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十诫之杀人短片(2)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6章 十诫之杀人短片(2)

我不怕这种疼,我觉得和怀孕比起来,这不算什么,我上次做完一下子就觉得清爽了,你不知道我怀孕反应有多大,恶心、吐、睡不着觉,做完流产这些症状都消失了。这疼忍一下就过去了,一想到怀孕那种难受要10个月,我就不想活了。你是第几次做?

第一次。不过都生过孩子了,这点儿罪就不算什么了。

白夕月转向说话的两个人,她们也很年轻,但显然不一样,她们是少妇,有结婚证书,可以合法堕胎,她们在这里有一种优越感。白夕月发现屋子里除了她转头看她们之外,其他的女孩动也没有动一下。

显然她们俩的对话在白夕月被叫进来之前就开始了,没有做过流产的少妇向做过的请教经验。白夕月陆续知道那个有经验的是个老师,她的丈夫也是老师,他们住房紧张,且都正忙于学术,近年不打算要孩子,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要。

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孩子。女教师说。

屋子里只有她们在对话,其他人像塑像一般,凝固着。

和白夕月相邻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她紧裹着被子,曲身躺着,长发掩着她苍白的年轻的脸。两个少妇对话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她就会把眉头皱得更紧些。

年轻的护士又出来了,她多走几步,走到白夕月旁边对那个躺着的女孩说话,她声音小了一些,像是商量的口气:

你,时间差不多了,到外面休息吧,刚才进去的马上要出来了。

那女孩顺从地起身,看得出她还是很疼,她坐在那儿慢慢地穿裤子。护士转向那个叫萧北京的女孩说,该你了,进去吧。

时间过得太长了,白夕月也懒得动一动了,两个少妇的谈话变成了耳边的风,只是一些声音,已经不能在白夕月的大脑里合成词义了。

20分钟一个手术,一个上午十几个胎儿就被计划掉了。很快,那些年轻稚气的脸又会恣意高兴起来,重新荡漾起春光。很简单,这个小手术很简单。

终于轮到白夕月进入手术室了。被叫进去之后,白夕月站在门口附近,等着。

找找,有没有脊柱。大夫坐在那儿等着。

有了。已经断了。护士看了一眼,手术床脚地上的盒子里有一大团黏稠的血块。

好了,下来吧。

要是脊柱不全就还得刮。大夫对年轻的护士说。

手术床上的女孩无力地翻下来,她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歇会儿吗?护士问。

叫下一个吧。大夫说完从手术床前站起来,两个护士过来,准备器械。

没有人理会蹲在地上的女孩,女孩蹲了一会儿,起身挪着步子出了手术室。

白夕月上了手术床,躺下,她感到冷得发紧,头也木木的,没有反应。

屁股往外点儿。护士不耐烦地说。

就怕这个,连个棉球儿都塞不进去!你到底结没结婚啊?

白夕月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白衣天使本来也没打算听她的回答,她们已经转而唠叨她们孩子的趣事了。孩子是妇女永恒的话题,对于天使们更有一些可以炫耀的理由。

鼓肚子。随着天使的一声命令,“哗”一杯冷水浇了下来,白夕月抖了一下,脚有些抽筋儿,她后悔该穿着袜子。

水怎么凉得这么快。

天使轻声自语道,听起来似有些歉意,白夕月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开水。护士又补充道。

你千万别动啊,再疼也别动。

又一个声音说,是那个大夫。大夫的到来让白夕月一下子很绝望,那孩子的死期到了,她心里大喊着不,但人却顺从着大夫,她点点头,手更紧地抓住手术床两侧的铁环。

当白夕月感到那个金属的长杆碰到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的身体醒了,她反悔了,她不能忍受那个铁器伸向她的孩子,那孩子的脊柱已经发育完好了。

不!我不做了!

白夕月毫不迟疑地关闭了通向她孩子的大门,她迅速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你这人,让你别动,出了事故算谁的啊?老护士大叫一声。

大夫制止了老护士的发作,她看着白夕月轻声地说:

你可想好了。过了4个月就要引产了,你会更受罪。

哦。

白夕月含糊地答着,走出手术室,她听见护士在她身后高声说:

下一个。脱衣服。

丈夫看着白夕月健步走出手术室觉得奇怪。

怎么了?

我不做了。

你不做了?

对。

那怎么办?

我要这个孩子。

你怎么要?你生了二胎工作就没了,你想过么?

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要把你的钱都给我吗?我不需要工作。

没这么简单,你想好了。你不是真的吧?

