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18-06-19 作者: 涂辰
序章

南方的秋叶刚刚泛黄,北地的十月却已经大雪纷飞。

燕京学馆。

卯时刚过,天边晨光微曦,马厩里不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学馆的古松下,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单衣,模样痴笨的少年正捧着书简一遍又一遍的读着。

少年名叫秦舞阳,是学馆里出了名的傻子。

大伙都知道他是燕国神将秦开的孙子,这样的身份按说本也该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不过他老爹秦林三年前带兵与秦将王翦战于易水之边,燕军惨败,全军上下无一生还,致使燕国精锐尽丧,燕王震怒下令抄家,秦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个傻子倒是走运,被抓的时候竟然在堆马粪,司刑得了上命,念在秦家忠烈,便饶了他性命。

学馆的季环馆长见其痴傻,又是忠烈之后,便委了一个养马的差事,让他糊口度日。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落下,从傻子单薄的粗布短衫里钻了进去,雪花落在他大理石般虬结的肌肉上瞬间化成雪水,很快便湿透全身。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啊...嚏..”

秦舞阳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他已经读了整整一夜了,北地的寒夜滴水成冰,饶是他身体健壮如牛,也经不住这样的酷寒。

“嘶聿聿····”

一匹毛色纯白,身形矫健匀称的骏马,从金黄的草堆里翻身跳起,龇着牙冲着傻子嘶叫两声,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眨个不停。

它这么一叫,马厩里的其它马也跟着叫了起来,吵闹不休。

“来了来了,我读书读得长了,都忘了你们要吃食了。”

傻子挠了挠头,跑进屋里,小心的将手中的书简用干布包好,揣在胸口。

又从黄豆缸里捡出十几个鸡蛋,装上五六桶豆料,配好干草,坐在屋檐下,用石碾子细细研磨。

这些马匹都是学馆里的贵族学生的坐骑,每一匹都是价值千金的宝马,光每月的草料用度都得三两雪花银,足足抵得上他一年的工钱。

“呜···”

秦舞阳看着手里的鸡蛋,不禁咽了好大一口吐沫。

他是个傻子,浑噩度日,对自己的过去知之甚少,只记得母亲临死前攥着自己的手,让他好好读书。

于是三年来,除了喂马睡觉,他无时无刻不捧着书简,好在这些字他都识得,虽然他并不太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但还是固执的将书简上的文字牢牢的刻在心里。

鸡蛋,是个好东西,他做梦都想吃上一个。

不过他还是放弃了,老老实实的打破蛋壳,放进豆料里搅拌均匀。

前天不过因为忘记把大白拉出去遛弯,它的主人便狠狠的抽了他十几鞭,到现在后背还疼。

眼下离稷下学宫考核的日子越来越近,学生们练习骑射也出奇的勤快。

上了战场马就是第二条性命,自然比他一个马夫的命值钱的多,饶是秦舞阳兢兢业业伺候马匹,却还是经常被无故责打。

拌好了豆料,秦舞阳挨个打开马厩的栅栏。

他就这么坐在屋檐下,面前放着一排豆料,等着马儿来吃。

刚才冲着秦舞阳嘶鸣的白马抖了抖身上的毛,扬着蹄子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身后的马居然也不乱跑,老老实实的跟在白马后面,排着队吃食。

“大白,你每次都吃得最多,也不给二黑它们多留点儿。”

秦舞阳杵着脑袋,看着风卷残云一般的白马数落道。

“呼呼呼···”

大白似乎的听懂了,用大马嘴狠狠的撅了一下秦舞阳的脑袋,又回过头冲着身后的同类一通龇牙咧嘴。

那些家伙竟也不敢吱声,纷纷底下脑袋表示服气。

“嘶,嘶”

大白好像是吃饱了,叼起筐里的鸡蛋杵到秦舞阳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很是灵气。

“嘿嘿,你让我吃啊,这是你的饭,我烙的野菜饼还没熟呢,你吃吧吃吧。”

秦舞阳笑着揉了揉白马的鬃毛。

“嘶率率”

白马很是霸道,硬是把嘴里的鸡蛋塞到秦舞阳怀里,完事便扛着脑袋遛弯去了。

秦舞阳没法,只好从怀里掏出鸡蛋,准备放回豆缸。

“好你个秦舞阳,本小姐让你喂马,你个贱民不但懒惰懈怠,还敢偷吃,栗虎,好好教训他!”

