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两封。十封。不计其数……持续不断的信。如同深夜静默的雪花。收信人是“正音”。寄信人却永远是未知的空白。
……
我看着正音把所有的信整齐地堆放在一个纸箱子里,她的手有点哆嗦,似乎是很冷。她不断重复的一个动作是,把垂下来的苍绿色围巾扔到脑后去,但不出几秒就又滑了下来。她不厌其烦地把它再次扔回去。过了一会,她轻声喊我,“翔太,昨天信又来了……”昨天是星期天,她休息在家,她的星期天很千篇一律,也许是在家睡觉看书,也许是看新下的连续剧,还有可能在附近的街道逛街买衣服。
“昨天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啊……里面说,正音最近你还好吧,入冬了有没有穿上厚实的棉衣……”她顿了下。
“还有呢?就这么一点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味啦,那家伙还是挺会关心人的。”她偷笑起来,表情显得甜美可爱。入冬后的第一个晴天,图书馆里烟雾蒙蒙的,木质的地板不断发出吱嘎的声响,刺穿窗帘晃进来的光线将这里搞得很温暖。正音很怕冷,双手一到冬天就被冻疮占据,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经常忘记穿厚实的棉衣,在工作的时候常常是跺着脚抱怨天气越来越冷。
二十二岁的正音自高中毕业后就在市里的图书馆工作,男友自两年前突然失踪就再也没出现过。她的脾气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像是在深海中潜行的鱼类,一缕忽明忽灭的光线便会让她溜去黑的角落。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多少还是很正常的。我和正音算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算起来我在高中的时候还暗恋过她。但那时候她就已经和男友在一起了,所以我不敢也无法介入。看她快乐我就满足。但谁会知道男友会失踪在她二十岁的秋天里。
我和她走了不一样的道路。我算是考入了省内一流的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而她选择了辍学工作,奇怪的是家里人也没说什么。其实她的成绩也算可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直接工作。算是很清闲的工作,也就是在图书馆整理整理书籍,挨个标上特定的记号,登记借书还书的表格,看到有破损的,拿去给专业人员修补。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她却自得其乐。
我在放假的时候都会回家来看她。图书馆里有我喜欢的味道,陈旧温暖的气息,灰尘静止在半空,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的小心翼翼。有时候看书看久了便会扭头去看坐在不远处的正音,她像是睡着了,打着瞌睡,头一撞一撞的。
“果然她还是适合这里的。”我想。
男友失踪后的那个冬天,正音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信封上只有工整的几个字“正音收”,以及她的地址,都是机打的黑体字。而关于寄信人的信息一栏却是一片空白。从邮戳的地址可以看出,应该是同个城市的人的所作所为。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暗恋她的人,这样也好,自从男友失踪之后,她一度变得孤僻且暴躁。有人能走进她的世界安慰她,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翔太……快来看这封信……”她嘟囔着,“会是谁写的呢?”
我接过来看,是洁白的纸张,寥寥几行的字,也是用电脑打的。
“正音。你好吗?你可能想不起来我是谁。我是个一直关注着你的人。冬天又到了呢,希望你别粗心大意地又忘记穿棉衣了……你的手每年都冻得像红萝卜……要学会保护自己呀。落款是L。”
“会是谁的恶作剧呢?”她兴奋地和我讨论,“不过能收到这样的信,还是挺开心的。”
“切……这都写的什么奇怪的话……”
“翔太你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那天下班后我陪她去附近的小酒店喝酒,她的心情显得很好,豪爽地一口气喝掉三杯烧酒,然后大呼过瘾。我不怎么能喝酒,烧酒只需要一滴,就可以让整个身体迅速地暖和起来。这我倒是知道的。“为什么他不留个地址给我呢……”我听见她嘟囔着,“其实我挺想回信给他呢。”喝酒过后的她的脸,呈现出一点微微的红,和白天的苍白不一样,晚上的她像是被注入了真情实感的人,白天她只是一副皮囊。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确实是这样的,自从男友失踪后,正音就变得有点奇怪,做什么事情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看着有些心疼却是无能为力。
“你准备和他说点什么?”