白夕月没有说话,她是认真的吗?要这个孩子?那么多现实问题,怎么解决?那个第三者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肯定不开心,这样想着白夕月笑了一下。

你还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每天都想什么?我真是太不了解你了。

你了解你自己吗?你说的那些自相矛盾的话。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怎么想就怎么跟你说。你不是,我从来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不想。

白夕月说的也是真的,她是那么不了解自己,她不去想。

白夕月一直在拖延,丈夫不再劝她,他几乎每天回家,他没有再提过离婚的事,但人总是一副闷闷的样子。

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念叨着说,小朋友得得的妈妈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

他为什么就可以有小妹妹啊?

白夕月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儿子,丈夫张口就说:

他妈是美国人,她当然可以再生了,她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她是谁呀?谁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呀?

得得妈呀,美国人。丈夫说。

白夕月赶紧插话:你都被搞糊涂了吧,这是大人的事。你去玩吧。

私下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白夕月开玩笑似地问儿子:

妈妈也给你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好吗?

不好。

为什么呀?白夕月有些吃惊。

因为我现在感冒了,不能帮你照顾她。

不用你照顾,你是小孩子,你还要大人照顾呢。

儿子点头。

那好吧,你就生吧,等我好了,和你一起照顾她。

白夕月笑。

你想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我想要小妹妹。

为什么呀?

因为小妹妹还能给我生个小妹妹,那个小妹妹还能给我生小妹妹,我就老有小妹妹了。

那小弟弟呢?

小弟弟不会生小弟弟,女孩才会生孩子。

白夕月笑了,怀孕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很暖心的支持,这种感觉是儿子给的。

第二个让白夕月有这种感觉的人是大舅妈。

白夕月的大舅和大舅妈从农村来玩,白夕月带着儿子回娘家去看他们。几年不见了,白夕月觉得舅舅和舅妈没有见老,可能是一直在农村劳动的缘故,他们像颗坚硬紧巴的果核,黝黑硬朗。

你舅妈现在信了教了。大舅说。

什么教?

就是那叫什么,基督教。每天上教堂。

你们村里有教堂?白夕月很吃惊。

是啊,前年间大伙集资盖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像你舅妈就是出力的,筛了三个多月的沙子。那玩意儿真够虔诚的,盖教堂的沙子全是她一个人筛的,三个月,大夏天,胳膊都晒掉了皮。她一声没吭。大舅妈坐在一边听着,她腼腆地笑了笑。

你信吗?白夕月问大舅。

我还没信,没你舅妈信得虔诚。我有时也陪她看教堂,教堂晚上没人了,她负责看,有时我陪她,夏天晚上那里头凉快。

还是得相信党,我反正是无神论的。

白夕月的妈妈忽然插话道。

老姐啊,信那玩意儿不好使,信它有啥好处?

你信基督有啥好处?你别反动。

姐,你还是老脑筋。信教好,你看艳芹人精神多了,身体也好,不像前些年光生病。脾气也不像以前,以前光爱发脾气,生气。现在基督教你做善事,不计较吃亏。她心里敞亮多了。打信了教以后就没吃过药。

那你怎么不信?

我快信了,我还没太搞明白那里边的事迹,我笨些嘛。

你真信你这人是上帝造的?

妈妈和舅舅争执起来,大舅妈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坐在一边,安详满足的样子。白夕月想舅妈还真是不一样了。白夕月特别想和她说话,她转向舅妈,问:

你们教堂里有神父?

没有。兴隆屯有一个,他各个村转。

信教的人多吗?

挺多的。

每个村都有教堂吗?

基本上都有,咱村去年才建了。

上次来还没听你们说起这事。

是,就这几年,远近村都有教堂了。

上教堂,神父都讲些什么呀?是叫做弥撒,对吗?

是,弥撒。

临走时,舅妈悄悄跟白夕月说:

听你妈说你又怀上了小老二,你要真想要,生下来舅妈给你养。

好。

白夕月轻声答应着,她眼睛有些湿了,舅妈先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她们相视而笑。

你不用担心没有人帮你。

我知道,舅妈。

春天到的时候,白夕月怀孕快四个月了。

在单位运动会上,白夕月参加了400米比赛,她得了第三名。

婆婆知道白夕月去跑400米,说她简直是疯了。

白夕月说自己大小也算是领导,集体活动得带头。

借口。带什么头啊,你有那么先进?当我不知道,要是真跑流产了,你就解脱了。

白夕月不说话。

你这是何必呢,多危险,会出人命的。跑的时候你一点儿感觉没有?

是啊,这孩子命大。

在跑道上奔跑的时候,白夕月就想,如果孩子还在就是他命大,那就把他生下来。这是天意。

什么孩子,胎儿不能算孩子,你怎么就想不开?

一条命啊。我想要她。我觉得是女儿。我真想要这个女儿。

现实问题怎么解决?谁给你养?工作怎么办?

