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这次行动的高参,我有点儿心慌了,而龙龙却安慰我说:“老兄,莫着急,火候还不到。我们的对手可是大名鼎鼎的‘清风帮’啊!沉住气好了。”
他又下达了一道命令:“再吞进十万块大洋。不就是半座楼房的资金嘛。”
有钱真好!
银元市场本来已火,再次吞进十万块,无疑是火上浇油。
第二天傍晚,我接到了毛毛发来的信息:“2号10。”
这是他规定的通信暗语,我在十分钟之内,准时赶到了住址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在电话里,毛毛告诉我,今天上午十点,有一男一女两个台湾人上了田横岛,男的络腮胡,女的剪着时髦的短发。
第二天下午,这对台湾男女就出现在了北京的古玩市场。我们安排的放货点传来消息,已经出现了大笔吸货。
这时,我又想起了伯父的事先嘱托,告诫大家:“精诚团结,步调一致,分批放货,不露痕迹。”
决战的关键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伯父跟套子突然来到了北京,住到了强强的酒店里。
套子自从上次率众闹事,不久就被撤了职,年事已高的伯父,便将自己的“关东货栈”转让给了他。在这之前,“关东货栈”一直供应“海韵大酒店”野鸭、野兔,伯父说这次来是跟强强交接业务关系的。其实我明白,单纯业务交接,还用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专程来北京吗?老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果然,到了北京的第二天,伯父就向我提出,让我陪着他,定时到北京的古玩市场看看。我很清楚,外表平静的伯父,胸中早已惊涛骇浪,他要看着“清风帮”倒霉。他为什么这么仇恨“清风帮”呢?依着他的性格,根据和他的默契,我又不便于追问。
可是,每次我新换的“轩逸”行驶到古玩市场附近,他就让我停下来。也不让我下车,我们爷俩就这样静静地观看着进进出出古玩市场的人。为了消灭我的费解,他告诉我:“现在,你我的一举一动,都有眼睛盯着呢。在这里,虽然风平浪静,但里头的事情,我也清清楚楚啊!”
在马甸邮币卡市场出口右侧,伯父的神情突然拉紧了,我发现,他盯住了从市场里出来的一男一女。不是吗,这正是传说中的络腮胡和短发女。我感到奇怪,上午刚刚开市,他俩怎么就离开了呢?
不多会儿,毛毛给我发来了信息,请求通话。我下了车,找了一个公话,拨通了毛毛等候的电话。
“苏老兄,他们突然停止吸货了。”
“怎么,今天银元价格降了吗?”我问。
“没有啊。”对方答。
我想了想,对他说:“正好,我伯父也来了。你约上龙龙,咱们前门的老舍茶馆见。”
我搀扶着伯父登上了老舍茶馆的二楼,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楼宇里的四合院。京城的神奇文化让伯父惊叹不已。伯父清楚客人就在附近,拨开了我的手,自己拄着拐杖,扬头挺胸,很是神气地朝着院落里走去。进了院门,毛毛赶紧迎上前来,一口一个“伯父”,叫得甚是亲热。来到了东厢房的包间,龙龙又亲自上前搀扶伯父,弄得我跟伯父都很感动。这当儿,我突然发觉,龙龙竟然摘掉了象征着个人权威的墨镜,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浓眉细眼,是一个很清秀的男人。
四人落座,茶坊递上了节目单和茶水单,伯父推让不点,龙龙就要了一壶二代的大红袍。但点古筝节目时,我们几个晚辈却在推来推去了,这时,伯父突然冒出了一声:“既然你们都客套,就来一曲‘十面埋伏’吧。”
龙龙领着我们鼓掌。
喝着茶,听着曲,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清风帮”按兵不动上了。
伯父沉起眼睛,一只手轻轻搓动着茶杯的外釉,说道:“这个‘清风帮’,可是不简单啊!”
龙龙谦逊地对伯父说:“我们只知道他们跟军方有些瓜葛,别的知道的并不太多啊!”
伯父沉思道:“这要从东北说起了。沈阳东南有座清风山,从大帅起那里就有一绺子胡子,外称‘清风帮’。大柜陈天豪,‘九·一八’后归降了日本人,‘八·一五’光复,军统原本拿陈天豪当汉奸治罪,可是,这陈天豪为匪是枭雄,经商是鬼才。他利用号下的‘清风商社’联手军统操纵皮货市场,不但搞垮了一些国内善良的商家,连老毛子的商行、犹太人的货栈和印度人的贸易公司都吃了他们的大亏。老四他舅爷爷就差点儿让他搞得家破人亡啊!辽沈战役期间,‘清风帮’趁着战乱,劫持了解放军的运钞车,抢走了十万大洋,也就是现在的O版,然后全部献给了国民党军统。再后来,陈天豪带着一大笔黄金白银逃到了台湾,你们常说的这个陈洋,我估摸就是陈天豪的后代。”
经伯父一透露,我也明白了他老人家为什么会如此嫉恨“清风帮”了。龙龙望着伯父,狠劲儿捏了一下茶杯,对毛毛说:“再调一千万,吸货!那银元价格再往上抬!不惩治‘清风帮’,活着没劲儿!”
