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介入(10)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4章 介入(10)

郭英俊“哦”地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二姐,啊对啦——还有二姐夫,听我说,你俩能够在百忙中抽时间回来看看咱爸,这就够了。但这么短时间,陪咱爸治病根本不可能,依我看,咱爸的病怎么治,如何治,就听大姐的吧。毕竟,大姐常年在家,凡事都知根知底。她是咱郭家的顶梁柱,她对咱爸咱妈的孝顺,多年来对咱爸咱妈的照顾,大家都有目共睹。自打咱爸得病以来,大姐既要忙工作又要顾家顾父母,整天疲于奔命,忙得团团转,几乎是操碎了心。所以,依我说,有大姐在,咱爸治病的事,你们就别操心、别介入了。你们如果有钱,留下点儿钱帮咱爸治病,就行了。”

郭秀梅怎么也想不到弟弟说的会是这番话,郭秀英当然也没有想到。郭秀梅觉得弟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却似乎又藏着玄机。郭秀英则觉得弟弟说的入情入理,也正是她所需要的,此刻她有些感动,甚至开始对弟弟刮目相看,她感觉这是有生以来她听到郭英俊说出来的最有水平的话。

只有约翰逊对此无动于衷,一脸茫然。他不明白郭秀梅的弟弟为什么要说父亲治病的事他们就别介入了,难道就因为秀梅远离家乡,父亲就不是秀梅的父亲了?

听了弟弟这番话,郭秀梅的内心一开始风起云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又风平浪静。她长叹口气,说:“英俊,你说得对,咱大姐长年在家照顾咱爸咱妈,确实很不容易。咱爸治病的事,就……就听大姐的吧。不过,是否马上做第二次手术,我觉得最好跟咱爸说一声,征得他的同意。”

郭秀英说:“你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咱爸要不是老喊伤口痛,我和英俊吃饱了撑的,干吗送他进医院啊?现在复查都复查过了,孙树德主任那边也都好不容易商定好了,下周三做第二次手术,还折腾个什么呀?你们别再给我添乱了!”说这话时,郭秀英很果决,完全是一家之主的口气,丝毫没有商量余地。也难怪,她是郭家的长女,是英俊和秀梅的大姐,她有这样做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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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长女郭秀英一锤定音之后,郭丁昌老汉的肝癌第二次介入手术就箭在弦上。虽然时间在一步步临近,虽然郭秀梅口头已经表示一切听从大姐的安排,实际上她内心却仍存忧虑。作为美国的医学工作者,她打内心反对对父亲隐瞒真实病情,她对市第二人民医院孙树德的肝癌介入手术水平,也心存疑虑,甚至还担心是否存在过度医疗。作为女儿,她恨不得接父亲到美国去治疗,这样自己可以找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悉心陪护、照料父亲,可父亲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经不起漫长的路途折腾,何况自己工作那么忙,即便父亲到了美国自己哪有时间照顾呢?作为郭家中的一员,她又觉得弟弟郭英俊说的不无道理,自己在家只能待十天时间,父亲治疗的事并非她力所能及。她爱莫能助,只能服从大局、服从大姐,只能听天由命。她所能做,所要做的事,就是利用在家这不长的十天时间,多陪伴父亲和母亲,同时分担起平时由大姐负责的买菜做饭做家务等照顾父母亲的责任。

约翰逊却心不有甘。那天晚上,从餐厅争吵回到岳父母的家,他与秀梅聊得很晚,用英语继续讨论晚饭聚餐时争论的问题。他说他不明白郭秀梅弟弟说的那些话,为什么父亲治病的事就不让咱们介入了?难道父亲就不是咱们的父亲?

对于约翰逊的疑问,郭秀梅只得耐心解释,告诉他你说的没错,可弟弟郭英俊说的也没错。约翰逊说为什么都没错,咱们却不能介入,只能妥协呢?郭秀梅说因为咱们在这里的时间太短,如果按照咱们的意见给父亲办转院手续,许多事情咱们力不能及。约翰逊说时间长短不是理由,谁的意见更加正确就服从谁,这才是理由。郭秀梅说我刚才不是说我们的意见没有错,可他们的意见也没有错嘛。有时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分不清对错的,只能是因地制宜审时度势,必要时做出让步。就像世界上既有硬的东西又有软的东西存在,如果仅仅都是硬的或者都是软的东西存在,那肯定要乱套。处理事情也是一样,需要刚柔并济、软硬兼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配合。只有这样,才能将事情办成。也只有这样,大家也才能友好相处。

约翰逊一知半解,却听得入迷,末了他问妻子:“这是不是你们中国人信奉的老庄哲学,或者形象点说,也有点像你们中国人打的太极拳?”

