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闺女,我就知道,还是你惦记着妈。”陈燕也笑吟吟地接过了碟子。
美吟顺手取过她母亲前面的空碟子,开始为自己夹菜,还偷偷地瞄了一眼姐姐。可珮吟压根儿就没在意,她已经开始吃了起来,看她那样子,还蛮喜欢吃这儿的菜的。一时间,包厢里又没声音了,大家都埋头吃了起来。
过了会儿,珮吟打破了寂静,她放下筷子,转向张逸文,问道:“爸,我……我想啊,要学好日文,究竟得要花上多长时间呢?”
“嗯,这个嘛,得看情况。”说着,张逸文抬起了头,有点怔怔地看着大家。那表情有点怪,好像看到一家人都在,很意外似的。
“我的意思是,您花了多长时间学好日文的?”
“这个,我就记不得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啰。不过,你要是用心学的话,依我看,有那么两年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两年的时间!天哪,这初来乍到的,怎么负担得起两年的学费呀?”
“这个么,上日语学校的费用,你不用担心。第一年的学费已经帮你全部预交了,至于第二年么,有需要的话,我们当然还会帮你想办法的。”张逸文说着,看了看珮吟,正迎上了珮吟充满期待的眼神。
“这是真的吗?”珮吟忍不住笑了。
“那当然,而且,就算你老爸付不起这笔钱,你不是还有弟弟妹妹么,我可以肯定,在座的所有人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张逸文用第三人称称呼他自己,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和女儿的关系拉远了,“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你在日本能好好地生活下去,这有多重要。大卫,薇薇安,你们说对不对?”
“对,毫无异议。”大卫连连点头。
美吟也点了点头,不过,她可不像弟弟那么单纯。“当然重要,这是肯定的。”她轻声说道,好像说给她自己听似的。一旁的母亲似乎完全游离于这个话题之外,她一语不发,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湖绿色的餐巾布,心思仿佛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谢谢爸爸,谢谢大家,亲人们的支持,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说到这里,珮吟顿了顿,好像在斟酌该怎么接下去,“真的,爸爸,没有您的多方关照,我恐怕都来不了日本,我太幸运了,谢谢您。”
这不是完全表错情了吗?珮吟心里应该明白啊!听到珮吟这一段肉麻的话,美吟心里十分不舒服。明摆着的事实是,他们的爸爸没有为珮吟的签证出过一丁点的力气。要不是大卫不辞辛苦地奔波,从一个政府部门跑到另一个政府部门,凑齐了所有文件;要不是大卫大大咧咧地同意了当珮吟的担保人,负责解决她在日本饮食住宿的一切问题;还有,要不是有大卫就职的那家大公司,为大卫的担保背书,她能有今天吗?要不是因为大卫的操劳,她敢说,今天的珮吟依然还是孤零零地待在大连的一角。珮吟凭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么露骨地讨好老爸?美吟真为大卫感到不值。
或许珮吟看出了美吟的心思,她端起了酒杯,毫不含糊地对大卫说:“我还要感谢大卫,帮了我大忙,兄弟,我是不会忘记这份情的,来,我敬你一杯。”
大卫站了起来,举起了杯子回应珮吟。
珮吟只字没提到陈燕和美吟,这刻意的空白,让美吟很难堪。她尽量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轻轻地转动着那只小小的茶杯,心里只盼着菜快点上。一会儿,盛着叉烧包、烧卖和豆豉排骨的小蒸笼端上了桌,张逸文点的海鲜烩面、黑椒牛柳、酸辣汤和清炒豆苗这几样也都上桌了。美吟忙着伸筷子夹菜,埋头吃了起来。
“薇薇安,大卫,你们两个给我听着……”正当服务员端上甜点的时候,张逸文开口了。他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其事地说,“你们的姐姐,刚到日本,没有钱,日文也不会。她需要你们,我要求你们尽可能地帮助她,这是你们做弟弟妹妹的应尽的一份义务,懂了吗?”
