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东京(6)

2018-07-12 作者: 马凯琳
第7章 东京(6)

“我知道,”女招待不以为然地说道,“但现在是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还想怎么样?只能希望快快度过学徒工的阶段,熟练一点后再去找个好点的工作。哎,如果我有富亲戚就好了。”女招待叹了口气,说她有个朋友去了加利福尼亚,很幸运,亲戚们给她筹了八千美元,“真叫人妒忌啊,多幸运啊,”女招待伸手捂住嘴,压低声音说,“有家里人做靠山,起步容易多了……”

卫生间的门哐的一声推开,女招待赶紧低头到别处去了。

有家里人做靠山,起步就容易多了。珮吟端起蛋花汤,喝了一口,心里想着这句话,是的,她就是和家里人在一起,可是,起步何曾容易。现在她终于到了日本,难道她的家人对她伸出热情的双臂了吗?难道他们处处是真心为她好吗?

对爸爸和弟弟,她没有丝毫怀疑,她能感觉得到他们在努力帮她适应新的环境。至于母亲和妹妹,她就吃不准了,尤其是母亲。她还记得,那天从新桥饭店出来的路上,母亲跟她说的几句话,至今还堵在心里不舒服。

“珮吟,你觉得你爸这人怎么样?”

母亲这么一问,珮吟也没放心上,随口就说:“我觉得挺好的呀,不过我也说不上,这不才见了两个小时……”

“你爸这个人啊,已经不是你记忆中那个顾家的好爸爸了。”没等珮吟说完,母亲就打断了她,“过去五年里,他总共回家三次,加在一起大概六个小时。如果换了我,我就不会对他抱太大的期望。如果他帮了你,那最好,但是,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如果他不帮你,你也要有思想准备。这么多年,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对你,应该也不会有例外。”

珮吟什么也没说。

“你在想啥呢?”母亲见她没反应,问了一句。

珮吟抬起头,说:“妈,你干吗要这样?你和爸爸关系不好,并不说明他就会对我不好。我知道他会帮我的,我能感觉得到。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他的女儿,你有什么过不去的?”母亲摇着头,叹息着说:“珮吟啊,我只是想保护你,如果你听不进去,那就算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珮吟一点都没觉得不自在,相反,倒觉得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舒服多了。沉默是珮吟习惯使用的武器,当年,珮吟就是靠了这一招,熬过了在舅舅家寄居的日子。舅舅脾气暴烈,幼小的珮吟心里装满了复仇的念头,直到舅舅去世后很久,她都没能释怀。现在,居然要在母亲这里再使上这一招,这倒是珮吟没想到的。那天夜里睡下后,珮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里把母亲的话琢磨了又琢磨,她弄不懂为什么母亲就不能为她想想。

再说了,母亲从来就不是个乐观派,自从七十年代末中国打开大门后,母亲回国了三次来看她,但是,她从来不鼓励珮吟走出去,和她一起去日本。母亲总是来来回回地说,东京生活成本太高了,在那儿生存下来很不容易。

母亲好像从来就对她没有信心,根本不认为女儿能出国为自己打造一片天地。难道母亲从来就没想过大女儿也该有属于自己的春天吗,难道母亲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作为家长和监护人,缺席了这么久,现在难道不应该好好弥补一下吗?

即使是两年前,也就是母亲最近一次来中国,她还是反复说,在日本找到好工作很难,日本人是不会把最好的工作让出来给外国人的,尤其是像中国人这样的亚洲人。

净是些借口和谎言!珮吟愤愤地想着,在她看来,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母亲在海外生活了这么久,已经变成了一个又悲观又可怜的老太婆了。在任何问题上,她都是那么负面,那么满腹怨气,珮吟发誓,以后老了,一定不能像她母亲这样。她一定要让她的家人看到,她比他们都能干得多,她有能力超过他们,远远地超过他们。那么多年来,她身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她不是也熬过来了,而且,还是熬过“文化大革命”这样一段动荡的岁月。现在,她终于来到了这个新的国度,有什么是她不能做到的呢?没有!