伯父却轻轻挥了挥手,眯着眼睛说:“不,不要这样子。”
他又解释道:“现在不应该往上拉价格,而应当朝下打价格。”
“朝下打价格?”我们几个晚辈都感到震惊。
“你们想过没有,一个突然拉起的市场,一个劲儿往上升,说明了什么?说明只有做多的庄家,而没有做空的庄家,深懂商行的人不会不清楚,一个市场,缺少做空的庄家,往往就是一个欺骗的市场。作为一个操纵市场的老手,‘清风帮’如果察觉目前的银元市场没有其他对抗力量,他们也就不会跟咱们玩了,就一个字,撤!所以,为了让他们上钩,显示多空双方正在搏杀,我们应当出货,砸市场,砸得越狠,‘清风帮’就越急。”
龙龙望着伯父,突然对毛毛说:“站起来!”
俩人站起来,伯父跟我莫名其妙。
龙龙瞥了毛毛一眼:“跪下!”
俩人朝着伯父一齐跪倒了……
四
“清风帮”再次上套了,在我们放言的价位之下,吞进了大量银元。
也就在他们寻机出货套现时,我们拉响警报,沾水淬火了--停止了大宗吸货。一个热热闹闹的银元市场一下子清冷了。
可是反常规的问题又出现了:手里积压了大批银元的“清风帮”发觉市场苗头并不对,应当斩仓分批出货,以减少损失,可他们却按兵不动了。这样,尽管市场银元没了吸货的庄家,同时也因为没有大肆的抛售行为,银元价格仍就高位坚挺着。
大家迷惑了。
这时,毛毛传来了一个消息:“清风帮”换了主人,一个叫王仁中的退役军官接替了陈洋。
这个王仁中要打什么牌呢?
但不论他打什么牌,反正在这场决战中我们赢了,大家都很高兴。一连几天,虎豹集团和“泉友社”的弟兄们不断地相互吃请,庆贺胜利。
伯父要走了。离开北京前,他提出围着北京转一圈,看一看。
上了车,他说先看一看孙中山的北京行宫,我遵命把他拉到了铁狮子胡同。在孙中山行宫门前,他沉思了半天,又要去看一眼蒋介石的北京行辕,我四处打听,总算在后圆恩寺找到了,他打量了一眼,又要提出看一看毛主席纪念堂,于是我又把车开到了前门大街,沿着纪念堂转了个半圈儿,我本想沿着长安街左转返回小西天,老人家却说了一句:“当年康熙大帝描述的‘卢沟晓月’,不知道是怎么一个光景呀?”
我明白,老爷子关心的不是康熙爷,而是卢沟桥上派生出的一系列民族故事和政治变数。不能败了老爷子的兴呀,我又把车转向了西南,朝着丰台卢沟桥奔去。
北京的春夜,冷暖无常,尤其是到了郊外,那些冰凉的寒风没了遮挡,夹着地下的风沙啪啪地朝着挡风玻璃袭来,尽管奈何不了车内的乘客,却闹得你很不舒服。越往前走,后边的车就越少了,这时我发觉,伯父不时地回头张望,就像等待着谁。灰蒙蒙的卢沟桥就在眼前了,附近出现了一条岔道,在岔道边上,有一块不大的空地,通过附近路灯散发过来的光线,照得那里白茫茫的。伯父让我将车开进了空地,然后停下了。
他下了车,拄着拐杖,凝视着眼前的卢沟桥,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突然,他又扭过了身子,注视着身后的公路。
忽儿,他冷冷笑了。
这一笑,让我感到好生奇怪。
“看到了吗?”他静静地望着远方,问我。“有人在跟踪我们了。”
我警觉地观望。果然发现附近停下了一辆车。
伯父对我说:“怕吗?”
“当兵时经历过类似场面。”我说。
“我是问你害怕吗?”伯父并没看我,一直望着附近那辆车。
“有点儿。”我如实回答。
借用路灯的微光,我发觉他眼角在微微抖动。
“其实,人没有不怕死的。除了那些诌书聊戏的。但危险一旦来临,怕死就等于送死。”他轻蔑地说道。“怕啥?我虽老了,也能对付一个半个的。你不是也受过训练吗?”
让他这么一说,我逐渐有了底气。
“我们这叫反套。逼着他们出来。如果我们一直走下去,就永远不知道究竟是何许人也。有了对手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清楚对手是谁。了解了对手,那就什么也好办了。况且,这儿也不是他们下手的地方。你看到了吗?附近就有派出所。”
在左前方,我看到了警方的霓虹标志。
由于不知如何应付眼前的场面,我问他:“咱们,就这样僵持着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没看到吗?他们后头还有盯着他们的呢。”
是的,让他一说,我也发现了另外两辆停下来的车。
“其中,有保护我们的。有监视第一辆车的。”
我有点儿云里雾里,局势怎么会这么复杂呢?
