母亲解释:“哎呀妈,囊肿这东西,我早先也跟您说过了嘛,囊肿呀,通俗点说就是水泡。肝囊肿就是肝脏中长了水泡。医生说,囊肿都是良性的,不要紧,摘掉就好了。”
郭老太听罢,似信非信。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换了另一番口气说:“你爸一辈子可没做过亏心事,但愿老天开恩,不要跟你爸过不去。”
郭秀英听了,心酸酸的。可她强抑着自己,安慰母亲:“妈,您就放心吧。我爸不会有事的,他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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