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野味宴大伙玩得很开心。尽管家里还有一档子事,我也在极力表现,不停地推杯换盏。刚刚喝到兴头,手机响了,是伯父的。他的声音很亢奋:“怎么搞的啊?套子出来了!”
“出来了?”我重复了一句。
“是啊。”伯父听起来也很激动。“真是怪了,那个孙殿英给送进精神病医院了。这是咋回事呀?”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强强似乎也猜出了什么,默默端起了一杯酒,伸到龙龙跟前。
而龙龙却不以为然地按住了强强的手:“您是大哥,怎能让您敬酒呀,来,小弟略表心意吧。”
我的手,伴着颤抖的心房,不停地抖动……
三
久违的小红帽出现了。
我在店里正接着安丘的电话,小红帽竟一头闯了进来。
小季见他这么鲁莽,怕有什么事儿,赶紧上前照应他,可他仅仅跟她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奔向了我。
我只好停止了跟安丘的通话。
见了面,我随口问他:“怎么样呀?”
“又能怎么样。”他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虎豹集团,让你顶了,搞银元,屡屡被你涮了,靠!”
突然,他又神气地把话题一转:“我说,你就别玩银元了。瞧楼市了吗?都疯了,老子一个月杀进去两个回合,挣了将近六十万。搞银元那死玩意,风险大,利润小,而他妈的做房子呢,政策支持,没风险,赚头还大。北京这房子为啥一天一个价?就是被炒起来的。”
我知道他又有什么鬼花样,故意不追问。
他眼珠子转了转,被迫转入了正题:“苏老板,你现在是人物了,虎豹集团、南北泉友,都听你的,咱联合做一笔大的,咋样?”
他故意扫了一眼小季。
聪明的小季急忙回避了。
他这才交了底儿:“望京新城,知道不?温州几个老板,想合伙吃一座塔楼,但需要一个亿,资金不够,咋样?咱们合伙干吧?现在才一万二一平,等到奥运一开,保准一平过二万。干一把吧!”
我想起来跟安丘的约定,看了看表,对他说:“好吧,我考虑一下。今天我还有事,改日我请你。”
在外边的小季很会看事儿,及时赶了进来,对小红帽说:“我替苏经理送送你吧。”
没办法,小红帽只好离去。
我原认为小季只是礼貌性地将小红帽送到大门,谁想到,她竟跟他一同上了车。我感到纳闷。
等小红帽的车驶出了酒店,我觉得不太妙,赶紧给小季打电话,结果,她已经关了机。我陷入了空前的惊慌。莫非,今天是一个预谋?
我又迅速拨通了小红帽的电话,想探探他的口气。
小红帽是个鬼精,我刚说了几句,他就明白了:“你跑了相好的,可别赖我。她搭上我的车,走了没多远,就下来了。噢,拦了一辆出租。我还以为给你去办什么事呢。”
他又问道:“喂,那事,咋样呀?”
我有心无心地答道:“你们干吧,我不敢干。”
“咋不敢?”他问。
我答:“我伯父把土地都无偿给了农民,我再搞楼市投机,他能饶得了我吗?”
“莫名其妙,还真他妈有怕钱咬手的!”他骂了一声,就关了机。
向来温顺体贴的小季怎么会突然这样呢?难道遭遇了什么不测?我正想跟警方联系,我的手机响了,哦,是她发来的信息:
“以这种方式走,是我早已想好了的。这样不经加工的离去,或许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感。至于为什么离去,你总会有明白的那一天的。请不要找我,你也不会找到我的。
永远牵挂你的季”
她……她这是怎么了?她……她这是为什么呀?
失去了情人,是一种别样的痛苦,这种别样包含着许多实惠的成分。尽管这种痛苦是能够忍受的,有时甚至是故意造作的,但心里必定不是个滋味。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来到了中央电视台附近的瑞海国际商务酒店。
安丘看来混得不错,春风满面,生机勃勃,连灰色的头发都染黑了。接过名片一看,果然腾达了:成了齐鲁集团的党委书记。
我们在咖啡厅要了些零点,边吃边聊。
我问他,怎么住在这儿?他答道,因为靠近中央电视台。
见我不置可否,他开始解释了:“全国‘两会’,也就是人大、政协会下一个月就要召开了,这次‘两会’期间,估计代表们、委员们要对居高不下的楼市展开猛烈抨击,所以,各地为了争取主动,都在事先做一些姿态性工作,什么叫姿态性工作呢?说白了,就是给老百姓有所交代的。”
我还是不置可否,他继续解释:
“如果政府部门真的想平抑房价,就不需要这种姿态性的愚民措施了吧?”
