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唤来小沙弥,让他同许、叶二人一起送许洋君回去。
他站在原地,目送几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将目光收回。
一下子,满院宁静。偶有风吹动树叶响起轻微唰唰的声响。
蟋蟀像是有了感知,躲在隐蔽的草丛中开始吱吱鸣叫起来,高低起伏的鸣声尤其悦耳。
无尘微低着脑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勾起了一侧的嘴角。
他伸出一只手探进自己的衣襟,不一会儿又拿了出来。
摊开的掌心上正托着一支只有他手掌那么长的箫。
小巧可爱的短箫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滑亮的光泽,那是经人常年抚摸才会有的光泽。
他移步退至竖在屋檐下的柱子,倚靠着,袈裟被他放在一旁的围栏上。
双手执起短箫,指腹搭在短箫的音孔上,将短箫的顶端略微压在自己的下唇上。
闭上眼的一瞬间,仿佛有一道久违的欢快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阿黎你又在偷吹我的短箫了!”
一声轻笑溢出他的嘴角。
片刻后,凄清的箫声伴着虫鸣一起交织回荡在这宁静的深处,那时而深沉时而婉转的音调就像是在向这幽静的夜里缓缓诉说着遥远的悲伤与痛苦——
那满地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睛,眸子里倒映的,是她无助的眼神。
她就像是山下那只被雪埋住的麋鹿,安静地躺在那里。
然而,它却比她要幸运得多。
他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难以置信地看着深深没进她心口的匕首,鲜血汨汨。
他脚下轻轻一动,使为她摘来的白芍药从他倾斜的衣襟口掉下来,落在了她沾了鲜红的手边。
花儿接触地面的一刹那,立刻被流过来的鲜血浸染。
他的心随着层层嫩白的花瓣被侵蚀着染红也逐渐凉透,他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疼痛蔓延至他全身,就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他弯下身子,伸出微颤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但还残存着余温的身体,像对待珍宝一样,抱在怀里。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却已失了光彩。
他俯在她的耳边亲昵地低声唤着她,企图要将她唤醒,却是徒劳。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地唤她,念她,诉说着他的懊悔。
忽然他想到什么,握起她逐渐变凉的右手,他的大手触在她的皓腕上轻轻上下划动几下,再拿开时,她的腕上竟神奇地多了一只银镯。
“瞧,笙儿,没有人能夺走属于你的东西。”他用着略微沙哑的嗓音说道。
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期待她再次睁开眼,如同以往,用她带笑的眼睛与他对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静静地抱着她,眷恋着她的体温,对身后此起彼伏的嘈杂声置若未闻。
门外,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捂着自己的心口在旁人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走进来,正是墨夷大长老。
“阿黎你莫要再这样执迷不悟,而今眼下的重任是成为族长带领族人们走出片雪极之地,只有走出去了,才有可能……不,是必须!必须取回墨夷应得的辉煌与繁荣。”
大长老苍老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藏的高亢与激动,枯树皮一般的双手也不由得因为激烈的情绪变化而颤抖起来。
而他的一腔热血没有得到地上年轻男子的回应,这让他起了怒意。
“阿黎!咳咳……”大长老严厉出声,随即因怒火攻心咳嗽起来。
旁人们连忙围上来安抚他的情绪。
“大哥休要动气,方才阿黎那一掌可是不轻,若是再动气伤了心脉就不好了。”
“况且阿黎还年轻,不能分辨事情的轻重缓急,待他成了族长自然就能明白你的苦心。”
面露担忧的二长老语重心长地对劝解着。
大长老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深吸一口清气,缓了缓情绪,随后像哄孩子似的放轻声音说道:
“你的资质不比你父亲差,甚至比他还要好,你要知道,墨夷一年不复一年,再这样下去必定会……唉,让墨夷恢复往日繁华也是你父亲的遗愿啊!”
“是啊,是啊。”围上来的人在一旁跟着附和。
大长老的一双少了锐气的眸子紧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期待他能因为他方才的那番话作出令他满意的回应。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终于见他动了,他放下了抱在怀中的女子。
这一幕让两位长老和一干仆人稍稍松下一口气。
大长老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拂开二长老搀住他的手,走到男子身后,在距离男子一步外的位置颤巍巍地伸出手欲扶上他的肩头。
“阿黎……”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声毫无感情的极冷的冷笑,比这山下的雪还要令人刺骨的冷。
“父亲?你们竟还有脸面提我父亲么,嗯?”