“那是当然了,这就不用说啦。”大卫连连点头,“放心吧,帮助大姐渡过难关,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爸爸的这番话,让美吟听了直反胃。她实在没法点头,好不容易地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居然有这样的爸爸!这番话,太典型了,这就是爸爸一贯的做派,一遇到什么麻烦事,赶紧先推卸责任,推给谁他都不管,只要不来麻烦他。美吟恨不得当面质问他,那你呢?打算怎么帮大姐?好歹你也表个态呀。
就在美吟胡思乱想之际,她爸爸已经在示意服务员埋单。还没有吃完甜点,他就站起了身。“哦,不早了。我还有事,得先走了。”说着,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大步地走了出去。
美吟已经想不起是怎样和家人告别,又是怎样坐上地铁回的家了。她的脑海里,浮现着一张旧照片,那是一张边角皱巴巴,颜色发黄的旧照片。照片正中,坐着一个可爱的圆脸女孩,看上去七八岁的模样,两条辫子乖巧地搭在细伶伶的肩头。紧挨着这个女孩的,是另外一个圆脸小姑娘,这个小姑娘个头矮一些,年龄也小一些,头发乱乱的,是卷卷的短发,她一脸无邪的笑容,露出一颗豁牙。坐在大女孩膝上的,是一个胖娃娃,这个娃娃伸出了肥嘟嘟的小手,好像在跟摄影师叔叔打招呼。
这是印在美吟脑海里的一张照片,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张照片记录了三十年前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三姐弟还是那么天真无邪,一点都不知道未来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一家拍的最后一张合影,不久,弟弟妹妹跟着母亲辗转离开北京去了香港,后来又从香港去了东京。只有姐姐去了大连,跟着姥姥和小舅过了小半辈子。三十年了,一道深深的鸿沟隔开了他们,这道鸿沟,究竟要怎样才能填平呢?
第三章
米田语言学校,一间长方形的教室里,珮吟正在学习用日语表达再见的意思。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位中国同学,淑君和阿东,三天前,他们刚刚认识。“Mata ashita。”说着,珮吟下意识地挥了挥手,立刻,她意识到犯了错误,赶紧把手缩回,低下头,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日语的表达不仅仅是在于语言上,想要把意思完整地体现出来,必须配以恰当的手势,以及有特定文化含义的肢体动作。这个话,珮吟今天早上刚刚听说,是大桥老师说的,她记住了。大桥老师是B1班班主任,头发灰白,梳得一丝不苟。她在课上总有那么多话要说,有时候还要拖堂一刻钟,才宣布下课。这天,她家里有点急事,下课时间一到,她就匆匆地离开了。走出学校,珮吟熟门熟路地朝虎门站方向走去,她通常会在那附近坐公车回家。走到一半,她猛地想起,今天中午约好和美吟一起吃饭的,差点给忘了。她返身朝着千代田线走去,前往新御茶之水站和美吟碰头。
前一天晚上,美吟,或者应该叫她薇薇安,打电话来,约她去御茶水女子大学区喝茶。珮吟很讨厌妹妹的英文名字,那么小资,那么做作,其实,任何显示妹妹西方教育背景的信息,她心里都很排斥。
电话里,妹妹邀她一起去几个有趣的日本书店,珮吟心里估摸着肯定不是去书店这么简单,美吟向她示好,让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初她费了那么多口舌,使劲儿地想打消自己来日本的念头,无非是盼着自己乖乖地待在中国,老死在那里,不要来麻烦他们。现在珮吟来都来了,美吟才装着对她好,可不是假惺惺么?当初她那么需要弄到一份签证,向美吟求助,却被万般推脱,现在主动示好,不就是做个姿态,挽回一下面子吗?
珮吟从她的大拎包里翻出了那个装表的小布袋,拿出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她还从来没在霞关站坐过地铁,从地图上看,距离倒是不远,从学校过去也没几站。可到了跟前才发现,霞关站是个大站,有三条线在这个站会合,千代田线、丸内线,还有日比谷线。这就意味着这个如同庞然大物的地铁站起码有六个地面出入口,地下的通道更是错综复杂,这对珮吟来说,坐对地铁还真是个不小的挑战。
折腾了好久,抓住每一个中国面孔的路人问路,珮吟终于找到了通往千代田线的入口,买好了地铁票。在这条线上奔驰的地铁一律是银色车皮,线条流畅,是珮吟见过的最具时尚感的。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地铁,往车头方向走去,找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一抬头,哗啦啦的一片杂志广告,从车厢的天花板倾泻而下,车厢里面,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这些广告色彩浓烈丰富,营造出一种喧哗的气氛,而车厢的内壁,是由米色和浅蓝制造出的宁静,这两种效果组合在一起,显得有点不搭调,或许也可称之为不和谐,但是又和平地共存着。
中午时分,地铁上不很挤,整节车厢里不过二十来人。坐在珮吟对面的,是三位中年妇女,看上去五十不到的样子。她们身穿质地精良的皮衣和厚外套,收拾得山清水秀,头发整整齐齐,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唇上抹了亮色的口红。一路上,她们有说有笑,像是一群出门郊游的女学生,兴奋地叽叽喳喳着。看着她们的开心劲儿,珮吟心想,你们倒好,快活得跟什么似的,你们的老公还不知道在哪个办公室里煎熬着呢。
珮吟注意到,车厢里那些独自一人的乘客,都非常安静,多半在读书或者看报,有的干脆闭目养神。还有好几站,珮吟往后靠了靠,跷起了二郎腿。中午没回家,有点疲倦了,她想休息会儿。刚闭上眼睛,就想起还有阅读作业呢,今天时间紧,还是趁这会儿有空先看一看吧。她从包里拿出了教科书《初级日语》,翻到第五章,看了起来。这一章说的是一个叫丽莎的外国人到了日本,去走访住在目白区的朋友。对话写得挺生动,珮吟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珮吟一惊。
“八格牙路!”