我舅妈说帮我,把她送到农村去,没人知道。

你舍得,让她一生下来就离开娘?这几个月怎么办?婆婆瞥了一眼白夕月的肚子。

我不能杀她。我不能杀人。

这怎么是杀人啊?我的老天爷。

都一样。是一样的。白夕月说得很轻。

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犹豫,你没有别的选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白夕月不说话,真的没有选择吗?那是谁替我作了选择呢?

你不是用这个孩子要我儿子不和你离婚吧?你可别真闹得生下这孩子,你可怎么办啊?我都替你着急。

你到底要什么呀?

是啊,到底要什么啊?

白夕月的妈妈问的是:你到底要干吗?我这身体这么不好,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人家能把孩子打了,你怎么就不能呢,孩子生都生过了,流产是个小手术,有啥可怕的。

这样的话白夕月只是听着,一声不吭地听着,像小时候一样只听不说。

这个周末,白夕月带儿子回娘家之前,儿子曾说:

妈妈。我不想去姥姥家,一去姥姥家我就恶心,老想吐,你知道吗?我在姥姥家呆一会儿,像呆一百年一样。

我知道你的感觉,但她是我妈妈,我得去看她,咱们在姥姥家就待一会儿,好吗?

那好吧。

真的到了姥姥家,白夕月看儿子也玩得挺欢实,没有一点儿度日如年的感觉,白夕月都疑心刚才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儿子的感觉印证了自己从童年以来的内心感受,她一下子释然了许多。

他们在姥姥家吃过午饭就出来了,在出租车上白夕月还在想着妈妈的话,“我身体这么不好,可再经不起折腾了。”这话几乎是妈妈的口头语,在艰难繁杂的家庭事务面前,她都会拿出来说给肇事者听。

儿子坐到白夕月旁边,他拍了拍她打断了她的思绪,儿子说:

妈妈,你还记得箫箫姐姐说的话吗?她做的花是手工课上学的,箫箫说手工课老师做得也不好,是她姥姥帮她做了,箫箫才做得那么好看的。你还记得箫箫上次给我花的时候说的吗?

箫箫是白夕月朋友的女儿,她送给儿子一束皱纹纸做的玫瑰花,做得非常逼真。箫箫妈说是跟手工课老师学的,箫箫马上说是跟姥姥学的,手工课老师做出来也没有这么好看,后来是姥姥帮她改进了,才这么好看的。

你是觉得箫箫的姥姥好,对吧?白夕月问儿子。

对。

我也觉得她姥姥好。但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有箫箫那样的姥姥的。对吗?

对。

停了一会儿白夕月说:

我保证,将来要做箫箫姥姥那样的妈妈,让你愿意到我家来,好吗?

好。儿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妈妈,箫箫说人能从耳朵里生出来,还能从嘴里面生出来。

白夕月笑着没说话。

我觉得人还可以从眼睛里生。儿子说着揪自己的眼皮,笑着滚到白夕月怀里。

白夕月和他一起笑。

妈妈,你什么时候才给我生小妹妹啊?

快了。

她在你肚子里了吧?儿子把手放到白夕月的肚子上,看着白夕月问。

对,她在这儿。

白夕月抚摩着儿子的头,一时间心里非常宁静。

妈妈,那天我们在幼儿园发现了一只死鸽子。

是吗?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我们散步的时候。

你们在路边发现的?

不是,在垃圾桶里。是杜沐发现的。

是吗?它怎么会死在垃圾桶里?

它的脖子断了。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把它埋了,是杜沐埋的,他戴着手套,我们都没有动,我们没有手套,我们怕细菌,死鸽子会有细菌的。

老师当时在吗?

在。

她怎么说。

她说杜沐你干吗不用鸽子当午饭。

她怎么能这么说?

老师是开玩笑。杜沐老挑食,他还趁老师不注意把饭倒进马桶里。

白夕月不知道说什么好。儿子安静了一会儿,又说:

我和大丫丫听见它在嗓子里咕咕叫了两下,特别轻,咕咕。

你觉得它没有死,是吗?

只有我和大丫丫听见了,别人都说没听见。

老师怎么说呢?

它的脖子断了,老师说是被人拧断的。

它死了。你们把它埋了,我觉得你们做得对。

是杜沐埋的,老师叫他,他也不听。

杜沐做得对。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我没有埋,我怕有细菌。

如果有工具,或者你也像杜沐那样戴了手套,你也会帮他埋的,对吗?

对。我们都没有手套,只有杜沐有手套,他的手套都破了。

真够难过的。

白夕月轻轻抚摩着儿子的后背。

大丫丫哭了,只有她哭了。

妈妈也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我没有哭。

你们做得对,你们把它埋好了。

儿子的手还放在白夕月肚子上,白夕月忽然觉得胎儿动了一下,有轻轻的敲鼓的感觉,儿子也感觉到了。

我觉得你的肚子在动。

她在打嗝呢。

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也动吗?

是。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我想起你在妈妈肚子里时候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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