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十诫之杀人短片(3)

2018-03-22 作者: 杨晓升主编
第47章 十诫之杀人短片(3)

你是不是也有了好吃的就不哭了?给你糖吃,姥姥给我的。

白夕月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

妈妈。我想去玩,不想回家。

好。咱们去植物园。

出租车掉头向西,西山越来越近了,儿子指着窗外大声喊着:

山。妈妈。我看见山了。

春光明媚,山色如黛,白夕月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年对这些景色视而不见了,儿子的激动多少感染了她:

多好的天啊。

植物园的桃花都开了,游人如织,争相和绚烂的鲜花亲近合影。傍晚时分还陆续有人流涌入。

白夕月和儿子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径向西走,回头望去,桃花渐渐浸淫成一片浅淡的粉色,每朵花的面目淹没在其中无法分辨了,显出大气之美。而由那一带浅粉色抬头望去,蓝天明净透亮,大朵大朵的白云就在头顶很近的地方悠闲地飘着,闭上眼睛,任温暖的阳光晒着脸,人不由得也飘飘然起来。慢慢再睁开眼来,黛色的西山环绕,树的嫩绿和天的宝蓝映衬得山色也透亮清爽。白夕月禁不住大声说:

你看,多美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儿子大声说着从故事里学来的话回应着白夕月,说完他就跑开了。

白夕月仰面朝天重又闭上眼睛,时间停滞了,阳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她感觉到光都集中到她的嘴唇上,她觉得自己会因此被点燃。我是谁呀?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做什么呀?我已经结束了16个人的生命了,她们不能再看到这样的蓝天和美景,生命终结得如此简单。她们到哪里去了?我呢?我将到哪里去呢?所有这些念头没有一点儿预兆地汹涌而来,白夕月措手不及,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忽然翻腾起来。她紧闭上嘴巴,使劲咽了口唾沫,但胃却更使劲地翻腾着,只一瞬间,胃里正在消化的食物如洪水一样冲了出来,食道、嗓子、口腔一起大开通道,食物的残渣喷了一地,白夕月鼻孔里堵满了酸臭的食物渣滓。白夕月一下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胃已经空了,没有什么可吐的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已经站到白夕月身边,他捂着鼻子向后缩着身子看着她。有几个游人加快脚步绕开走远了。

白夕月收拾停当,拉起儿子要走,儿子轻轻但坚决地甩开她的手说:

你先走。

儿子躲开她几步远,边走边看着她。

妈妈让你丢脸了吧?

儿子没说话。白夕月觉得这话不对,她马上改口说:

妈妈让你难过了吧?你第一次看见妈妈这样。

儿子点点头,说:

你特别臭。

你小的时候还吐在妈妈身上呢。妈妈都没嫌你臭。

白夕月笑着说。

你是晕车了吧?

就像晕车的感觉。

你吐完就好了吧?大丫丫晕车每次吐完就好了。

我也觉得好多了。

白夕月又伸出手,儿子慢慢靠上来,拉住白夕月的手。

很多天之后,白夕月几乎都忘了这事了,她接儿子从幼儿园回家,她又觉得难受,儿子立刻跑出几步开外:

你又要吐了。你自己走。

白夕月好不容易把儿子叫回来,白夕月忽然意识到自己那次的样子一定给儿子很大的刺激,他可能突然意识到原来大人也有很狼狈无助的时候。

放心,妈妈不会再那样吐了。

说这话的时候,白夕月心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担心,更糟的事情或许还在后面呢。白夕月只允许这念头一闪,她夸张地挥挥手,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笑脸。

白夕月感觉到肚子里有小鱼轻轻漂动,几年前怀孕时的感觉一下子都回来了,白夕月不由自主地把手叉在后腰上挺起了肚子,忧虑和担心似乎也一扫而光。忽然之间她并不担心再次怀孕的后果,也不在乎别人看出她怀孕了。

其实单位里早有人注意到了白夕月身体的变化,比如她的女上司邱红英。有一次办公室没有别人,邱红英忽然跟白夕月说起了这个话题,白夕月没有回避,她承认是怀孕了,而且她特别想把孩子生下来。

要不然再过一个月你就休假吧,我跟他们说你去做引产了,引产按规定也可以休息三个月呢,做不做是你的事,你要是真想生,坐完月子你就上班,别人也发现不了。

能行吗?

我帮你瞒着,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呗。

邱姐,那是让你替我担风险了。

风险还是你担,瞒不住了,我也不管。白夕月说去引产,谁知道这丫头鬼大把孩子给生了,我怎么知道?到时候我有的是可说的。

谢谢你,邱姐。

谢什么呀,都是女人。

如果不是自己怀孕的事儿,白夕月可能永远看不到邱红英这一面。在工作中邱红英给白夕月的感觉是她是没有性别的,也许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刚性十足?