我笑了笑:咱也不傻,对有些政府部门的这种做法早就看透了。
他也会心地笑着点了下头:“我们不是开发柳树屯吗,二期工程已经接近完工;省里的温主任,也就你的老校友,根据一些老干部的强烈要求,其中包括张主任、皮主任等等,选定了几处‘民心低价楼’,我们的二期工程是排在第一位的,在上级的重压之下,我们豁上少赚钱,也要坚定不移地低价销售,以便替政府部门分忧解愁。为了把这出戏唱得响亮,上级指令我们‘两会’期间在北京召开‘民心低价楼’新闻发布会,所以,我就提前来筹备这件事情。”
这事的背景,我算是搞明白了,可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请自己来,于是我问道:“你们请记者,不会送银元吧?”
“开玩笑了。请中央的记者,行情我们懂。”由于跟我实在,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什么打车费了、资料处理费了,一个人没有个三千五千的,拿不下来。当然,银元送多了也行。”
“是这样,”他又认真地说道,“我们不是跟虎豹集团同时开发柳树屯吗?他们的二期也快完工了。上级领导想,一个工地,两个价格总是不好的,是不是……”
“明白了!”我这才醒悟。“你们是利用我跟虎豹集团的关系,让他们跟你们一起行动,对吗?”
安丘兴奋地拍了我一下。
我思量着,谨慎地说:“这事非同小可,在楼市这么火爆的情况下,一下子让他们降一大块价,需要好好地做工作呀!”
我又直接点明了要害:“因为他们不同于你们。他们是一个纯粹的企业,没有你们这么多的压力,也没有你们这么多的考虑。完全按市场规则出牌就行了。”
“知道,知道,”安丘诚恳地说道,“所以,我们才来求你呀。凭你的关系,他们至少不会直接拒绝吧?”
说到了这里,他突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拉开了身边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信封,对我说:“苏老板,上次家乡那岔子事儿,温主任知道后非常生气,特意给你们的那个县长打了电话,县里也非常配合,把那家建筑公司的违规所得全部没收,返还给了购房农民,同时,还从新农村建设基金中拿出二十万元,奖励你的伯父。可是你的伯父也提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就是用这笔奖励款,为套子唯一的儿子办理北京户口,我们调动了各种关系,基本给办妥了。这是有关手续,请你转交给套子吧。”
这,我就不明白伯父了!
四
电话里,伯父沉默了老长时间,才缓慢地说道:“老四啊,也许我老了,越来越糊涂了,你们不是经常讲尊严吗,可这人的尊严是怎么来的呢?”
“得是个人争取吧。”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没边没沿的问题呢?我不明白,也就随便应付了一句。
老人家咳嗽了几声,却说道:“老时候,那些太子、王爷,能积极争取来吗?可咱老百姓见了人家,还得规规矩矩地喊人家‘老爷’、‘主子’啊!还得朝人家三叩六拜啊!”
他略一停顿,又说道:“因此,我活了八十多年,越来越觉得,单纯强调个人奋斗,很不对劲啊!说是奴役策略也罢,说是政治阴谋也好,都不过分啊!有些尊严,本来就是国家给你的、家庭传承的,你靠个人争取,是靠不上谱的。”
我的心灵在经受着一种强烈的冲击:这完全不同于我多年来所受到的英雄主义教育和集体主义教育。
“老四,你是一个有自尊的人,可是,当你去办理电话卡的时候,当你去购买经济房的时候,因为没有北京户口,人家拒绝了你,你还有尊严吗?再说套子吧,这孩子比你还有自尊,可是当年,不就是为了几个白面馒头,帮着你割草完成任务吗?”
我话语满腔,但又不知如何表述,这些都是我曾经感受过的,却从未思考过的!
他继续说道:“套子,为了替我出一口气,进了精神病医院,他爹也因此……唉,去了!我老了,帮不上套子别的,他唯一的儿子,虎头虎脑,跟套子一样有志气,所以,我要给这个小家伙弄个北京户口,让他将来也人模人样地活着!”
我豁然开朗。
“老四啊,现如今,越来越开明了,民主,大讲特讲,民生,大讲特讲,可是你想过没有,与民主、民生相比,还有没有更重要的哪?在京城,你的脑子里要多根弦,别光盯着那几枚银元啊!”
老人语重心长,我却云里雾里:伯父小时候,家境还算殷实,所以,他自小就在青岛教会学校里求学,等二伯父和父亲渐长之后,家境就开始败落了,所以,二伯父去东北跟我舅舅学做生意,以求谋生,父亲也没上过啥学,大伯父的学业最终也没有完成。现在想来,他老人家究竟在教会学校里学了些啥思想啊?
