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是什么时候,道听途说还是在哪本书上瞧见过。有时候人类有种莫名其妙的抵触感,对于自己并不熟悉的事物。但实际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一直以来被讨厌着的颜色搭配、食物的口味、异性的性格类型……其实都是自己所喜欢的。只是彼此并没有机会了解。因为人类都是固执的,只相信自己第一直觉的生物。
下午三点一刻,我接到栗岩打来的电话。此时此刻还是多雨的夏季,玻璃窗外的天空一阵白一阵黑,令人捉摸不透。宿舍里发酵一股浓烈的霉味,几个头隐藏在电脑显示屏后面一动不动。我则是捧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不下去,然后开始无聊地想象,屏幕后面的那些脸,现在该有的表情。在他们的对话里我得出“今天又是游戏四倍经验日子”的结论。
半小时后,电话结束了。我回味着刚才所有的对话,均透露出一种不着边际的无力感,如同一枚松软的失去锐气的钝角。栗岩她,依旧没有跟我提那本书。
书的名字我印象深刻,《ZOO》,动物园,作者是乙一。半年前栗岩借给我看。她递给我书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像是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局促不安地朝她笑了笑,除此以外我做不出任何亲密友好的举动。
我们只不过是认识了小半年,无法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连对话都是那样干巴巴没营养。诸如“谢谢”,“啊……又见面了……”或者“一起去食堂吃饭吧”。这已经是最丰富的情况。
那本书起初被我扔在抽屉里,闲暇时翻开来瞥几眼。故事大多很长,气氛诡异,我却没有读下去的耐心,于是心烦气燥地扔回去。到最后上面长出了松绿色的霉斑,一点一点。寂寥的形状。书的封面挺奇怪,大片纯粹的黑夹杂着猩红,爬着九个莫名其妙的动物……我在之前压根没看过任何日本作家的小说,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过于注重遣词造句,包括词句的优美感和创新度。
宛如一片迷雾的森林,我只能看清大概的模糊轮廓,至于里面到底长了怎样稀有的生物,完全看不到……也不想知道。
就如同栗岩。
看上去是非常普通的大学女生,我在大学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才认识的她。我们的认识有点俗套而有惊无险,地点在学校的图书馆。有一天我去那边装模作样晃荡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她放在桌子一角的一杯白开水,四周投递来意味不明的目光,这让我觉得焦躁不安。
栗岩她看了我几秒,右手握住眼镜的支架——她的指甲涂着鲜艳的樱桃红,却意外地给人朴素邋遢的第一印象,这还真是奇特。后来我去里面转了转,拿出一本中国当代作家的长篇来看。正巧她对面的位置空着,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坐过去。
也顺理成章地和栗岩聊了几句。那时是冬季末。
“你热爱文学么?”这是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也不是……我只是随便看看,检阅下学校的图书馆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书……”
“那你选的这本书会很艰涩。”
“我并不知道……我看这封面蛮有趣。我爱看内容新奇的小说……比如鬼魂,宇宙,机器人……”
“那我给你推荐一本吧。”
“好啊。”但我在心里却是暗暗地骂了句“见鬼”。
如你所料她推荐这一本短篇小说集。她说图书馆里没有她要推荐的书,让我等在社区的门口。然后自己急匆匆地赶去宿舍特意拿过来,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点奇怪的是,我们的初次见面,没有涉及到任何关于姓名、所在班级或者诸如此类的查户口问题。她问我喜不喜欢看推理,我说还好了,并且自夸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还算可以。她只在一旁傻傻地点头笑。我们就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有一茬没一茬地随意搭腔。讲到最后谁也收不住,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说“饿死了,去食堂吃饭”。真正的一拍即合。
然而我们并没有因为那顿饭而变得熟识起来。
之前看过一些热门的青春小说,里边描述的“因为打翻了手中的饭碗,溅得人家(异性)一身污渍后道歉而变熟悉,到最后又传奇般地恋爱”,又或者干脆是“走路迎面对接目光,然后一见钟情”……诸如这种天方夜谭般的离奇情节,在现实生活中是没有的。
事实上我和栗岩非但没有任何进展,好像还有点萎缩的状态。我们只是偶尔碰见点头微笑,以表示彼此有过一点点可怜的交情。但那种几率非常小,学校非常大……唯一有可能遇见的地方是离宿舍区最近的那个食堂。
我看到她在几个窗口前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最终停留在花椰菜那里。她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笑。不过我没敢上前去拍她的肩膀,“哟,吃饭呢……”我觉得不合适,并且我害怕她突然问起我,“对了那本书看得如何了?是不是特带劲?”
