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雷雨交加,电闪雷鸣。
夜里的吴宫如同一座困桎险兽的巨大牢笼,隆隆雷声好似野兽发出的巨大吼声,而夜晚的天,那无尽的黑暗似乎能吞没一切,雨倾盆而落,如注般倾洒,打在宫砖宫瓦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轰——”的一声,紧接着一道闪电如明刀一般从空中劈下,霎时照亮了半边夜空!
宫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偌大的宫殿之内只幽幽燃着一支宫烛,幽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只隐隐能瞧见映在墙壁之上的隐约人影和女子凄厉的叫声……
卫清韫蓦的从梦中转醒,“腾”的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心头如擂鼓般咚咚的剧烈跳动着,久久不安。
卫清韫穿的贴身小衣是绸缎所制,此刻被出了满身的汗湿透,黏腻的贴在身上,极其不舒服。
那些过往的往事化作梦境一次又一次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卫清韫怕极了,身子不经意间便缩成了小小一团,紧紧的攥着身下的被子。
这梦魇的毛病是卫清韫幼时落下的,那一晚卫清韫久久未回宫中,卫贵妃便遣了满宫的内监跟侍女去找,找了许久也未能找见,却是卫清韫浑身淋的湿透、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卫贵妃急煞,忙察了卫清韫身上,好在没有一处伤痕。身上是好好的,却是任凭谁问都不肯说话,只一个人躲在房里发呆,水米不沾。
后来直折腾了好几日,卫清韫因水米未进加上淋了场大雨便生了急症,高烧不退,宣了太医来瞧便说郡主外感风寒几贴药便能痊愈,然心中惊悸未定所致的心病,绝非药石可医。
就这样又折腾了将近月余,卫清韫病是见好了,可到底还是不肯说那晚究竟去了哪儿,见了什么,还落下一个梦魇的病症,每每至夜间便不得安眠,次日醒来又心神俱不宁。
可这病也是一直瞧着的,却怎么也瞧不好,于是就这样拖着了。
房门被轻声推开,是品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见卫清韫如此模样模样,忙推了门走到近前来,取了帕子替卫清韫拭了拭额间的薄汗,蹙着眉问道,“郡主,又梦魇了?”
品兰话音方落,便有一个身材微胖,年约中年的妇人敲了房门站在门前,笑的颇为殷勤道,“郡主,婢乃侯府主事黄氏,夫人特拨了侍女十人伺候郡主。”
随后黄氏击掌两下,便有两列侍女鱼贯而入,手持一应洗漱之物走进房中,皆半跪于地静候差遣。
卫清韫觉得有些恍惚,好像还没能从刚才的梦里走出来似的,过了半晌才应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品兰答道,“巳时将过,婢方才去小厨房瞧过,厨子说摸不准郡主的口味不敢随意做,还是待郡主醒了再做定夺。”说罢又悄声附在卫清韫耳边道,“倒是夫人一早便独自出了府,身边一个人也未带着。”
卫清韫深吸了一口气,唤了那些侍女起身,又随意的洗漱了一番,总算心神安宁了不少,便道,“不拘吃些什么,我也没胃口,就叫小厨房随意做些便可。”说罢状似无意般问向黄氏,“父亲与母亲可在房中?我是要去请安的。”
黄氏依旧神色恭谨的立在门口静待传唤,听得卫清韫问话,便笑容谄媚的支支吾吾了几声,品兰见状,叫了她进屋答话。
那黄氏见状,忙不迭的应了,满脸喜气的走了进来,一见座上盘腿坐着的小娘子,便是一惊。
只见这小娘子年不过十五,身量纤瘦娇小,显然还是未长成的青涩样,但已然美的不可方物,尤是睫间那一点墨色,倒是平添了一抹道不明的嫣然。直叫人浮想待过了几年光景要出落成何种绝色的娇娇女儿家。
她此时身上披着一件榴红色海棠缎子暗纹外衫,长发未束成髻反而颇有几分随性的散着。此时一副一觉方醒的慵懒模样,粉黛未施,加之这一个实在算不得礼数周全的坐姿,倒比之于平日里的疏离冷淡更多几分烟火气。
黄氏按下心中的惊艳生怕逾矩不敢再看,眼珠子转了几转谨慎答道,“回郡主的话,侯爷照常用罢早膳便去了府衙,夫人早起去了西市,说是府中有些东西需得购置妥帖,夫人总得亲力亲为才算放心。”
正说话间,外间有丫头道,“郡主,外头有小厮求见,说是要找黄姑姑回话。”
黄氏听罢,当即脸色有些微变,道,“郡主,请允婢先行告退。”
品兰已得了卫清韫示意,当即便纵了那小厮进来,那小厮倒是生的一副寻常样子,身高略矮,圆脸小眼,只长在下颌处的一颗大痦子颇为显眼。
这小厮何曾知道里头的情形,只管道,“黄姑姑,这是您叫奴才拿的这月府中的各项开支账本,姑姑您先过目。”
黄氏高声斥了那小厮一声,早已变了一副面孔虎着脸道,“瞎眼的东西,没瞧见郡主在这儿吗?什么劳什子杂事也敢摆在郡主面前胡说!还不快下去!”
卫清韫摆了摆手叫那小厮停下,道,“什么账本,叫我瞧瞧。”
黄氏仍旧推诿,陪笑道,“回郡主的话,原都是些入不了眼的杂事,婢蠢笨,不过是赖夫人还肯用,帮着处理些府中杂事,实在没什么好瞧的。”
“没什么好瞧的?”卫清韫轻嗤了一声,语含讥讽,“难道黄管事是将我当作外人,觉得我不配瞧卫府的账本?”
