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傍晚,如火的夕阳将整片天空烧得通红。
景烨迎着这样一种徒增焦躁的颜色大步往贤安宫的方向走,高公公紧随其后,两手上谨慎地护着长形的漆木盒子。
来到贤安宫,远远就望见紧闭的寝宫门口站着交头接耳的太医们。
他们的一身白衣,也被染成了橙红的颜色。
景烨见了,龙眉又是一阵纠起。
当年,皇后仙逝前夕,他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忆起已故的挚爱,手脚霎时变得冰凉。这夕阳照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太医们隔着一段距离瞧见他,连忙向他施礼,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惊惶之色。
他们的反应使得景烨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彻骨的凉意浸透全身。
他冷着脸走上前去,正欲推门,被站在两旁的太医们拦住了。
“陛下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景烨一个冷眼扫向说话的那名太医。
那太医姓徐,一对上皇帝凛冽的眼神,他心里突地就是一跳。
徐太医惴惴地想,他若是将那两个字说出口必定会触怒龙颜。旁边的人也不敢接话,生怕引火烧身。
于是在这一个眼神的刹那间,徐太医换了一个委婉的说辞劝道:
“殿下尊体有恙,此刻陛下委实不能靠近,况且眼下还有其他事情要倚靠陛下,若陛下不慎因此染病,那要叫这景琉的江山子民如何是好?”
“陛下三思啊!”说着,他俯下身子。
其他人也跟着伏在地上哀求。
景烨阴着一张脸,看着脚下那一个个花白的脑袋,心头充斥着满满的郁气。
徐太医说的那些他怎会不明白呢?他很清楚现在的处境容不得一点差错。
他虽是帝王,可同时也为人父,唯一的儿子因为他的失误导致病痛缠身,叫他如何能够静下心来。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父王,儿臣不要紧,只是感觉有些不适罢了,毋须担心。”
“皇儿!”景烨迈脚径自越过太医的身侧,两手放在门板上就要往内推去,却发现那门根本推不开。
门内,景佑轩的嘴角挂着虚弱惨白的笑容,整个人靠在门板上,温润的五指正按着门闩。
“徐太医说的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父王去解决,若是因为儿臣一人而使父王误了整个天下,那儿臣岂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景烨闻言,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被门内有所预感的景佑轩出声打断。
“父王,儿臣要去休息了。”
“……”
景烨终究是没有讲出那一句“让父王看你两眼吧”就领着高公公离开了。
临走前,他让高公公将装了血蓉莲的漆木盒交给徐太医,并嘱咐他们尽快处理。
得了这件难得一见的宝物,太医们难掩心中激动,既急切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直往太医院而去。
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外面又恢复宁静。景佑轩由于体力不支,后背顺着门板往下滑,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他微张着嘴喘气,面色惨白如纸,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方的一根横梁。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生出这样严重的病。他知道他是在从落华宫回来的路上染上的病,这病不仅来得突然,而且既霸道又诡异,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中疯狂肆虐,吸食了他的全部力气和精力,使他昏昏欲睡。
这也使他明白了那些得了病的子民们正在遭受着怎样一种残酷的身心折磨。
于是,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当漫无边际的黑暗向他席卷的那一刻,一道颀长的身影在他的脑内一闪而过——
景佑轩失去了意识,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鬓角的长发随之盖在他带着苦涩笑意的唇角之上。
——
回去的路上,景烨的沉默使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高公公感到担忧。
安慰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带着沉重的心情摇了摇头,一抬眼,望见卫将军大刀阔斧地朝这边走过来。
卫将军名卫风,四十不惑的年纪,身高八尺、一双入鬓的剑眉、目似朗星,两腮上带着乌黑的美髯,乍一看便可知他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一位俊朗的将军。
卫将军同闫家父子一样都是尽心尽力保卫景琉安危的功臣,本事虽比闫震稍稍逊色,却也比其他人要强上许多。自闫震向皇帝请命调配到西南方与景琉隔山相望的诡谲之地苗疆后,卫将军便受命委以养兵、练兵的重任。
只是不知本该在宫外监督千名精兵的卫将军在这时候进宫来所为何事,看他足下生风,想必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景烨先是朝卫风摆了摆手免了他的礼,接着将手负在身后,问:
“何事?”
卫将军见皇帝脸色极差,先是顿了一会儿,然后靠上前去与皇帝小声耳语。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小,谈话的内容到达不了高公公的耳朵里,只知卫将军离开后,皇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天空,不多久脚下微动,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见此,高公公隐约了然。
路上,景烨打破了这冗长的沉默,开口说话。
“常在,漠北此番动作你觉得如何?”