龙龙听我讲完,对我说:“既然人家求上门来了,咱们就应该热情接待。今晚,‘天上人间’。让毛毛把他们的‘四大花魁’给定下来。”
经多见广的安丘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场合。在“天上人间”的大包里,四名风采迷人的女陪,几瓶价格不菲的马爹利,还有如痴如醉的旋律,使得他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时手脚都不利索了。他本来是讲方言的,当着依偎在他身边的那位中戏女生,他竟然也跟人家撇开了普通话,但半土不洋,很难听。每每他说完一句,大包里就会掀起一阵笑浪。这一来,安丘误认为自己是个语言天才,也就更加纵情了……
下半夜,临散场时,他才领教了真正的龙龙。
“安书记,”龙龙跟安丘并肩而行,一板一眼地说,“新闻发布会,你们尽管开好了。我们可以派员祝贺。同时,我们也会积极响应你们的降价行动。但你们有你们的行动,我们有我们的动作,目标一致,就不一定步调一致了。”
从今晚的来头看,安丘认为胜券在握,没想到龙龙会这么说。他迷茫地望着龙龙,试探着问:“龙总,您这目标一致,步调不一致,怎么理解呢?”
“噢,”龙龙神态依旧,对他说,“明天,苏大哥会告诉你的,休息吧。”
送走了安丘,龙龙对我说:“苏大哥,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们可以拿降价作秀,我们可不能,这里面不是个价格问题。他们有政府部门撑腰,同行敢怒不敢言,我们就不行了,如果我们跟上他们,就等于向同行宣战,那么,全国到处都是我们的敌人了,我们还怎么混呢?”
他又补充道:“他们不是每平降一千元吗?我们的小套送车位一个,实际降价比他们还要多。但我们决不能宣称降价。”
我明白了一个真实的龙龙。
尾声
2008年3月26日,在台湾失去政权达七年之久的国民党经过卧薪尝胆,重整士气,取得了大选的胜利。5月20日,国民党主席马英九正式就职。在上午的就职演说中,他就两岸关系提出了顺应民心的四字方针--和解休兵!
当天夜晚,黄旗镇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刘医生拎着两瓶珍藏已久的“五粮液”来到了伯父家。
两个耄耋老人,当着几道小菜,各持一瓶美酒,浅斟慢酌,道古论今,但唯独不谈国共两党的事情。夜雨细长,情意不绝,俩人竟然各自喝净了手头的美酒。刘医生晕晕乎乎地走了,伯父迷迷糊糊地躺下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刘医生出现了一种罕见的病态,逢人总是嘿嘿地傻笑,而伯父呢,从此一病不起,卧床至今……他们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哪能经得起烈酒的折腾呢!唉,这又何苦啊!
过了六个多月,也就在海峡两岸正式“三通”的那天下午,我收到了小季的信息:“你的儿子已经出生了。我不愿干扰你的生活,所以选择了逃避。尽管我也鄙视重男轻女,可是,未来的银元市场,需要叱咤风云的男儿。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又过了六个月,北京楼市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次回潮……
又过了六个月,中国老银元市场出现了突破性暴涨,普品银元从190元一下飞至420元,后在380元左右区域趋稳,自此,中国银元市场成为世界老大……
又过了六个月,伯父扑朔迷离的一生终于谢幕了。他的后事,真让我犯了难: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是按照一个老共产党员、一个老干部的规矩来办,可这又跟伯父的愿望犯冲。最终,轻易不吭声的伯母出了个主意,让神父来做弥撒吧。大家没有更好的主意,也就默认了。
伯父虽然没有公开信教,但毕竟偷偷翻弄过《圣经》,况且,生前他还暗暗赞助过镇上的基督教堂。这座教堂,是伴着晴天霹雷般的火车声竖起来的,在镇东南角上,一百多年了;后来战事连绵,逐渐荒废,那个德国神父也走了。到了破四旧时,被我们这些红卫兵、红小兵一阵狂砸,早已破烂不堪。近年来,宗教重新又受到了尊重,镇政府为了一示姿态,拨了一笔款,恢复了教堂的原貌,也招来了一些教徒。可是伯父却从未去过。我自信,伯父对基督的心态,如同我母亲对待佛教。
“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安宁,让在世者重新获得解脱。阿门!”
但是,伯父的这种葬礼,让镇里为难起来,毕竟,伯父是一名老党员、老干部啊,组织上不能没有态度呀!
所以,伯父的弥散做完后,镇上又对他进行了公祭。
相比较弥撒的肃静和冷清,伯父的公祭是非常隆重的。镇党委致悼词,皮主任派人送来了花圈,管主任由强强搀扶着,缓缓来到了伯父的遗像前,三鞠躬,并紧紧握住了伯母的手。
另一个疯老头,我的岳父大人刘医生,在我岳母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了,莲莲见状,赶紧上去搀扶,谁知,刘医生忽然甩开她俩,冲到遗像前,接连鞠了三个躬,可是,刚出了祭堂,他竟嘿嘿地狂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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