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卫氏有女

2018-04-17 作者: 那仁
第2章 卫氏有女

从车驾之中走下的少女大约及笄之年,身量也未足,但已有端庄之态。一头青丝挽作简单发式,发髻边只簪一支素色银钗,再无别饰。

少女的面上覆一层轻纱,容色隐约不可见,只余一双眸子在外,墨瞳长睫,美目盼兮,睫间有一点墨色美人痣,却是平添许多风情。

着一袭素色绸缎暗缕褶裥裙,身披白绢镂花外衫,恰有微风拂来,裙裾垂髾之上缎带轻扬,青丝翩飞,恍有瑶女遗世之风。

跪在地上的守财和福儿不禁的痴了。

遑不知什么汋水佳丽之言,什么倾国倾城之貌,方晓得什么做古有宓妃临洛水之畔,而今有“汋水十分色,卫女得八分。”方可略作比拟罢了。

这女儿家,便是卫氏此辈中嫡出的幺女,名曰清韫。

卫氏幼女清韫不仅生的一副倾国之貌,更有一段不寻常的往事。

……

彼时卫皓尚在人世,且因几次战功被封作领军,又得吴帝器重,可谓是白马少年,意气风发。

倒是卫侯府中的婆子们时常私下窃窃私语的议论,说什么这府中原应还有个顶金贵的女郎,只不过被当今圣上一道旨意便留在国都栾京的皇宫中由卫贵妃养着。

众人口中的卫贵妃乃是卫觐一母同胞的亲妹,在宫中百般得宠,为示亲厚之意便邀了当时身怀六甲的裴氏入宫中养胎,说是这宫中有太医照拂更妥帖些,两人也算相伴。

裴氏起初不大愿意,毕竟汋州与栾京相距甚远,加之又有了身子,便格外不方便起来。

卫觐道,难道汋州就没有好医士了吗?贵妃娘娘一番好意,此次也不过是为全姑嫂之情罢了。

卫觐自然心中清楚,卫贵妃在家中时是他小妹,可现在贵为贵妃,与他们终究是有君臣之别,贵妃所言或许便是圣上之意。他们也晓得,卫氏一门虽是煊赫,但终究大不如前,若再失了圣心,又当如何?

裴氏向来知礼,便强忍不适上路了。

这样一来,汋州卫侯府的车驾便浩浩荡荡入了京。

却不曾有人料到,裴氏生产那日天象突生异变,金光四起,云霞漫天。偏在这时宫中观星司的长史又来报曰,此时降生之子不论男女,必贵不可言,可护佑一方太平。

那吴帝一向笃信天象之说,大喜过望之下便亲自赐名刚降生的卫氏之女名为“清韫”,意为“河清海晏,举天下太平之盛事;石韫玉而山辉,怀其女而国兴。”

赐名罢了,又紧接着一道圣旨下来,册封卫氏清韫为长宁郡主,暂养宫中由其姑母卫贵妃教养,其母裴氏因诞育有功,册为三品诰命夫人。

然而卫清韫在宫中这一待,便是十四个春秋。

要晓得这吴国先祖从前也是以武立国、马背上打下江山的,然而因着在几十年前一次武臣乱政的篡位谋逆,原本高枕无忧、稳坐帝位的先祖才发觉曾经助他开疆辟地的武臣一流在吴国的地位实在是高的有些不像话了。

自古都言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盖世者不赏。便是这个道理。

于是这先祖便找了大大小小的借口将这一批武将杀的杀,降职的降职,削权的削权,折腾了好几年才算是消停,这还不算完,临终了还颁布一条密令放于皇座之下,即只有即帝位之人方可阅览,代代相传,便是这帝王之策。