害怕自己喜欢的、极力推荐的东西,受到别人的冷落与无视……非常之害怕,虽然这种事常有发生。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我勉强看完了《ZOO》里的一个故事。是《向阳之诗》,因为随手翻的缘故,所以我并没有按照顺序来看。怎么说呢,是个很奇妙温暖的故事。末日题材。句子的节奏感很好,读起来不累人……有种午后晒到久违日光的闲适感。
不过看完后我也产生出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没有继续往下读。宿舍里照旧是烟雾腾腾的样子,几个小锅子里烧煮的是统一最新口味的方便面,浓郁的酸味。我看着几个兄弟眉开眼笑,左手拿着移动电话,“嗯嗯”地回应着各自的女朋友,另一只手却忙而不乱地点击着什么,想必是怪物爆了好装备。
我叹一口气走出这阴森森的宿舍大楼,迎头碰上一头乱发的栗岩。
“啊……是你……”她开口说话,因为风比较大的缘故,声音碎碎裂裂的,如同被利刃切割的纸张。模糊而愉悦的声音,这还是能辨析得出的。
“对……是我。”我口齿含糊地回答,“你去哪?”
“感觉好久没见的样子。”她答非所问。
“我们有必要频繁地见面么?”我笑。
“……自然是没有。但有时候我比较无聊,想打电话给陌生人……”
“你和同宿舍的女生没共同爱好吗?”但不等她回答我就知道,她这种懒散的性格,又不爱化妆打扮,自然和其他女生没有共同话题。
“嗯……”她不知所谓地使劲眨眼睛,“我对化妆品品牌不甚了解……又不肯交男朋友。”果然如此。而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手上的樱桃红只是别人的恶作剧,宿舍女生在她睡着时偷偷做的事情。她醒来后被吓了一大跳,但也没有急着去洗手间搞掉。
“为什么不交男朋友?”
“……这种事情,又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但有时候确实很孤独,逃课在宿舍睡觉,昏昏沉沉的,醒过来拿起手机,想找一个有共同话题的男生聊天……翻半天找不到一个。这感觉很糟糕。”
“你看我怎么样?”
“嗯?”
“我们有共同话题的是吧?”
“算……是吧。”
我们在那一次留了各自的电话。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冲动地想要主动给她好的印象,也许只是潜意识里认为她很可怜……但事实上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从不逃课,不打网络游戏而且不和任何女生约会……于是被兄弟们深深鄙视。
我手机响起来是三天后的事情,那晚我霸占浴室霸占了半个多小时,别人很不满。外面似乎有人喊,“克也,你电话一直在响!肯定是你妈!”
出来后我才发现那是栗岩打来的。
顾不得擦干身上的水珠,我直接倒在床上按键盘……听筒里传来诡异的歌声,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鸟语,也分不清是男歌手还是女歌手。那歌声持续了几十秒,终于响起栗岩的声音。
“你在忙?”她问。
“没……刚才在洗澡呢。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我只是无聊打你电话。”
因为是两个同样无趣的人,所以对话极其没有营养。她东拉西扯地说着很多挺冷的笑话,我则礼貌性地“呵呵”几声。很快宿舍里的兄弟开始起哄,说“克也你再这样冷笑下去这里就成冰窖了”。
栗岩她只字未提那本《ZOO》。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想如果这是栗岩最爱的小说书,那她肯定会忍不住地问几句,“怎样?好看吧。”这是人之常理,但我完全看不出她的热情在哪里。她像是迷雾森林里最不起眼的一株植物,又或是忍者中最会隐藏杀气的顶尖高手……我不知道她的意图,完全不知道。挂掉电话后我发现嘴角酸疼僵硬,才明白自己附和地笑了太长时间。
这之后栗岩隔三差五地打电话给我,早上六点,或者下午三点……有时候我在厕所上大号,有时候则在课堂上画左右脸不对称的美少女战士。有一次还被心理学老师抓到,那个老太太以为我在课堂上写情书,于是一脸满足地抓起来我的本子,准备大声朗读制造笑点……然而她的邪恶想法落空。她举着那张画不可思议地瞪我,不过全班还是爆笑了。
那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我明白那是睡醒后无所事事的栗岩所打来的电话。但我没办法接听。
有时候我想,我和栗岩,这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男女朋友?肯定不是……异性知己?也不像。反正我觉得彼此是挺另类的存在。如果按照现如今大学生的流行趋势,我们在懒洋洋地相处一阵子后……男生大概会用试探性的口吻打探,“要不要在一起试试看?”女生要么断然回绝,要么半带羞涩地回应,“我想想看”。
只是我觉得,栗岩她一定会有属于她自己的独特处理方式,这点毋庸置疑。我很好奇。
我在闷热的夏夜想起这种事情,居然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兄弟们说是“克也这死板家伙居然也恋爱了”,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则摆手说不是,只是觉得她是个好玩的家伙。他们说“切,这就是喜欢上对方的最好证明……”宿舍的兄弟们都见过栗岩,那次是在食堂,我们照旧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你下午做什么了?”我问她。
“看电影……网上下载的。”
“喔居然没睡觉啊,真难得。让我猜猜你下载了什么破烂电影。”我假装闭上眼睛思考几秒,然后很有把握地说,“估计你这样的女生会喜欢岩井的电影吧。”
“猜对了一半。”
“哈?”