“啪”

马厩外传来一声尖叫,惊得秦舞阳把手里的鸡蛋都捏碎了。

秦舞阳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

说话的是一个气质冷艳而高贵的女子,蓝色衣裙,柳眉细腰,肌肤胜雪,本来是个美女,只不过眉毛挑得老高,眼中傲气十足,目空一切,让人心生畏惧。

“姬薇小姐,我,我没有,没有偷吃。”

秦舞阳连忙起身解释,满脸慌张。

这个骄横的女子就是大白的主人,太子丹的长女,掌上明珠,姬薇。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略显瘦弱的绿衣女孩,模样和姬薇有几分神似,很是清秀,是她的妹妹,唤作姬柔。

女子身边,几个面容俊朗,仪表不凡的少年鄙夷的看着秦舞阳,像是在看一条癞皮狗。

其中一个文质彬彬,面色阴沉的少年,走上前来,抬起一脚便将秦舞阳踹翻在地。

“秦舞阳,我跟你说过,无论在哪见到本公子,必须下跪,我看你是忘了!辛甲,辛乙,割了他的舌头,反正是个傻子,留着无用。”

栗虎摆了摆手,示意后面两个学生动手,自己则是牵起一匹青色骏马,翻身上马。

辰时是学生们练习骑射的时间。

稷下学宫的入学考核迫在眉睫,学馆学生近万,但只有不到两千人有资格参加考核,由不得他们不用功。

按例各地学馆弟子必须编成军伍,在七天内赶往边地抵御异魔,只有杀敌有功,斩敌首十级以上,累功至百夫长的学子才能拿到进入学宫的刺贴。

栗虎轻蔑的摇摇头,这种卑贱的家伙一不能上阵杀敌,二不能读书识字,三不能生产劳作,这样的东西生活在世界上简直是浪费粮食。

“我,我不是贱民,我是秦舞阳!”

秦舞阳被两个人架住,其中一个抽出腰间的匕首,掰开他的嘴巴就要割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扯着喉咙拼命喊着。

“我,不是,贱民。”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的痛恨贱民这个称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眼前之人,几乎每次来马厩,自己都要被毒打。

“你不是贱民?你那该死的爹领军十七万败于易水之边,我燕地最后的精锐都跟他一起做了水鬼,做贱民委屈你了?”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其后便是罪犯,娼妓,乞丐,奴隶,秦家兵败被抄家,族人都是罪民一列,说是贱民并无过错。

秦舞阳哪里听明白这些,他双臂发力上下抡动,那两个学生一下被甩得东倒西歪。

学馆的学生都知道,傻子秦舞阳可以欺负,只是不能叫他贱民,否则这个傻子便会发疯,这个家伙虽然白痴,但是蛮力惊人,就连修炼到易骨境界的武士都难以制服不了,麻烦的紧。

不过栗虎却没有半点畏惧,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头力气大点的蛮牛,跟畜生无异。

“傻子,你们秦家虽处处跟我父作对,我父仁慈饶了你一条贱命,放你在这养马,你竟不知感恩,想你那蠢蛋老爹不知死活,跟神将王翦交锋,害得我燕国精锐尽丧,王镇国何等人物,几乎是比肩不世战神武安君白起的兵家至尊,我父所述求和之策才是我燕国的唯一生路,秦家螳臂当车,全族尽灭只剩下你这个傻子,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我,不是贱民····不是”

秦舞阳双目涨的通红,使出全身力气,一把甩飞了两个学生,怒吼着朝着栗虎奔来。

这两个人虽然是栗虎随从,但却是实打实的武士,也是学馆的学生,功夫不弱,居然困不住一个不会武功的傻子。

栗虎摇摇头,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浪费时间,人不与兽语,这个畜生真是浪费了一具好身板。

他抽出佩剑,马背上居高临下,横剑一拉,剑尖划过秦舞阳的胸口,随后拧剑猛刺。

秦舞阳不通武功,也来不及躲闪,被刺倒在地。

衣服皮肉被瞬间割开,胸口多了一个拳头大的伤口,一卷泛黄的木简掉落在地。

“《大学》?你这种东西也配读圣人经典?你就算读上一百年,能闻道,凝神,养气吗?哦,我忘了,你是蛮牛,是畜生,如何能懂。”

栗虎挑开木简,冷笑一声。

抖起剑花准备再次出剑,这个蛮牛的身体魁梧不说,皮膜坚韧得令人发指,几乎赶得上武师高手,自己的玄钢剑吹毛短发削铁如泥,居然只是刺破他的皮肉,实在让人恼怒。

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个畜生居然偷偷的研读经典,难道还心存怨恨,妄图报复?实在该死。

儒道法墨,四家乃是天下修行正宗,儒家以文入道,结文胆行的的浩然正气真言炼魔之道,与别家大不相同。

儒门经义虽然艰深晦涩,且规矩甚多,但一旦入道,沟通天地元气,结成文胆,心意坚定如磐石,能御心魔,十步之内便能以镇魂法术震慑魂魄,使人精神溃散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宰割,寻常武者根本难以对敌。