等珮吟回到新御茶之水站,走近她们说好的接头地点时,美吟已经站在售票机前等着她了。美吟今天穿了一件鲜艳的红色皮夹克,下面是一条新的牛仔裤。珮吟远远地就看到妹妹了,她的眼镜好大,头发乱乱的,像一只大眼金鱼。

“今天天气还真不错哎。”美吟愉快地向她挥了挥手。

珮吟点点头,“是啊,这么多天都是阴沉沉的,今天总算见到阳光了。”

“我们走吧,我要带你去看几家有趣的书店,不远,走过去就到了。”说着,美吟就迈开了步,珮吟紧紧跟上。

她们走在一条小马路上,两边有多家体育用品商店和文具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是大学生的模样,小马路就从大学校园中穿过。美吟带着珮吟一转弯,是一条短短的小径,小径两边全是一家挨着一家的书店。美吟在一家书店门口停了下来,示意珮吟可以进去了。“这就是有名的屋起亚马书店,”美吟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肯定听说过屋起亚马吧?”珮吟想了想,摇摇头。“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开过书店的,和很多中国作家成了好朋友,其中包括鲁迅。”

珮吟抬起头,看到店招上刻着四个中文字:内山书店。什么屋起亚马啊,原来就是内山啊,那珮吟当然知道了。珮吟到日本这些天,发现光看日文也能猜对几分,但是一读出来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我经常到这儿来读点中文书,东京虽然大,但是要找中文书还挺不容易的。”

“嗯,不错。”珮吟说着,跟着美吟进了书店。环顾四周,中文书果真很多。美吟还指给珮吟看,在书店的一角,有很多学中文的教科书,这在日本是很少见的。美吟说,以前,她在横滨遇到了一个第二代中国移民,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讲,“哎,我要是早点知道这家书店,就好告诉她了,真为她感到可惜。”

珮吟想起来,上次吃饭的时候,美吟和大卫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半中文半日文的混搭,根本不是纯正的中文。有那么一刻,她都想对妹妹说,你也得多读中文,别说别人,你自己的中文也快要丢光了。

两人从书店出来后,美吟带珮吟去了一家茶屋,也就在这条街上。两人喝着绿茶,吃着和风麻糬,美吟问起了语言学校的事儿。出于礼貌,珮吟尽量和美吟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心里却是很烦躁。这一下午,眼看就要晃过去了,一点意思都没有。这是两姐妹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悠闲地逛街喝茶,起码看起来美吟是悠闲的,可是珮吟一点也不习惯。上上次见到美吟,是在1990年的北京,两姐妹见面的时候,旁边也都有别的家人,所以她们俩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几乎可以说是陌生人。这会儿,珮吟的心里很复杂,她感觉到了家人对她的到来有想法,那么,美吟应该算是朋友还是敌人呢?这个问题让珮吟很伤脑筋。添了三回茶,珮吟觉得现在告辞也不算失礼了,她正想开口,美吟递给了她一个信封,信封上是团团簇簇的粉色樱花。

“这是啥?”珮吟有点意外。

“我给你的礼物!”美吟笑盈盈地说道,“里面是十万日元,即使在昂贵的东京,也够你用一阵子了。但愿这点钱能让你在日本的日子开始得舒服一点。”

珮吟吸了一口气,十万日元!她迅速地心算了一下,差不多有八千人民币了。“你太贴心了。”珮吟微微一笑,但她没有流露任何情感。她把信封对折了一下,仔细地放进她的钱包里。美吟叫人来结了账,她们肩并肩地走出了茶屋,默默无语地走向地铁站。

到了地铁站,她们各自要去不同的方向。珮吟轻轻地挥了挥手,告别美吟,然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心里明白,妹妹是期望从姐姐那里得到一个衷心的谢谢,可是,珮吟哪有那么天真。姐妹之间,隔了三十年,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十年。难道美吟真的以为,姐姐生命中那些再也不回头的日子,只值八千块钱吗?珮吟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起了她八岁的那一年,想起了她和美吟做的那个游戏,不知道怎么就输了,然后,一切都变了。

在她的心里,就是美吟偷走了属于她的生活。

第四章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钻进了美吟的单身公寓。十一点半了,美吟睁开睡眼,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从阁楼梯子上下来。电话铃声已经响了好几声了,美吟还是没找到她的无绳电话。最后,她终于在乱糟糟的衣服堆里找到了那只响个不停的话筒。

“小祖宗,是不是还没醒啊,电话都响了老半天啦。”

“早,妈。你怎么样啊?”美吟举着电话,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还行吧,你怎么这么能睡啊,我都上了半天班了。”