“我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谁一手铸成的……是要我,提醒你们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站起身。大长老的手终究是没有碰触到他,他的脸色并不好,也许是男子先前对他使出的那一招使他受到重创,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话。
不明所以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唯有二长老一人无奈地摇着头唉声叹气。
“是,我父亲的死确实与古氏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可我清楚地知道真正使我父亲死去的,却是您这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
男子已经转过身来,与局促在原地的大长老面对面相视。
他俊美的容颜依旧是那般倾城,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睛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神采,木然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宛如只是一只会动的木偶,令人感到诡异又心惊。
宽袖下的手指微动,右手忽地从大长老左下方斜划上去。
“唰”地一声,人的痛呼声与惊呼伴着布料破裂的声音应声而起。
“老二!”大长老扶住挡在他身前的人,大呼道。
他感到自己的手心沾上了什么湿热的液体,摊开一看,竟是鲜红的血液。那颜色与他对面地上的那一滩如出一辙。
再一看,男子的右手垂握着一把尖锐的利器。
他猛然朝着女子心口的位置看去。
果然——
他连忙扶起二长老往后退去,催使处于震惊之中的仆人包扎伤口。
伤口展露在众人面前时,纷纷倒吸一口气,那是何等严重的伤,利落的刀口,血肉绽开深可见骨。
这份狠厉令大长老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若不是有二长老替他挡刀,这会儿躺在这里的就会是他。
晚辈的不敬之举让他又气又怒,他转头正要出言训斥,却被眼前一幕惊得说不出半个字。
男子正用握在手中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往自己的心口刺去。血液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却毫无所感一般,继续扎着。
直到满室充斥令人难受得作呕的血腥气味。
“阿黎,住手……住手啊,你不能这样……”大长老瘫坐在地上,恳求他停手。
男子不为所动,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嘴里念着“不够、不够”。
一会儿后,他蓦地停住,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精壮的粘着血渍的胸膛。
他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光滑平整的左胸,那里没有半点破皮的痕迹。
早在许多年前,他的身体就不是平常的身体了,他能感觉到伤势相应的疼痛,可无论多么致命的伤都不能令他死去,并能以最快的速度自行复原。
他此时此刻恨透了这个身体。
他不过是想承受着和她一样的疼痛,然后去往有她存在的地方。这原本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难于登天。
“死亡”竟是这般遥不可及。
“我出生那天,你们杀死了我,又用我父亲的血液浇灌我,使我浴血重生。”
大长老闻言,煞白了脸色。
“你……你、你怎么会……”
“你是问我怎么会知道?告诉你吧,出生起始的记忆直到现在都清晰地映在我的脑子里,你们当初所作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
“你们不仅害死了我父亲,还害死了我娘,而促使你们做出此等恶事的,归根结底不过是你们的执念。”
“不!我这是为了墨夷啊!这千年的传承如何能甘心没落?!总有一天墨夷够恢复往日辉煌,世人皆会以我们墨夷……啊!”
大长老惊愕一声后声音戛然而止,他垂下视线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心口的匕首。
“阿……黎”
连感受疼痛的机会都不留给他,立即毙命,圆睁着浑浊的双目仰倒在地上不再有任何动作。
“这不正是执念么。”
“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这么重要?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将它彻底摧毁吧。”
他那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眸子从大长老的尸体上径直扫过,看向角落处缩在一起目露惊恐的仆人们。
他们瑟瑟发抖着,对死亡产生强烈的恐惧。
男子朝着尸体迈开的每一个步子,都像是在催着要收了他们的魂,使他们感到恐慌。
男子弯下腰拔出匕首,一个用力,甩掉了沾在刃上的血渍。
他对着仆人们说道:
“你们走吧,记住,过了今日,这世上便不再有墨夷一氏的存在。”
当夜,他将族谱上冠以墨夷之姓的二十五个人尽数诛杀,从此,这世间再无“墨夷”。
他原本打算处理完事情之后,带着她离开,去到一个她喜欢的,种满芍药的山谷中隐居。
可当他回到别庄的地室时,她却不翼而飞了,原来的位置上只留下一大滩快要干涸的血渍。
他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
直到后来的一个夜里,他偶然抬头发现天象异变,掐指细算之下得知,她被带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是灵镯将她带走的。
于是,他时刻安慰自己她有灵镯的守护不会有事。可他又无法确定灵镯回来之时,她是否还存在于灵镯之中。
就这样,他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时间消磨了他残存的棱角,由最初的惶惶不安到后来的顺其自然,淡然如水地过着日子。
而只有他清楚地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有着怎样一颗热烈跳动的心脏。
——只为等待她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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