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县边塞的夜风带着朔北特有的干燥凉意,和与汋水相邻的汋州之温婉大相径庭,陈军的驻扎之地正是四面环山,到了夜间,于山谷环抱之中亮起数丛营火,几乎将这一片天燃亮个大半。
主帐大营之外驻守着兵士,另有几列持剑的着甲兵士守夜巡逻,夜晚寂静,仿佛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劈劈啪啪的声响,偶有夜风的呼啸夹杂着野兽的叫鸣。
军中有令,凡过亥时众人归营,营中不得聚众饮酒、赌博、喧闹,凡违者一律军法处置。于是这数万人驻扎的营地,竟静的没有丝毫声响。
主将治军之严,有此可见。
“将军!依属下所见,这吴国地盘虽大,不过是外强中干!”说这话的是个肤色黝黑的长髯汉子,身型粗壮彪悍,说起话来也带着风似的干脆爽利,“咱们已在郊县屯兵数日,如今前方探子来报那吴国皇帝已派了援军来,何不领兵直上,与他们一较高下?”
这汉子名唤皇甫詹,乃是桓嶷帐下第一悍将。
皇甫詹出身谯郡武昭县一寒门,自小力大无比,骨骼异于常人,一副天生学武的好材料。奈何家贫,国中士庶之别又大于天,既没有好出身和那锦绣前程,于是恰逢谯郡征兵,这皇甫詹便从了军。
一场大战下来,众人皆目瞪口呆,这皇甫詹赤手空拳竟取下数百敌军首级,以一敌百。谯郡守军之中出了个悍猛小兵的消息不胫而走,皇甫詹快速的得到了升迁,不出半年便由最底层的步兵升至了营官一职。
然而这皇甫詹却有个能要了命的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得了空便往那酒肆里钻,不喝到酩酊大醉绝不踏出酒肆半步,每每如此,他又是天生的倔强脾性,任谁也说不得,加之又打不过,日子久了也就随他去了。
便有一次皇甫詹又是大醉之后进了兵营,偏生喝了酒耍起威风来,非要耍场大刀给众人看,这一耍不打紧,一个踉跄大刀脱手,便不幸伤了一名围观兵士,那兵士左肩中刀,当场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皇甫詹愧悔不已,当即举刀挥向自己左肩在相同处砍下,顿时血流如注,倾倒在地。营中中郎将见皇甫詹重伤已失了往日战力,当即就要拿皇甫詹问罪,军法处置。
那中郎将实则就是个空架子将军,莫说上战场打仗,恐怕就连兵书都没摸过,对兵法布阵更是一窍不通,不过是个赖祖上庇荫,随便动动嘴皮子便得了这么个官职的士族子弟,和那些以命相搏的寒门子弟自然不同。
中郎将早已暗恨皇甫詹已久,生怕这人有朝一日立了大功夺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此刻便发难,意欲借机杀人。皇甫詹是何等性子,口中大骂此人猪狗不如,誓死不肯低头。
后来自是桓嶷保下了皇甫詹,并将其留在身边,为其择字为“武杰”,便是意为勇武善战,人之精杰,于是皇甫詹一跃成为陈国第一位出身寒门的大将。
说来也奇,这皇甫詹自到了桓嶷帐下,变了个人似的滴酒不沾,就连那暴躁脾气也收敛不少。
“皇甫将军,吴国援军甚众,且领兵之将乃是声名赫赫的神武大将军王勉,恐怕出兵之事仍需商榷。”
说这话的的是个面目清俊的年轻公子,披风执剑,剑眉星目,名唤薛沅,字克礼。
其母乃是桓府主母卢氏心腹,又因其少时聪颖,便被选为桓嶷伴读,自幼不离。如今年长了些,自然随着桓嶷一同入军营,任作副将。
皇甫詹哼了一声,“克礼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何时怕过他人?莫说是这区区王勉,就算来的是天神地煞,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皇甫詹也二话不说,且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大帐正中立着一幅巨大的版图,广瀚浩渺如江河湖海,曲折蜿蜒如山峰陆路皆细细描绘在上,站得远处瞧去更像是偌大的水墨山水图。
桓嶷着一身玄衣,正立于这幅版图之前,凝神不语间却仿佛更如派兵列阵,运筹帷幄之术已然在心,“武杰,可有良策?”
皇甫詹听闻连忙上前几步道,“将军且看,郊县地势崎岖,易攻难守,然而临县盱水则不同,属下愿领兵攻打盱水,待大军攻占盱水城,则可择一高地据守,吴军则难易攻之!”
桓嶷沉吟了片刻,转头问道,“克礼,先生今日身子可还安好?”
薛沅道,“先生嗽症仍未消,夜间时有发热,只是单、张两位军医言道无碍,却转手开了大把药方子。”
桓嶷“唔”了一声,倒未多言。
皇甫詹道,“冯老医士族中世代为医,医术精湛啊!他人此次又在军中,为何不请冯老医士为先生诊治?”
薛沅答道,“皇甫将军有所不知,战后兵士伤病者甚多,冯老医士事必躬亲为兵士疗伤诊症,实在是分身乏术。先生听闻后不愿再劳动冯老,加之单、张两人又来的殷勤,先生也未说不好,便也如此了。”
皇甫詹听后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原是如此!先生高风亮节,是我太过狭隘了。”
帐外已有士兵禀告,说是单、张两名军医已经候在外头。
桓嶷道,“不必叫他们进来了!叫他们各去领五十军杖再来!”