“我昨天睡晚了,折腾了大半夜,才翻译好,”美吟揉揉眼睛,“那破玩意儿必须在下午一点之前发出去。”说着她走进了客厅,饭桌也是她的办公桌,这会儿上面的各种文件堆得像小山包一样。她找到了那叠昨晚刚打出来的纸张,在桌子上顿顿齐。

“这次翻的是什么啊?”母亲问道。

“还不是老样子。是一家照相机公司的产品说明书,他们的产品要销往中国。翻这种说明书真是太无聊了,一共大概有四十来页,我都不知道在讲啥。”

美吟周末在兼职翻译科技类文本,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涉及电器类的产品,她都不记得自己翻译了多少份洗衣机和传真机的说明书了。虽然这也是她生活的来源之一,可是她厌恶自己写下的每个字。她希望能接到一些有趣的文本,比如说艺术品手册之类的。八十年代末她在纽约大学研读东亚艺术史的时候,就接到过这类活儿,通过朋友的介绍,她在画廊之类的地方找到过一些兼职的翻译工作。可是,那是在纽约,这类事儿在东京很少,而且报酬也极低。当然,美吟在日本也上过大学,拥有东京大学日语专业的本科学位。所以,她找工作是不用愁的,即使做一份兼职的翻译工作,在周末加加班,也能每个月稳定地增加大约十万日币的收入。平时,她每周工作三天,给她的日本老板当秘书,以她的学历,老板带出去也挺有面子的,还可以兼做随身中文译员。这份工作带给她月收入二十万日元,而且,因为工作稳定,她的工作签证就有了保障。这在日本已经算很不错了,一些男人也不过挣她这点钱,而且还要昏天黑地地干活。

有了这两份收入,美吟才能够在东京西边的学艺大学附近租下一间小小的公寓,那里属于安静而又时尚的居住区。

“不管无聊不无聊,总比刷马桶洗碗强。薇薇安,你知道你已经很幸运了。”

“妈,我知道。”美吟乖巧地止住了牢骚,她知道母亲是在把她跟珮吟比呢,珮吟还在为学习日语而苦苦挣扎呢。

的确,她之所以能够在东京过得舒舒服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日语和英语能力。在这一点上,如果说要感谢谁,那她必须感谢张逸文。那时候,是爸爸主张将她送进了横滨美国学校,就是在那个国际化的环境中,她意识到,作为一个外国人,想要在日本过上好日子,光靠日语是不够的。想要和日本人竞争,必须掌握英语,而且,必须比日本人的英语好得多才行。掌握了英语就像打开了一扇门,它能让你获得更多的尊重,也能让你的腰包更鼓。在日本人眼里,英语是很难学的,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总是比他们学得更好。美吟的成功,就是暗合了他们的这种想法,终于在竞争激烈的日本凭借自身的一点优势而站住了脚跟。

在珮吟到来之前,母亲就向她提过,以后让姐姐住到她这儿来,可是美吟装作没听到。的确,美吟的公寓比母亲的大,条件也更好,有独立的卫生间,可是,那又怎样?美吟可不想分享属于自己的空间,在她看来,姐姐可以为了赚钱而抛下丈夫孩子,实在是心狠,也太自私了,她一点儿都不想和这样的姐姐住在一起。

在珮吟写来的信件中,美吟看到,姐姐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离开中国。其实,这一点让美吟挺不舒服的,在美吟看来,姐姐的生活已经够美满了,一个过得去的丈夫,一双可爱的孩子,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她还拥有母亲对她的赞赏。她实在想不明白,姐姐到底是中了什么邪,非要把现有的一切都扔掉,一门心思就要跑到日本来做二等公民。

姐姐根本就不明白在别人的国家里讨生活是什么滋味。日本是好,从日本回去的人也都把日本说得花好稻好,可是,日本的那些好,作为一个外国人真的能享受得到吗?姐姐也太天真了。日本人把外国人一律称为外来者,他们不会把歧视摆在脸上,但是在心里是没有一点认同的,所有那些好处,怎么可能会让给外来者呢。相反,作为一个外来者,必须时时自我调整,随时准备臣服才是生存之道。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一步走错,就无法挽回了。美吟特别反感像姐姐这样来自于中国的人把日本看成是天堂,恨不得觉得日本的马路都是金子铺的。他们抱着这样的成见,都是道听途说的结果,又不愿意花时间去了解一下。贪婪,就是贪婪,这才是驱动姐姐来到日本的唯一动力,这和其他中国人拥出国门的理由没有什么不一样,对此,美吟感到又痛心又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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