估计保护我们的,是毛毛的安排,但监视第一辆车的呢?我不便问,却隐隐预感到,可能是安全部门的,他们针对的是第一辆车。显而易见,第一辆车,就是台湾方面的了。
伯父又示意我:“转过身来,也欣赏一下‘卢沟晓月’吧。我们越有耐心,他们就越没耐心。今天这事,不帮你处理了,将来是你的哆嗦啊!”
我现在才明白,今天这转来转去,是伯父的精心安排。既了却了他的一桩桩心事,又故意制造声势,牵着对方的鼻子兜圈子。
伯父正在跟我冲着卢沟桥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扭头一看,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灰色面包服的中年人,后头跟着一男一女。这一男一女都很眼熟,一想,正是络腮胡跟短发女。
“‘清风帮’的吧。”伯父并没回头,小声问我。
我“嗯”了一声。
“从架势看,他们好像并无多大恶意。放松好了。”我就奇怪,伯父并没回头,怎能做出判断呢?看来,伯父的功力,确实了得啊!
“老先生,‘卢沟晓月’,足以引发许多联想吧?”我循声探去,前头的那个男的停下了。后头的一男一女总是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老故事了,不值得回味。”伯父姿态未变,语轻话淡。
面包服意味深长地笑了。
为了承揽责任,我转过了身子,对面包服说:“你们恐怕是找我的吧?”
面包服说道:“这位兄弟,请您不要这么戒备。我们只是想来跟你们父子交流一下的。”
“‘清风帮’的吧?”我故意挑明了。
他就地站着,侧探着夜空,说道:“‘清风帮’也成为老故事了。鄙人,清风产业集团的王仁中。”
王仁中竟然亲自出马了!
伯父也转过了身。
王仁中向前迈动了半步,说道:“我知道,你们在猜测,我们为什么要寻找你们。甚至是不是要报复你们,对吗?”
我跟伯父都没吱声。
“我今天,就是要请两位重新认识一下清风产业集团。过去的‘清风帮’,代表不了今天的清风集团。对于过去的所作所为,鄙人只能表示歉意。其实,损人者,终归要害己。这次,不就是很好的例证吗?”
听话音,王仁中倒算诚恳。
“我知道,”他又说道,“由于成见太深了,一两句话是说明不了问题的,但是,鄙人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基本的现实。当我接手清风集团之后,就发现已经中局了。在这个时候,包括现在,我可以完全放货,大批的放货,以减少企业的损失,可是我们并没有那样做,为什么?这也是今天找你们的起因。我们清楚,找到了你们,就等于找到了虎豹集团,找到了许多银元大户。”
说着,他掏出了一个银币贷,朝我扔来。我接过一瞧,是一枚日本龙洋、一枚墨西哥鹰洋,还有一枚英国站洋。
他解释道:“两位都是行家,无论是花样,还是内涵,中国的银洋都不在他们之下,可是价格呢?普品之间,相差近三成;比之市场规模,我们一个泱泱大国,却还不如一个弹丸之地。所以,既然银元市场已经托起来了,不妨歪打正着,变害为利,让中华银元一路攀升!我清风集团抱死现货,绝不会为了区区之利,忘记了民族大义。怎么样,我们互相信任地合作一把好吗?”
不晓得伯父如何,反正我让他说得有点儿心动。
伯父望着王仁中,沉默不语。
这时,王仁中又靠近伯父一步:“老爷子,久闻大名啊。还记得你的一个老朋友吗?”
他又说道:“沈阳的一个老人,当年商会的王会长。”
“莫非,他跟你还有一定关系?”伯父不冷不热。
“虽是本家,但没关系。”王仁中说道。
伯父仰首叹了一口气:“我都这个岁数了,只是想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过去的事情,不愿想,也不愿记了。”
“老爷子,据说你也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者啊!”王仁中看来对伯父并不陌生。
“年轻时谈理想、谈主义,老了,行将就木了,都化作过眼烟云了。”伯父神色黯然。
“一个理想主义者,能够轻易丢掉信仰?我是不信的。”王仁中呵呵一笑。
“那是你年岁还不到啊!”伯父直言不讳。“国民党信仰不是不大吧?不是连政权都丢了吗?共产党是靠反剥削起家的,现在不是……唉,不说了,一个政党都在变,况且一个人呀!当然,教育年轻人,还要靠信仰。不然,谁服从你的统治啊!”
“好了,天太冷了,我也该回家了。”伯父想走。
王仁中依然不舍:“老爷子,通过这次银元交手,你的老朋友意外地发现了你,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转告的。”
“有!”伯父严正地告诉他。“我的要求,就是不要打扰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还有什么要求呢?”
我们上车后,毛毛就来电话了,他关切地问:“没事吧?我就在你们附近。”
我答道:“没事。有些事情,明天谈吧。也许,中国银元市场的春天要来了。”
回去的路上,看到王仁中的车被一辆灰色越野丰田紧紧咬着。我禁不住问伯父:“不会是抓他们吧?”
伯父笑道:“不用说没证据,即使犯了事,安全部门也不会轻易抓人的。他们对付敌方人员,通常是以利用为主。至于直接抓捕,不过是瞎编的电影罢了。各国反谍,几乎一个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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