自此之后吴国的每一位君主皆重用文臣,鲜少委武将以重任。直至到了如今,曾经开疆辟土的武将虽爵位仍在,却早已被淡出朝野之外,表面风光罢了。

于是这祖上受尽了轻视的新兴文臣世族如今咸鱼翻身,一个劲的想把这武将出身的那些个士族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日子长了,这文臣一流便靠着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博得了圣上的欢心,而武将只能屈居末流,连带着武将士族的衰败,渐渐倒成了士族豪门里的破落户。

尤其是近年来栾京城中士族子弟皆以列阵行伍为耻,更是舞文弄墨者奇多,开口便是风花雪月之词,男儿出街也是簪花敷粉,广袖轻衫,个个面若春柳之花,堪比女儿娇。

而武将出身的卫氏不过因一襁褓女婴便得此殊荣,着实令人暗恨的紧。但碍于天象之说,倒也无人敢辩驳。

……

卫清韫自车驾中缓缓而下,由侍女扶着走至卫觐与裴氏面前,她打量着面前这两张几乎陌生的面孔,却又能从细枝末节间看出细微的眉眼相仿处,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怔怔了片刻,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只沉默福了福身。

卫觐扶了卫清韫起身,连声道,“臣不敢受郡主礼。”裴氏见状,也忙躬身还了一礼,客气恭谨,“见过长宁郡主。”

卫清韫依然沉默着,不知是不是风吹的缘故眼眶有些微红,而神色之中却更见倔强傲然之态。她说着便转过身唤了方才的那个绿衣侍女上前道,“品兰,将我手抄的佛经奉上来。”

裴氏接过那一叠厚厚的佛经,上边密密麻麻的工整书着簪花小楷,一看就是花了极大的心思的。裴氏恍然又念起自己唯一的儿子已深埋黄土,当下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抱着卫清韫哭作一团。

卫觐抚了抚裴氏的肩道,“莫哭了,倒是惹得郡主甫一归家便在这里伤心。”

裴氏连连点头,又抹了泪,“老爷说的是。郡主,进去拜祭你兄长吧。”

卫清韫立在原地片刻,未有动静,手却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郡主?”裴氏又轻唤了一声。

“母亲为何一直如此唤我?”卫清韫蓦的抬起头来,一双墨色的眸子黑白分明,语气里却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讥诮,须臾又道,“难道母亲不晓得女儿小字?”

“噢,噢……”裴氏愣了一瞬,面上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恢复如初,拉过卫清韫的手轻拍了几下,“我自是晓得的。”

卫清韫挪了挪身子,不经意似的抽回了被裴氏挽着的手,“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是姑母所起,我唤做玲珑。”

裴氏依旧笑的温柔可亲,“是个适宜女儿家的好名字,贵妃果真大才。玲珑,随母亲去拜祭你兄长吧。”

卫清韫垂下眸子,一副柔顺静默之态,“是。”

……

守财和福儿掌了灯引路,卫觐走于前,裴氏与卫清韫相携走于后,几人不多时便入了内堂。

卫皓的棺木依旧整齐的摆放在堂前,上边连一丝尘埃都未曾沾染,用金漆所描绘的纹饰也不曾有一点脱落,只觉如新。

裴氏心中的哀痛顿生,不觉间已然含了泪,伏首于卫觐臂膀间,哀声恸哭。

卫觐饶是铮铮男儿,亦感伤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苦,眼眶有微红,一双手紧紧的扣住裴氏的肩膀,半晌道,“吾儿,近来可好?”

卫清韫立于一侧静静打量着自己几乎从未谋面的双亲,神色在烛火映照之下不知是错觉还是恍惚,竟略显清冷淡漠。

裴氏依旧啜泣道,“皓儿,你小妹得圣上恩赐可返故乡三月,可怜你兄妹二人竟无缘见上一面!待得不久来日,你二妹便要……”

“湘华!莫言其他!”卫觐忽然道。

裴氏抹了抹眼泪,仿佛自觉失言一般噤了声,愣了片刻又捡着些有的没的絮絮的说着,眼泪不知又流了多少,几次险些哭昏过去,卫觐见状便扶了裴氏欲要回去了。

裴氏仍惦念道,“可是在红叶寺中所求的福纸咒文尚未……”

静默立于一侧的卫清韫却上前道,“母亲何不将此事交予女儿?”