“以前特喜欢《青春电幻物语》那种……最近却不喜欢了。”
“为什么?这片子不是超经典唯美,画面感也超好。”
“还是……觉得沉闷残酷了一点。我最近想要过青春阳光的大学生活。”她仰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好像那里很明亮似的。
“怎么会。”我心里暗想你这种另类的女生居然也想着同流合污。
“想要穿漂亮一点的衣服,想要找个优秀的男生恋爱……然后,努力学习保证将来有个稳定的好工作……这是人之常理,女生不都该这么做吗?”没等她再继续说下去,我粗鲁地打断她,“你并不适合这么做。”
“那我该做点什么?”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正当我们说得面红耳赤兴致勃勃的时候,宿舍的一帮子兄弟突然集体出现在食堂。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栗岩,我在心里叫嚣着“Oh my Lady Gaga”——因为那天她打扮奇特,穿着图案怪异的灰绿色的长裙,用一个少数民族风的发簪搞起一个诡异的发型,像是神经兮兮的中年大妈,唯一的亮点是樱桃红的指甲。这次是她自己搞上去的。
我暗想这下糟糕了,等下回去他们还不笑死我,说我口味独特,居然会喜欢这种邋遢的女生。
不过那种事情没有发生。
他们说的是:“克也,看得出你们彼此喜欢着……而且说实话你们还挺配的,你就别再懒洋洋了,主动出击吧。难不成还等着女生来告白?”
我用手肘一个个地打回去,“说我们很配,你们是在暗示我很大叔吧?”他们克制着笑成一团。
那次“意外事件”之后我们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打电话或者见面。原因是她感冒了无法出门。事后她解释说关电话是因为想清静地睡觉,即使克也你打电话过来,我也没办法和你聊天,因为脑子发热所以肯定发挥不出平时的幽默感。省得你认为我是个干巴巴又无趣的女生。
“你平时哪里来的幽默感……”我这么笑话她。
但仔细一想,每次都是栗岩主动打电话过来,我居然一次都没打过去过……这在我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栗岩和宿舍的人不合群,没有可聊的话题,所以倍感孤单,于是打电话给我这个和她有共同话题的异性。
可是,我们的共同话题,到底体现在哪里呢?如果说是都喜欢看文学作品,那么,栗岩极力推荐给我的《ZOO》,我只看完了一个故事。
于是我又重新拿出那本诡异的书来看,看了有点恐怖的《七个房间》。这故事很长,然而我却意外顺畅地一口气读完了。
忘记是什么时候,道听途说还是在哪本书上瞧见过。有时候人类有种莫名其妙的抵触感,对于自己并不熟悉的事物。但实际上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一直以来被讨厌着的颜色搭配、食物的口味、异性的性格类型……其实都是自己所喜欢的。只是彼此并没有机会了解。因为人类都是固执的,只相信自己第一直觉的生物。
我觉得之前自己也拿有色眼睛看待日本作家的小说,认为故事繁琐句子花哨太注重文艺感。其实不是的。一切仅仅是自以为是。那作者构筑的故事,虽然思想诡异且黑暗,但真实感非常强烈,让人不自觉地幻想如果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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