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日头悬于正中,正是最热的晌午。
由汋州城中通往郊外的官道素来少人,其一是因这道修的有些绕了远路,大多数人家若要往郊外去,更愿意抄那段崎岖的近路。其二便是这官道官道,自然是官老爷们走的道,虽说并未有平民不许通行的规矩,但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晓得,若哪个不长眼的真走了,无事便罢,真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谁的错,那必定是逮着了那无权无势的作践。
因此此时这平阔的官道之上,三四里之内也只见一辆形容豪奢的牛车:紫金纱帘落帐,四角悬青铃而动,远远望去一片金光熠熠。
这正是卫侯府车驾。
坐于车驾之内的裴氏一如往常的礼佛打扮,双目紧闭,手中缓缓捻着一串小叶佛珠,口中喃喃着阿弥陀佛,似乎与平日并无几分不同之处。
过了片刻,裴氏的神情相较之前轻松了些许,她取出袖中的巾帕拭了拭额间的细汗,将那串佛珠小心翼翼的藏于袖袋中,又在怀里摸了下,取出一个小锦袋来。
那锦袋半个手掌大小,带子系的结实,彷佛里边放的是极其稀罕之物。裴氏拿着那锦袋的手微微颤抖着,一双眼紧紧的盯着,那眼神中有恐惧,犹疑,最终变为带着狠辣的决然。
裴氏猛的闭上眼睛又喃喃了数遍“阿弥陀佛”才停下,似是这般便能赎了什么天大的罪孽。
随着车驾的缓缓移动,裴氏的心头更是惶恐不安起来,将那锦袋紧紧的攥在手里。正在此时,车驾忽停,外间赶车小厮的声音传来,“夫人,到了!”
裴氏心头正惦记着大事,被这突然的一喊吓了一跳,慌忙将锦袋藏于袖中这才故作镇定道,“知晓了。”
因裴氏身边并未携婢女,那方脸小厮便赶忙跳下了车驾伏于地面,裴氏稳稳的踏着这小厮的背走了下来,吩咐道,“你只管驱车在外头等着,我上了香自会寻你,你不许进来便是。”
那方脸小厮连忙应声,当下便赶着车驾往外处去了。
裴氏独自向前走了几步已到了寺门口,一颗心如油煎火烹似的不得安宁,一抬头又见住持及身后一群小僧正站在寺外,心中暗叫不妙。
那住持号明空,因而众人便唤其明空住持。明空也是敦厚人,加之裴氏诚心礼佛又常为红叶寺添香火,见裴氏脸色煞白于是心生善意便上前攀谈几句,又关切道,“贫僧粗通医理,见夫人今日面色不佳又有盗汗之兆,像是心神不定所致,还望夫人善加保养才是。”
裴氏心下更是紧张,便拿了帕子拭汗道,“多谢住持,想必是路途甚远在车驾中颠簸的缘故,歇息片刻便好。”说罢这便说明来意,要找那梁郎君修篇文章。
明空笑道,“阿弥陀佛,夫人这便是来对了。梁施主乃是大智之人,如椽之笔,才藻富赡,不可限量耳!”说罢引了裴氏去见那梁钦。
梁钦自是知晓来人便是那卫侯夫人,心中便生出恭敬之意,自然不敢怠慢,忙添茶请裴氏来喝,来往交谈之间更是礼数周全。
裴氏倒是无过多言语,只暗自将这周遭打量一通。
这禅房之中放一张窄而平的卧榻,泥灰色的铺褥自带些微灰扑扑的感觉,但好在收拾的甚为整洁。
房内墙上挂佛光普照之像,画像之中那普度众生的牟尼唇角含笑,似能睥睨万物,渡人间一切苦厄。佛像另一边便是一副誊抄经文,写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
裴氏未有多看,便将目光转至梁钦身上,瞧这身型面貌,接物谈吐倒是无可指摘,只是这出身……
裴氏暗自思忖了片刻,倒觉得有些失礼便收了目光,转而盯着茶盏道,“梁郎君不必拘谨,我不过在府中终日无事,恰又听闻郎君才名,故来一探。”
梁钦笑道,“夫人谬赞,钦不过一介书生。”
裴氏又道,“听闻梁郎君不是吴国人士?”
梁钦面色一动,这才答道,“不敢相瞒夫人,钦本是陈国人士,只因家母早年仙去,故钦自幼游历诸国,只因在此遭劫丢了财物又幸得住持收留,便多住了几日。”
裴氏应了一声,“原是这样。陈国与我国相邻,过了汋水一路向北,越过汉阳关便是了。如今两国渐起兵戈,郎君为何不早日归国?”