“L君,虽然我不能确定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可为什么你不留个地址给我呢……没错冬天又到了呢,我想我的手一定会被冻得非常的壮观……但有了你的问候,还是觉得格外的温暖。我很好,真的……”
好像是醉酒了,她的话开始滔滔不绝,而且声音一反常态地洪亮,引得边上的男人们频频回头观望。我只好把她搀扶着送回了她一个人的家。
我让她躺在床上,盖上厚重的棉被,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挺美的,虽然她瘦,脸色苍白,头发总是乱糟糟的还枯黄分裂,但表情真的是天真甜美。像是从那个冬天开始,她的表情就一直凝固着,脆弱又甜美,时间在她的世界里开始变得缓慢。突然她轻声说出的“光一”把我吓一跳。
“还是没办法忘记他吗?”我想。
大学的寒假是给足一个月的。距离上次回家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正音还过得好不好,其实说实话我也对那谜一样的来信感兴趣。是不小心寄错了吗?好像不太可能,信里常常提到一些隐私的事情,就算我和正音是那么亲近的朋友,有些秘密也是闻所未闻。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总是会存在那么一道沟壑。除非两人是热恋的关系。
这么想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没错,就是光一。
会不会是光一的恶作剧呢?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概有两年多,这两年里他们几乎没吵架过,可后来那个秋天光一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可他也不像是喜欢玩失踪吓唬别人的家伙。
“会不会是……遭遇了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午休的时候我这么随意和正音说话,却被她用手掌堵住了嘴巴。她的手掌是微热的,还在轻轻地颤抖着。
“别胡说八道……他不会死的。”
“我又没说他死……”
只是真的很离奇,比起电影里的情节有过之而不及,虽然作为他的女朋友和不怎么熟悉的朋友,正音和我不愿意承认他会这么一直消失下去,可事实就是这么发生了,而且还在持续,如同脱落的音符,或者中途轧断的磁带,要继续演奏下去,似乎没什么可能了。
正想得出神,我被一个冷冰冰的手掌不怀好意地蹭了脸,原来是正音,她照例穿得很单薄,苍白的脸上被雾气抹的很透明,甚至可以看见青色的毛细血管。她说,“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的。”好像是在抱怨,又好像不是。
“抱歉……刚才才到家的……”
“去喝酒吧?”
“……又?”
“什么叫‘又’?明明一个多月没碰面了……”
“那好吧。”我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那里比较暖和。
我知道我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摸得着看得见的朋友。两年前自从她的脾气开始变得古怪,朋友们便一个个地疏离了她。父母什么的,很奇怪正音的父母都居住在外地,一年里难得见上一面。正音平时也懒得打电话和他们联络感情。所以能和她说说话谈谈心的,就只有我了。
几杯酒下肚,正音的脸色又开始有了温暖的潮红,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愿意和她去喝酒,只有在酒后她才是过去的那个她。在平时她只会机械地工作,断断续续的说不知所谓的话,眼神呆滞,仿佛灵魂被谁抽走了一般。
我在担心她。非常非常强烈的担心。
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重新喜欢她,追求她,把一切都告诉给她听,但我考虑万一光一半途出现我要怎么办。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所以,再等个半年吧。”我想,“到时候再看情况……”从小我就是个小心翼翼的,考虑过多的人。
我和她谈起信件的事情。她一脸得意地说这个月收到了七封。
“果然我还是挺有魅力的啊……以前都是一个月三封的……”她这么说。
“都写了些什么呢?”
“翔太!你难道有打听隐私的癖好吗?为什么别人写来的信你每次都要问我写了什么?!”
“……”
“你倒是说话呀!”
“……这会不会是光一干的事情?”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似乎眼睛里注满了泪水,在酒店黯淡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没那个可能吧……”她说,“就算是他,他现在立刻出现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接受他了……凭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
“可是……却又是那么地想见他……”我看出她的矛盾,身心疲惫,体现在乱七八糟的发型,松垮垮的衣领,露出只属于春夏秋季的锁骨,冰凉的。
随后她一头载倒在饭桌上,泼翻一壶酒,放声大哭起来,辛辣的液体四处蔓延,滴答滴答地敲击着木质地板,都分不清到底是酒还是眼泪。
我终于决定去查出那个寄信的人。这是我在突然之间决定的。既然给她希望,给她温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保护她呢。
但我知道要查出那个寄信的人还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首先信封上写的字以及信纸的字都是机器打印,其次从邮戳的地址来看,每次都是不一样的,看得出寄信的人很用心地不想让正音找到他。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无从下手。
最后我只能从她以前的朋友入手。会不会是以前某个比较要好的女性朋友,虽然和她绝交,却还是看不下去所以一直写问候的信给她?女生之间不是经常分享秘密的吗?所以知道隐私的事情还挺正常的。这么一想,本来乱作一团的思绪像是被人突然从中眼疾手快地抽出一根明晰的线头。
我乘车去了远在城郊的安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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