珮吟虽然还不识几个日语,但她知道这个词儿,是骂人话。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到邻座的一个日本老人,灰白的头发已经没几根了,眼皮耷拉着,眼袋松松地垂下来,但浑浊的眼珠子里透出了嫌恶和鄙视。“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老人一边斥责她,一边低头掸去裤腿上的灰尘。看上去那还是蛮新的一条裤子,深灰色的料子,质量很好。
珮吟这才反应过来,老人是冲着她生气呢,一定是她跷着二郎腿,不小心蹭脏老人的裤子了。她有点愧疚,赶紧坐正,放下了右腿。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给老人道个歉了,但是老人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让她下不来台。还是回避吧,她别过头,看着窗外,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你是外国人,对吧?”没想到,老人还是不依不饶,盯着珮吟手上的教科书,说,“我猜就是,你是哪里来的?韩国人还是中国人?”
老人的嘴里喷出了酒气,珮吟一阵反胃,她整个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好糟心。珮吟觉得整车厢人都在看着她呢,搞得她浑身不自在,低了头去看书,其实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幸好广播报站声响起,新御茶之水站终于到了,珮吟匆匆起身,车门一开,就跳了下去。
经过地铁上的这个小插曲,珮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还从来不曾受到过这般侮辱呢,就算她弄脏了老人的裤腿,那也是无意的。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穿着体面,看上去也挺有修养的老人会对她如此凶狠,还用如此歧视外国人的话语在众人面前羞辱她。
走出地铁站,街面的嘈杂多多少少驱散了一点珮吟心头的郁闷。这条小街的两边,开着许多夫妻店,小小的门面,都是自家的店号,店招幡旗在微风中飘动。餐馆也不少,很多是街边的小食摊,虽然已经过了正午,食客们还是不少,街上飘荡着的香味混合了各种食物。珮吟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中饭,经过刚才的一出,突然觉得又累又饿,抬眼一路看去,发现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馆。
刚挑开红白图案相间的和风暖帘,珮吟就听到了一声I-ra-sha-i-ma-sei,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招待迎上来,向她打招呼。一听口音,珮吟就知道她是中国人,小小的个头,却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衫。一条牛仔裤和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看上去和一般日本餐馆的女招待很不一样。珮吟快速地打量了一眼菜谱,点了一份饺子套餐。
“你是中国人吧?”女招待端着她的套餐过来,十只瘪瘪的煎饺,配上一团米饭,还有一碗蛋花汤。珮吟开口问道。
“是啊。”女招待眼睛一亮,高兴地笑了。
“你是哪儿人?”珮吟马上用中文和她攀谈起来。
“阜新。”
珮吟正往嘴里塞了一只饺子,一听,高兴得没等咽下去就说:“哇,和沈阳很近哎,离我住的大连也不远。你来日本多久了?”
“六个来月吧,你呢?”女招待饶有兴趣地问道。
珮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刚来不久,于是转移话题问道:“你喜欢这儿吗?”
“哎,像我们这种初来乍到的人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哦,我只想着能活下来就不错啦。”女招待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我在上语言学校,一有空就到这儿来打工。”
“这儿的工钱还行不?”珮吟一边问,一边探头往厨房方向看,怕被人听到,幸好,厨师刚刚进卫生间去了,眼前只有另外一位顾客,坐在店堂的另一边。
“嗨,不行,我一个小时才挣五百五十日元。不过呢,我在这儿可以白吃两顿饭,而且在储藏室里搭张小床有个窝。这儿的厨师就是老板,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日本二十多年了。他说我的日语不够好,没法给我开更多的工钱,他还说雇了我就算开恩了,像我这么差的日语,根本没有别的地方会雇用。”
“什么,他这是在剥削你!”珮吟瞪大了眼睛,她早就打听过了,这里的最低工资是七百五十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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