皇甫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忙道,“将军,好似上次被打的也是他们俩!旧伤未愈再加上五十军杖,恐怕能要了他们性命了。”
桓嶷仍旧面色无波,冷漠如冰,“既平庸无能,留之何用?”
……
营帐外的风有些大,月微缺,星子也极亮。
薛沅已取了披风给桓嶷,桓嶷只接过未穿,问道,“你平日并不多话,今日出言是因王勉?”
薛沅垂首片刻道,“是。琅邪王氏之人,并不可小觑。”
琅邪王氏名扬天下,传闻族中子弟各擅所长,个个皆是凤毛麟角之人杰,然琅邪山峰高奇峻,凡人难寻其踪更难见其容。
有言曰小隐于林,中隐于市,大隐于朝。琅邪王氏便如世中大隐,故而族中子弟胸掌天下之势,便会出山择一主襄助。
便如当年吴国国富兵强,而陈国不过偏隅一小国,谯郡桓氏更是名不见经传。然而王宗毅然入陈国却又断然拒绝皇室招揽而选择辅佐桓氏一族,已然不仅仅是早已算中陈国能有今日之胜,更是算中桓氏之族当有今日之鼎盛煊赫。
两人已走至王宗的营帐前,帐前的兵士连忙跪地行礼,另一人朝内禀报,“军师大人,将军到了!”
只听里边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声,很快被压抑下去,“快请将军进来。”
账内弥漫着清苦的药气,烟雾升腾,王宗已整装起身迎了过来,躬身拘礼道,“公子。”
桓嶷扶住了王宗,笑问道,“先生今日身子可好些?”
王宗面色有些憔悴然而精神却不差,仍笑道,“劳公子记挂,老夫的身子不碍事。只是方才听闻公子杖杀了单、张两人。”
桓嶷摆了摆手,止住了王宗的话,“我知晓先生一力主张仁人之风,不过军中不正风气却亟待肃清。”
王宗道,“单、张两人见风使舵,拜高踩低,凡延请他们治伤的兵士必得出身殷实或是赠财赠物,否则他们便不予理睬,见死不救。时日一久,导致军中怨声沸腾,军心离散。”
桓嶷道,“先生果真事事皆在心,瞒也不过。”
王宗起身倒了一杯茶奉给桓嶷,笑揶道,“请问公子,老夫的病,明日可否痊愈了?”
桓嶷显然错愕间神色一滞,愣了片刻便大笑出声,“先生真乃旷古第一人!”说罢饮了口茶道,“既然先生身子无大碍,我有一事与先生商议。”
王宗也敛了笑意,问道,“可是为我那个同宗侄儿王勉?”
“正是。”桓嶷道,“探子来报王勉已率军进了汋州地界,卫氏残余部将应在盱水一带接应。武杰一力主张正面迎战,主动出击攻打盱水,攻其不备。”
王宗道,“公子所想,似乎与皇甫将军大有不同。”他再次起身替桓嶷添茶,而后道,“王勉虽与老夫出身同宗却不同室,若论起辈分他也可称老夫一声叔父。此人幼时素有聪颖之名,稍长又得忠义之称,熟读兵书,尤善骑射,并非庸碌之辈。然而他效力于吴廷也并非他不辨天下大势,而是为报吴国衢州赵氏之恩。”
王勉虽出身琅邪王氏大族,然而其母却是微贱之身,故而王勉自小不可入宗祠,只被当作仆役养在族中。但其自小勤奋好学又性格坚毅,故而在一众正宗子弟间也是极其拔尖的,在弱冠之年因其颖悟绝伦而被允入宗祠,成为王氏正宗子弟。
次年,王勉下山择主,因担忧母亲在族中受人欺凌便携母亲一同下山,恰逢战乱之中,两人屡屡险些丧命,王勉之母又因救王勉受了重伤,在此之时,时任参军的赵襄救母子二人,并延医为王勉之母医治。
王勉乃极重孝道之人,其母因伤重不治后,王勉便一心投身吴国,衷心耿耿,战功卓著,乃是吴帝所重用倚仗之臣。只是自打吴帝病重,国中宦官生乱以来,王勉因为人过于正直而屡遭排挤,仕途并不顺利。
此时帐外薛沅入内,持礼向两人道,“公子,先生,前方传来消息,吴太子驾临汋州夜宿卫侯府邸遇刺,刺客来历不明。”
王宗轻笑了一声,问道,“此番战局,公子打算如何破?”
桓嶷扬了扬眉,“弃郊县,南下直取栾京。”
王宗听罢连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
桓嶷疑道,“先生何故突然如此?”
王宗却也答非所问,笑道,“那公子方才为何称老夫旷古第一人?究竟是旷古第一狡猾人,还是旷古第一奸诈人?”
桓嶷也起身行了一礼道,“时辰不早,大军明日便可开拔,先生早些休息。”说罢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先生装病瞒过旁人倒不足为奇,却连我也瞒过,那便实属旷古第一聪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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