传说亚圣孟子于东海边讲学,十万凶兽来犯,亚圣坐于席间,凌然怒喝,遂天地变色,江海倒流,诸邪退散,圣人立于礁石之上,妖魔千丈之内不敢近身。

这些虽是传说。

但常言道,习武易,闻道难,得道易,守道难,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稍不留神就是魂飞魄散身死道消,当世成名的大儒哪一个不是惊才艳艳之辈。

就算岁以他丞相之子的身份,人中龙凤,地位尊崇,都只能艳羡不可得,这个畜牲一样的东西也敢妄读经典,该杀。

“书简,还我,还我!!”

秦舞阳目眦欲裂,秦家被抄,一把火烧成了白地,这卷《大学》是他从废墟里找到的唯一遗物,陪了他整整三年,日夜翻读从不离身,编绳断了,他就用马草搓成绳子穿好,字迹模糊了,他就用石刀仔细刻全,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

“呱噪。”

栗虎怒道,这个傻子浪费了他太多时间,再慢就赶不上早上的晨练了,他索性用剑锋对准了秦舞阳的喉咙,一剑下去一了百了。

“住手!”

一声娇喝从身后响起。

栗虎先是一愣。

却是一道柔弱的倩影挡在秦舞阳的面前,自己的剑锋堪堪抵住女孩的面颊。

“姬柔妹妹,你这是做什么,这种马夫你想要多少,栗虎哥哥都可以送你,你这样冲过来,我要是不小心伤了你,怎么向你姐姐交代。”

栗虎连忙下马,笑吟吟的说道。

这个穿着绿色罗裙的小姑娘一向柔弱,木讷,跟在姐姐身后,不像是妹妹,倒像是侍女。

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居然为一个马夫出头。

不过栗虎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无用的贱民得罪于她,毕竟是太子丹的女儿,虽说燕国江河日下,但好歹也是金枝玉叶。

“姬柔,你干什么?!身为王女这样袒护一个贱民,你还懂不懂上下尊卑!给我让开!”

看到这一幕,饶是姬薇城府深沉,也被小妹的举动弄的气极。

这个妹妹平日里就不知贵贱,不但常常抛头露面,挪用私帑买粮食赈济饥民,还恬不知耻给满身污秽的贱民治病,不知被父亲斥责过多少回,依旧不知悔改,现在倒好,竟然当众袒护一个粗鄙的傻子,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我不让,姐姐,栗虎,你们也是读书的,而且研读的还是法家典籍,当知法不避尊卑,人不分贵贱,这个人养马一向细致,如今并无过错,你们无缘无故就要杀人,《法经》《韩非子》两部经都读到脑后了吗?”

小姑娘柳眉紧蹙,一改平日里的柔弱模样。

“混账!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跟我做对?!”

姬薇看着腰杆挺得笔直,厉声呵斥自己的妹妹,气得的三尸神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前,扬起手就要打下去。

“嘶··率率”

一声长长的嘶鸣,马蹄声响,远处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冲了过来。

“孽畜,敢冲撞主人!”

姬薇柳眉倒竖,今天真是见鬼了,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妹突然耍横,就连自己的马都敢冲撞自己。

“噗嗤”

长剑出鞘,大白应声倒地,脖间血花四溅,毕竟是主人,虽然来势凶猛,但在马蹄扬起的瞬间却收了回来,这一收却是直直地撞在姬薇的剑刃之上。

“呼呼····”

秦舞阳扑在大白身上,用手捂着正滋滋流血的伤口,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不懂武艺又赤手空拳,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哼,孽畜,死了干净,栗虎,咱们走。”

姬薇冷着脸看着依旧昂着脖子挡在一人一马身前的姬柔,转身便走。

这小妮子深的父亲宠爱,自己一时半会也不能真把她怎么着,况且也犯不着为个贱民跟她撕破脸皮。

“薇儿,就这么算了?”

栗虎见状连忙招呼手下跟了上去。

“那你能想怎么着?把我妹妹杀了?那小妮子真是读书读傻了,经义不过是奴役人心的工具,这天下要是都按法经上说的,咱们官宦贵族早就被杀光了,愚蠢······”

姬薇气冲冲的骑上栗虎的马,挥鞭脆响,扬长而去。

“你们两个过来。”

栗虎回头瞧了一眼秦舞阳,伸手招呼了几个随从。

“这贱民受了伤,待会定会去买药,你们回府去账房支五百钱去医馆候着,明日我不想再看见这贱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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