郭秀梅被约翰逊缠得脑子发胀,希望尽早睡觉,只好敷衍着说:就算是吧。

距离父亲第二次介入手术还有两天时间,郭秀梅主动跟郭秀英说:“姐,你和姐夫安心上班、照顾好唐诗吧,我和约翰逊来照顾咱爸咱妈。”

郭秀英说:“你们照顾咱妈吧。咱爸那边,医院你们不熟悉,还是我来吧。”

郭秀梅说:“没事,开始不熟悉,很快不就熟悉了?再说有事我会找你。”

郭秀英开始不置可否。想了想才说:“也行。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你们这些天在家里,无论是对咱爸还是对咱妈,可千万千万不能透露咱爸的真实病情!”这句话,郭秀梅听起来如骨鲠喉、极不舒服,觉得大姐说这话未免太过啰嗦、太过霸道,本想反击,不想说出的话却是:“姐,你……你就放心吧!”话一出口,她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隐忍,这与自己的个性南辕北辙啊。说完,她自嘲地苦笑。

接下来的日子,郭秀梅与约翰逊成双成对穿梭于家里、超市和医院之间。他们采购、做饭、做家务,在家的时候陪母亲说说话,去医院送饭并陪护父亲的时候,给父亲进行心理辅导,告诉父亲如何看待疾病和抗击疾病,同时不断给父亲讲述美国的各种见闻。晚间的时候,约翰逊也主动提出陪伴岳父,可郭老汉死活不同意,一是因为打心眼里他对这个美国女婿还是有些排斥,二是约翰逊毕竟是美国人,人生地不熟的,郭家的人都不放心。所以,晚间到医院陪护,仍由郭英俊和唐建设两人轮流。

对于父亲没能按自己的意见治疗,约翰逊却还是耿耿于怀、心有不甘,他甚至在星期二的时候还执意拉郭秀梅一大早到市肿瘤医院,看看能否挂上他们在网上查到的专家号,结果却大败而归。

星期三上午,郭丁昌老汉肝癌第二次介入手术如期进行。主刀的还是市第二人民医院肿瘤科的首席专家孙树德,程序跟第一次手术一样,花耗的时间则长达七小时,比第一次手术整整多出了一个小时。术后的郭老汉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可按规定,术后病人穿刺一侧的下肢还必须制动24小时,为便于观察还得禁饮食6至12小时。不但如此,术后的郭老汉还必须进行一系列的观察。因此,像第一次手术的经历一样,回到病房的郭老汉又一次被限制在病床上,整整24小时不能动弹。经历了地狱一般的第二次介入手术,郭老汉从昏睡中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太难受啦,我……我真是生不如死啊!”这声音,虽然低沉嘶哑,甚至有些脆弱,却几乎是歇斯底里从内心深处喊出来的。而且喊出之后,他老泪纵横,令在场的郭家子女惊悚不已,因为这是他们平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一向铁骨铮铮的父亲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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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郭老汉出院回到家中。郭秀梅本想继续精心护理父亲,也多陪伴母亲,但由于归程在即,她爱莫能助。因为第二天,她和约翰逊就要启程回美国了。走前的这天晚上,原本大姐郭秀英还想张罗着到外面餐馆聚餐,但由于父亲不能前往,郭秀梅不同意。她和约翰逊守候在父母家中,精心为父母做了最后一顿晚餐,清蒸桂鱼,红烧猪蹄,酸甜排骨,青炒菠菜,还有一份西式的苏伯汤,这些都是郭老汉和郭老太爱吃的。

郭秀梅和约翰逊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郭老汉对陪伴在身边的郭老太嘀咕了一句:“老伴,秀梅这次回来,我怎么觉着她跟她姐不大……不大说话哩。”郭老太“哦”了一声,说:“不会的,是你胡思乱想吧?”郭老汉听罢,望了老伴一眼,既不表态,也不再追问,而是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晚饭后,郭秀英和郭英俊两家人都来了,一是前来看望出院的父亲,二是为明天返回美国的郭秀梅送行,屋里一下热闹起来。郭老太陪伴着郭老汉,坐在沙发上观察着满屋活动的儿女子孙,发现秀梅与秀英姐妹的确不像以前那样亲热,她俩之间话语不多,大都还是礼节性的。不仅如此,秀梅与姐夫、弟弟和弟妹,说话也都是礼节性的,客客气气的,简直不像是一家人。这死老头儿,病得那么重,还鬼机灵呢!郭老太这么想着,却没与老头儿说。