黄氏大惊吓得跪倒在地,深觉方才的劳什子烟火气应当只是自个儿的错觉,于是忙不迭将那厚厚一摞账本递了过去。
品兰上前接过递了上来,卫清韫随手翻了几页,其中关于府中的日常开销记的果真详尽,银钱往来每笔无论大小,多至几千两少至几两,事事具细。
她接着往后翻,一时之间倒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卫清韫自小生在宫中,平日里那些个资历长些、有些权势的内监女婢大都会做假账,从中牟利,她倒是见怪不怪也懒得理睬。
卫清韫原本就对卫府的账本无甚兴趣,当初不过是看那黄氏遮遮掩掩便生了疑心,如今见无端倪,遂将账本还于黄氏,给了些银钱打发她出去。
黄氏领了沉甸甸的银钱笑的更加殷勤了几分,忙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谢恩,原本立在一旁服侍卫清韫洗漱的一应侍女见状,争相搀扶黄氏。
黄氏没什么好脸色,照旧冷着一张脸对一众丫头道,“从今往后跟着郡主才是你们的好日子!一个个不醒事的蠢笨货,若是伺候不好郡主,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众丫头似乎极是畏惧黄氏,连连点头称是。
说完这一番话,黄氏才揣着卫清韫赏的银钱走了。
卫清韫坐在一旁打量着一众畏畏缩缩的丫头,个个低着头站在一侧,年纪皆是大约十七八的样子。
品兰打发了那一帮丫头出去,掩了门才道,“这些个丫头郡主是留还是打发出去?”
卫清韫何尝不晓得品兰话中深意,她虽年少,可见过的妇人宫闱家宅之中的手段倒是不少。裴氏着急忙慌的遣了丫头到飞珠轩,此举却像是提防着她们似的。
卫清韫嗤笑了一声,“咱们是从宫里回来的,在这府里究竟是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张嘴议论着,多少人心里不安。这次打发出去未必没有下次,留着罢。”
品兰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婢只将她们安排在外室侍奉,郡主贴身之事一应由婢亲为。”
卫清韫默然颔首,须臾道,“在这偌大侯府,我只有你。”
品兰微笑,伸手覆在卫清韫的肩头。少女的肩纤瘦更显单薄,惹人心疼。品兰的手掌温热,带着慰藉般的温度,让卫清韫一颗惶然的心暂得几分安定。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室外洒扫的侍女在外间道,“郡主,是二娘子从红叶寺回了!”
品兰已出了房门,冲那丫头道,“晓得了,你下去吧。”
……
卫府外车马如龙,浩浩荡荡一行人,拥着一名年约二八的佳人从车驾之上下来,身后跟着数十名小厮及丫头婆子,声势浩大,倒像是出了远门甫归的模样。
这佳人头梳作芙蓉鬓,着一身浅樱色绸缎镂纹深衣,窄臂宽袖,绛色裙裾曳地,垂髾之上缀以细密宝珠,飘带纷飞,煞是迷人。
府中一众丫头婆子已依着地位身份分立两列迎候,见那佳人走至府门处,纷纷跪下行礼。
这佳人原是卫氏次女,名妤,小字唤做珊珊,比卫清韫年长两岁,如今正是二八好年华。卫妤文采颇通,又写得一手好字,是汋州远近闻名的才女。自是求亲之人络绎不绝,简直要踏破了侯府门槛,其中不乏出身显赫的士族子弟。
然而这一众求亲者却被卫觐一口回绝,理由自然是女儿体弱,想留在家中多将养几年。
众人见卫觐态度冷淡,连士族子弟都瞧不上眼,更有人暗自议论卫侯之所以如此,是巴巴望着女儿攀上皇家!日子久了渐渐少有人来,如此一拖,便也拖到了如今还未许人家。
卫妤道了声,“都起吧。”
这一众下人之中自是黄氏身份最高,平日里一向仗着得裴氏看重作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又是惯会讨喜之人,这便凑到了卫妤身边道,“二娘子可算回了!婢们可是惦念您紧呢!昨日夫人言道说二娘子要回,婢便领了众人一早候着了。”
卫妤微微笑道,“劳黄管事挂念。只是我月余未归,如今回府定要先往父亲母亲处请安才是。”
黄氏道,“这可不巧。侯爷近日里连日连夜的在府衙忙,少说也有月余未在府中用过膳了,夫人是收了二娘子书信,这不今儿一早便亲自去了西市置办,不知何时能回呢。”
“原是这样。”卫妤道,“原不应细告母亲归期,倒累母亲辛劳。既然如此我便回房去,待父亲与母亲回了劳黄管事通传一声。”
“二娘子且慢!”黄氏唤了一声,说罢又打量四周遣退了一众婢子才低声道,“二娘子还需往飞珠轩请安才是。如今郡主在府中,虽说长幼有序但……”
卫妤一惊,“是小妹回了?这是何时之事?我怎的一点也不知晓?”
黄氏又压低了些声音道,“这是侯爷的意思。一来二娘子养病宜清静,二来郡主久居宫中,此次奉旨回乡却恰逢京中东宫择妃,府中皆传……”
卫妤听在耳中,皱了皱眉道,“流言止于智者。小妹回来一趟不易,莫要因这莫须有的谣传坏了一家人的和气。”
黄氏何等眼色,听卫妤口风便不再提,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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