“当世陈吴并分天下,其余诸国不足为惧,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另陈吴一向邦交亲厚,想来兵戈之事大约谣传。”
梁钦说罢似是忆起什么,皱了皱眉神色有些郁郁,片刻复又行了一礼恭谦道,“夫人莫怪,钦不曾识干戈,这战事也是胡言乱语一番。不愿归陈也不过只是……近乡情怯罢了。”
裴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一时间也未言语。
梁钦见二人空谈许久,便请裴氏喝茶。一喝之下裴氏便道,“方才还滚烫的水,不过一会儿功夫竟凉透了。”
梁钦便起身端了盛水的茶盏到外间换热水。
一时之间禅房之中只剩裴氏一人,她像被烫了一般蓦的站起身,走至窗边将眼睛贴在那缝隙之中看了几眼,又下意识的将门闫紧了些,这才颤抖着手将一直藏在袖中的锦袋掏了出来,许是太过慌张的缘故,手又一抖便掉在了地上。
裴氏连忙捡起使劲拍了拍,这才索性拆了开来。
锦袋之中装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瓷瓶制的精致小巧,看瓷质倒不像寻常用的青瓷,拿在手上微微的一动便泛起一层像是漼了毒的青碧色光晕。
裴氏将那青瓷瓶在手中捏了许久,指尖泛起一层白,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转过身看了一看墙上挂着的牟尼像,依旧是唇角含笑,似乎对她此刻的所为并不知晓。
裴氏吓得一身冷汗,不敢再看一眼。旋即一咬牙一闭眼,哆哆嗦嗦的便将那瓷瓶中装着的水儿一股脑倒入了梁钦的杯中,这水儿无色无味,自然看不出端倪。
这一个简单动作做罢,裴氏只觉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大汗淋漓,脸色煞白。
不多时梁钦方归,先替裴氏杯中添了热茶,又给自己杯中饮了一半的凉茶添了些开水,道,“夫人请。”
裴氏心中一惊,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茶盏,故作镇定饮了一口。
梁钦不疑有他,端起那茶水便喝了。片刻之后只听“咚”的一声响,那梁钦便倒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
飞珠轩一如往常静谧,卫清韫喜静,平日里若闲来无事便更偏爱捡些古卷来读,对于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爱的扑蝶儿、相聚游园等诸类事向来无甚兴趣。
品兰见自家主子又捧了一本书正读的有滋味,不禁叹了口气道,“郡主果真不去见二娘子?”
卫清韫斜睨了她一眼,笑道,“你当我不知你不过是为哄我出去转转才说这话的?”
品兰亦笑,“郡主既知,怎的还非要婢多言这一句,倒是讨嫌。”说罢又道,“二娘子方归,郡主怎么说也要见上一面才合礼数。”
“我一向不善此道,也不喜见人。”卫清韫撂了书卷,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伸了伸腿,“不若你去替我见上一见?”
品兰正欲说话,只听屋门外传来极轻的几声叩门声,原是卫妤已携了侍女采霜登门。一见之下品兰忙使了眼色,卫清韫见状不情不愿的收了腿,端正跪坐于榻上。
比起心里的不情愿,卫清韫也是好奇的。想当初初入汋州城时便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卫侯之女如何颇负才情,如何绮神玉貌,想来长姊入京多年而她又不曾回来,那众人所议论的也只能是她这个二姐卫妤了。
屋门打开,只见先进来的那个一身翠色,梳双环髻,明显侍女装扮但生的倒是唇红齿白的标致模样,应当便是名唤采霜的丫头了。
采霜走进门扶了卫妤进来便退后了半步低头站着,礼数周全且恭谨有加。
卫清韫平日里最厌烦的便是待客,且不论她实在不爱与人多话,虚与委蛇一番令人生厌,她最受不住的便是这坐姿。若真的按着宫中的教习女官所授去做,恐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的腿便要痛麻的没了知觉,又怎能做到在如此情形之下与人谈笑?
卫清韫此时正端正跪于小榻上,因面前正摆着一张檀木鎏金镂纹小几恰能挡住她的下半身,便稍稍动了动腿,调整了一下坐姿。在这走神的空当,卫妤已走了进来。
只见来人华服曳地,广袖轻扬,垂髾翩飞,一派自成气韵神采。
她的皮肤白的几乎有些透明,一双眸子似含着泪和千种道不明的哀愁情思,或许因着近些时日生了病的缘故,眼底有一片抹不去的乌青,这无损于她的美貌,反给人楚楚可怜之态。
卫清韫有些怔。
就连一向知礼稳重的品兰也愣神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行了礼。
卫妤的眼中亦有惊艳之色,但不同于他人的刻意逢迎之态,倒是落落大方只微曲了膝,略一点头算作行礼。
卫清韫的出神也仅限于初见的那一刻,她出神的原因显然与品兰一致,卫妤长得太过像一个人,一个她们都十分熟悉的且亲近的人,这也原就是在情理之中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卫清韫的神思顿时清明,再转眼瞧卫妤通身装扮气派,脑海中不知怎的就冒出那晚在红叶寺梁钦禅房中偶然窥得得那篇已加修饰的感鄄赋中有感所抒,“广袖清风,华碧飞髾……”
那时她曾略感疑惑,佛门本应是清心净欲之地更何况鲜有女子,怎的梁钦却在此地誊抄感鄄赋,更甚者大有所感动手改赋,难道不是情切之故?
卫清韫心中震惊,唤了品兰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心中有些疑问,劳你立即出府去趟红叶寺,要秘而不宣。”说罢又低声耳语一阵,品兰只点头应和,听罢才向卫妤告了礼,这才掩门而去。
卫清韫只当卫妤不过来此只为全了礼数,空谈几句也就算了了,毕竟这府中之人个个对她防备着,她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几分好感信任,一家人也全如陌路似的。
谁料这卫妤并非如此想,见状竟也遣了采霜出门候着,于是这屋中顿时只剩两姊妹默然相对。
卫清韫的默然显然是无言以对外加实在疏于交际之道,索性一言不发的坐着,但卫妤的默然就显得更像是踌躇不定。
这样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在卫清韫一心专注于自己的腿到底还有没有知觉的时候,卫妤忽然开了口,然而还未言语便泪已先流,一时间泣不成声。
卫清韫终于忍不住换了一个相对于舒适的坐姿,这才问道,“二姐为何如此哭泣?”
卫妤拭泪哽咽,“我……”她自小受教,行事向来循规蹈矩,因而此时心中焦急无比却仍是开不了口,只急的一双美目盈满了泪。又耽搁了半晌,颓然一般泄了气,“罢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我见小妹久未归乡,如今一见满心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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