这天晚上,弟弟姐姐两家人都离去之后,郭秀梅和母亲一起忙前护后帮助父亲洗漱,然后扶他上床休息,之后便一直陪伴母亲在客厅说话。郭秀梅所说的,无非是些安慰母亲的话,同时将一些护理常识告诉母亲。事实上,关于父亲的真实病情,两天前她和约翰逊就已经鼓起勇气,如实告诉母亲了。他们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再三考虑才决意这么做,为的是日后父亲万一身体不行了,好让母亲有个思想准备。母亲听知父亲的真实病情,开始是震惊、悲伤,后来在秀梅和约翰逊及时的开导和心理辅导下,慢慢平静下来。直至今天父亲出院前,母亲已经能坦然面对了。不过,郭秀梅再三告诫母亲,此事万万不可让大姐知道,因为大姐不让说,要是大姐知道了,她们姐妹之间就将彻底闹掰了。母亲当然明白秀梅说这话的轻重,她当场表态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第二天一早,郭秀梅和约翰逊离家要赶飞机,大姐郭秀英和弟弟郭英俊都前来送行。临行前,郭秀梅为母亲留下了一万美元,让母亲一定保重,好好照顾父亲。又搂着父亲说:“爸,你一定保重,乐观些,好好疗养,过些时我还会回来看望您!”

遗憾的是,父亲并没有等到郭秀梅再次回来的那一天。

郭秀梅和约翰逊走后,郭家的日子渐趋平静。尽管郭秀英对父母的照顾无微不至,可郭老汉的身体不但没有半点儿恢复,相反像北方冬天的庄稼一样一天天干枯下去,直到满身的落叶纷纷扬扬飘零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弥留之际的郭丁昌老汉,生命的最后几天是在医院度过的。由于肿瘤的折磨,由于伤口的疼痛,由于腹水的鼓胀,由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等等,原本身体健壮硬朗的他已经苟延残喘、形销骨立,肚子却鼓胀得像一个硕大的皮囊。总之,郭老汉整个儿都变得失去了人样……

郭老太每天守候在目光呆滞、整天昏昏欲睡的老伴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她握着老伴枯树枝一样的手,为他轻轻按摩,轻轻揉搓,轻轻摩挲,甚至为他唱着童年的歌谣。她知道,眼前这个与她生活了近半世纪的男人,生命已经像一盏行将燃尽的蜡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那一天,郭老太眼见老伴忽然醒来。心一激灵,赶紧托住老头的额头,抓住时机伏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一直憋在心头的话:“老头子,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

郭老汉转动眼珠,朝着老伴的方向,艰难地问:“你说,到底……到底是什么病啊。”

郭老太赶紧说:“肝癌。”

郭老汉睁了睁眼睛:“什么……你说什么?”

“肝癌,就是不治之症。”郭老太重复了一遍。

郭老汉“哦”地一声,喃喃说:“我……我早猜着了。可他们,偏偏……要……骗我,早知道是……得了这个,我……就不让治了。既费钱,又……治不好,还……还让我遭……这么多罪!”

郭老太心一颤,紧握老伴的手,眼泪汪汪说:“都怪秀英一直不让说!”

郭老汉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嘀咕道:“也……不能怪她。秀英是……是个难得的……孝女。”说完这一句,郭老汉头一歪,再也没有醒来。

是年,郭丁昌老汉整71岁。

作者简介

杨晓升,男,籍贯广东省揭阳市榕城镇。1984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同年被分配至《中国青年》杂志社工作,现任《北京文学》杂志社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评论等200余万字,出版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魂告急——拜金潮袭击共和国》《告警——中国科技的危机与挑战》《中国教育,还等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中国独生子女意外伤害悲情报告》《六月风暴——拷问中国教育》等。《只有一个孩子——中国独生子女意外伤害悲情报告》获2004年度“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2004—2008)“徐迟报告文学奖”,《21世纪,巨龙靠什么腾飞——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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