高公公几个大步跟上放慢脚步的皇帝,对于皇帝的问题,他不禁垂首细细思索近几月来发生的种种,继而答道:
“显然是早有预谋。”
高公公语气稍顿,似是觉察到什么,双目睁大了一圈。
“这么说这瘟疫……”
景烨肯定地点头,若说他之前是有所怀疑,那么经由卫风方才所说,他现在很肯定自己的想法和猜测。
“他们不怕‘瘟疫’许是因为他们服过解药。”
“奴才斗胆,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趁机发起攻势?”
景烨就此问题同他作了回答。高公公听罢,后脊背已是染上一片凉意。
二人停下脚步,立于他们面前的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内外均有侍卫严密把守。
这里正是那座关有姆达的铁牢。
几名侍卫见了皇帝,连忙弯身行礼,随后为首的侍卫引领二人进入铁牢。
牢内的环境是意料之内的干净,只是偶有从牢中深处吹拂出来的微风里夹杂着几丝难闻的锈气。
关住姆达的牢门被打开,景烨抬腿迈进去时,就看见她面靠冷硬的石墙睡在一团干草上。
而她则听见了声响,动了动身体,带动着束缚在腰上的一圈与石墙相连的铁链翻身缓缓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漠,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在看到景琉皇帝之时,眼底有一闪而逝的轻蔑与讥讽。
景烨的目光锐利,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幕。
“朕有话问你。”景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她。
后者睨他一眼,接着便懒懒地倚在墙上,看起来没有半点要同他讲话的样子。
她这不恭不敬的态度再次将高公公惹怒,他越上前去,抬手就要朝着她的脸颊扇去。
只是这次姆达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在巴掌即将触碰到她的脸部时,眼疾手快的一个出手,竟将高公公连连逼退至位于身后的牢门,直直地撞了上去。
高公公在领路侍卫的搀扶下咬牙吃痛地回到景烨身侧。
景烨的面色有几分不悦,对着仿佛不可一世的姆达说道:
“你的功夫不差。”
姆达看也不看他,闭目说道:
“哼,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那么就废话少说。”
景烨闻言,眸中有光微闪,他就着她的话作疑惑的口吻道:
“杀你?朕为何要杀你。”
“你不杀我?”姆达用带着诧异的眼神看他。
“为什么不杀我,你连公主都杀了,为什么不把我也给杀了?!”
景烨深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的姆达。
到此为止,景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便不再在铁牢内多做久留。离开时,他还特意叮嘱侍卫将她看好,绝对不能让她有任何寻死的机会。
对此,高公公感到极为不解,却也没有多问一句什么,因为在他看来皇帝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
话说回来,取了血蓉莲回到太医院的太医们一面翻查医典一面马不停蹄地研究捣鼓,终于在亥时时分利用血蓉莲的一片花瓣做出了十数颗珍珠大小的药丸子。
然而药效却不那么叫人理想,但好歹能够延缓抑制病情的发作,使病人恢复一些生气。
今夜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看不见一丝光亮,唯有城内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城外则早已陷入一片深沉且阴郁的黑暗中。
一些人、一些事,都将在这里悄悄拉开帷幕——
一声细微的闷哼划破了夜的沉寂,紧接着是迎着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出手的这个男人半伏着身子不露声响地将已经死透的尸体放在草地上,黑暗中,他的一双星眸朝四周谨慎地扫视,耳尖微动,待确认四周没有其他异样后,抬手作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他身后,隐蔽在黑暗里的影子涌动鱼贯而出,迅速且有序地跟着他的指示行动。
前方,就是噶拓尔驻扎的地方。
“将军”副将赵秦凑到男人身侧。
这个雷厉风行的男人正是卫风。
“情况如何?”
“已将巡逻的敌人全部击杀。”
“嗯”
“将军?将军在想什么?”赵秦一直暗中观察卫风的神色,发现他的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些人,死得太容易,我们一路走来也太顺利。”卫风答道。
赵秦不以为然。
“顺利不好么?一定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轻敌了而已。”
卫风想了想,果然还是觉得不对劲。漠北狡诈成性,在这样特殊的节骨眼上怎么会做出“轻敌”的事情来?尤其是这次行动一路走来,那种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就越发变得强烈。
“不对”
卫风的话音刚落,前方忽的传来一道骇人的惨叫。
二人神色皆是一凛,抬腿冲了过去。
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从茂密的树林后退出来,恰好与副将赵秦相撞,他的手上、身上都染上了腥气。
赵秦接住了他,从手心处传来的湿热触感令他心神一震,忙问道:
“发生了什么?”
“陷阱……那里有陷阱。”
卫风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拨开挡住视线的枝桠,随即呈现在眼前的惨烈景象使他怒火中烧。
“我们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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