邱红英的强硬在单位是有名的,比如在试行药物注射执行死刑的筹备会上,她不赞成增加隔离这一步(流动执行车或者在注射死刑室,犯人通过一个洞把手伸过去接受注射,中间是隔开的),她就一定会跳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不管有多少人反对:

犯人看不到法警,法警也看不到犯人,有点儿太不严肃了,法律惩罚是要有承担者的,行刑必须面对面才有法律意义。

惩罚者。有人小声嘟哝道。

法律体现在判决上,执行是形式,死亡是真实的。不用太拘泥形式。看不见彼此,对大家心理减压都有好处。

如果只是心理问题,还有一种做法,用4支液体量及颜色完全相同的针剂,由4名行刑法警随机取用,其中只有一针是致死性药物,一针为辅助性药物,另两针为生理盐水。法警并不知晓是谁推入了致死性药物。这样做有利于减轻行刑者的心理压力。

邱红英很快地说出上面一番话,不容置疑的口气让男警们有压力,有人小声说:

还是女人心理素质好。

但另一方面来看,四个人都可能是推入致死性药物的人。

只要死刑存在,行刑者就避免不了这个问题。这不应该在我们的讨论范畴。

邱红英毫不迟疑地反驳道。

我同意邱队长的意见,行刑的时候看不见犯人,安全上也是个问题。

白夕月在这种场合一般不发表意见,这次她明确表态站在邱红英一边。白夕月很高兴有机会回报邱红英对她的关照。

邱红英温和地看了白夕月一眼,补充道:

对,安全因素我们也必须考虑。

其实白夕月对邱红英关于惩罚的法律担当观点不以为然,她感觉更强烈的是犯人在最后那一刻独自待在挡板后面,独自承担迫近的死亡,像是大活人躺进了棺材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生者与之最后交流。这是法律之外的惩罚——恐惧。白夕月不敢和任何人交流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这么想是多么的政治不正确。她有时也怀疑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太反动了。

直到这时,白夕月觉得生活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之内,失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冲到下水道的死金鱼?老肥之死?也许早就开始了,只是她自己浑然不觉。

小金鱼是儿子自己捞的,拿回家没两天,4条小金鱼就陆续死了,白夕月看到小金鱼翻了肚皮漂在水面上,心里又一阵恶心,她顺手把它们倒进了马桶,使劲冲了下去。听到冲水的声音,儿子跑了过来,他也许早就看到白夕月拿着小鱼盆往卫生间走,他跟了过来:

妈妈,你干吗呢?

他声音听上去非常紧张,白夕月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她慌忙盖上了马桶盖儿。但已经晚了,儿子立刻打开马桶盖儿,同时说:

你把小金鱼冲到马桶里了?

白夕月看到儿子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恐惧,白夕月瞥了一眼马桶,有一只比较大的死金鱼没有被冲下去,它转着圈儿漂着,白夕月知道自己是掩盖不住了,她说:

对,我把它们冲下去了,我觉得鱼死了应该回到大海去。

可下面不是大海,下面是下水道!

你还记得《海底总动员》吗?小丑鱼不就是从下水道逃回大海的吗?

白夕月看到儿子脸上恢复了平静,他相信了,不再追究。他去干别的了。

白夕月近乎虚脱,她坐在儿子洗脚用的小板凳上,她心里在什么地方裂开了一条细缝。

那天夜里,白夕月梦到了枪,她在擦枪,但每次都抬不起手来,好不容易抬起手了,枪却拿不起来了,它像是热巧克力做的,化掉了,像在达利的画里面。子弹不在那里。一切都很无力的样子。忽然,一颗子弹向着白夕月的眼睛飞了过来,迅速而尖锐,她措手不及,她大叫着醒了。是个梦,但身体的体验都是真实的,身体在那一刻的确濒临死亡。她在梦里一定真的大叫过,醒来的时候嗓子冒着烟似的很疼。

那以后,行刑的细节总会混入白夕月的梦里,这在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在这样的梦里,每次她都变成了那个被行刑的人,被枪毙,在判决书上签字,笔无数次地落在地上,或者化掉,像那只化掉的枪一样。每次白夕月都被吓醒,一身冷汗坐在黑暗中,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

老肥的死猛地撞到了白夕月心里的那道细缝,缝隙越裂越大,再难愈合。

白夕月开始并不知道那人就是老肥,因为她并不知道老肥的学名,判决书上的名字对白夕月是一个陌生人。

在白夕月的记忆里,老肥永远是那个胖胖的男孩子,天冷的时候就拖着鼻涕,看见胡同里的傻子舅舅坐在古树旁的水泥高台上晒太阳,准会绕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下去,惹得傻子舅舅的外甥女小蓉追着老肥打。

老肥家住在胡同口,听老人们说原来那儿一大片宅子都是老肥家的,后来家败了,就剩下胡同口几间矮房。

老肥的爷爷和白夕月的爷爷同岁,他们大概是胡同里最老的两位了。在白夕月的印象里,老肥的爷爷似乎永远穿着毛料的藏蓝色中山装。而自己的爷爷则永远是白色粗布大襟衫,夏天就光着膀子。白夕月那时候虽然小,但也看得出来他们是来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除了年龄一样老之外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但他们俩的默契很深。白夕月不记得听到他们俩说过什么话,即使是爷爷在老肥爷爷的小屋坐上半天的时候,他们也不说话。

老肥爷爷的屋子很小,黑色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雕刻着各种图案的桃核、杏核或者核桃,桌上放着几把大小不同的刻刀,刻刀上缠着的白胶布已经泛黑了。

白夕月有时跟爷爷去那间小屋玩,爷爷坐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老肥爷爷坐在八仙桌旁就着窗户透过来的亮光雕刻他那些宝贝。白夕月转来转去抚摩那些刻好了的作品,那些刻上了动物、花卉或者其他一些白夕月叫不上名的图案的硬核,经过了老肥爷爷的把玩和琢磨,变得温润而有灵气了。遇到白夕月喜欢的,不用她开口,老肥爷爷就会说:喜欢就拿去玩。

印象里老肥爷爷的屋子又黑又小,两个老人在沉默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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