裴氏踌躇了片刻,见卫觐催促这才依依不舍般殷殷交代道,“那一定要尽数燃尽方可!切记切记!若未燃尽,天上的菩萨是要降罪的……”

卫觐叹息了一声,“有郡……有玲珑在此,你便可放心回府安养。”

两人说着,便由福儿和守财一并领着路出去了。眼瞧着走在最前头掌灯的守财和福儿已走的离内堂有一段距离了,灵堂内的光亮也微弱下来,只余几支白烛幽幽燃着。

卫清韫缓慢的走向那棺木,她的脚步缓缓停滞在棺木前,神色颇为认真的盯着那极尽华奢的棺木。

她想起多年前卫皓新封领军到京述职那日,她苦求姑母多时才得应允,许她在品兰陪侍下站于披朝侧殿远望一眼。

她满心欢喜,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彼时卫皓鲜衣怒马,满面少年意气,步履轻快,走过她身边就像是一阵风,留下少年满怀壮志的笑声,却也未曾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刻。

那时卫清韫心中澎湃,原这英武少年便是她卫清韫的兄长,是她卫氏男儿亦是出征沙场,保家护国的大英雄!

她自出生起便活在这四方的宫墙内,艳红的赤瓦间,不曾见过生身父母,亦不曾见过兄姊。

兄长定然是来宫中瞧自己的,这样想着,卫清韫在房中等了整整五日。

卫贵妃宠冠六宫,来往之人自然络绎不绝,每逢有宫女来报,卫清韫便急匆匆的迎看,几次都慌的穿错了鞋履,闹了大笑话。

后来她偶然听宫中洒扫的宫女议论,说是卫家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今日便要离京了。

卫清韫忙跑去披朝殿侧殿,正赶上陛下问卫皓,“今日离京,当真不去贵妃宫中辞行?”

她那兄长卫皓答得坦然平静,她竟也一字一句记得清楚。

那时卫皓言道,“臣属外臣,不宜于内宫走动,且汋州路远,臣思乡心切。”

那时卫清韫才晓得,原她的家远在汋州,是离这她所住的皇城百里之外的地方。

原她视为至亲、引以为傲的兄长,于她而言却连外人都不如,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看一眼都不肯吝惜。

原她以为的靡衣玉食的锦绣生活,不过是如华奢戏台上粉墨登场的任人摆布的人偶戏子,又或是以天下为局的一场博弈中的一枚无关要紧的棋子。

那****伏在卫贵妃的怀里哭了许久。

她隐约记得姑母幽幽叹气,那语气空寂又遥远,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说于她听的,“入了冬,再枝繁叶茂的树也是要凋落的。”

……

过了半晌,她伸出手放在了那棺盖上。

此乃大不敬之举!

吴国丧葬礼制繁冗而森严,凡有可触逝者棺木之人,除送灵当日的至亲之人不可有其他,且也是仅可触棺身棺底,因其国人皆信奉若有人触碰棺盖,便是阻挡了逝者的往生之路。

冰冷的带着一丝毛骨悚然的凉意悄然爬上了卫清韫的心头,她蓦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便略略退开了几步,蹲下身子去打火石。

几个零星的火星子迸发出来,旋即吐着幽幽的火舌燃了起来,这火光将内堂映的亮堂了些许,也带来了些微的暖意。

卫清韫将裴氏留下的福纸咒文一股脑丢尽了火盆中,也未细细翻弄焚烧,便起身出了内堂。

品兰已候在外多时,见卫清韫失了神一般走出来,忙上前道,“郡主,侯爷与夫人已先行回府,倒是留下十几名府兵。说郡主难得回来,叫郡主随意转转,不必急于回府。”

卫清韫点了点头,神色淡漠而冰冷,“是吗?那便去红叶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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