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的另一头,母亲还在不停地唠叨:“她老公突然一下就没了,连个遗嘱都没留下。现在佐贺弥桑都不和她女儿说话了,她女儿想把她挤出去,自己成为法定的户主。你想想啊,不和自己的女儿说话是啥滋味,而且是独生女哦。这个可怜的老女人啊,她得独自一人过新年了……”母亲混在一群打工的人中间,家长里短的听了不少,有事没事就会和美吟唠叨这些。美吟悄悄地把话筒放下,自己做起了事儿。美吟已经很有经验了,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由着母亲絮絮叨叨。
母亲的生活空间就是从家里到办公楼的两点一线,她也需要一个出口吸吸新鲜空气,吐吐怨气。美吟把一摞纸塞进了传真机,按了一下发送键,将昨晚熬夜赶出来的文件发了出去。
然后,她又拿起了话筒,那一头,佐贺弥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妈,”美吟压低了声音,“她在家么?”
话筒那头顿时沉寂了下来,“你是说珮吟?”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还有谁啊。”自从珮吟来了之后,美吟发现,一提到珮吟,自己就会有意无意地用上第三人称。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和母亲达成一种默契,她意识到,将母亲拉到自己这一边是很重要的。
美吟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她们在北京聚会的时候,母亲是多么为姐姐感到骄傲啊。和美吟相比,珮吟简直是人生赢家啊,她有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老公;她有儿子,而且一下子就生了两个;她在大连最大的百货公司里做副经理。可是美吟呢,至今还是单身,没有固定的工作,号称是自由职业,以大陆人的标准,那简直就等同于无业游民。现在回想起来,美吟的眼前还会浮现出母亲喜气洋洋的模样,脸上笑开了花,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外孙的小脑袋。“你怎么就不像你姐姐呢?”那天,和珮吟一家子见了面之后,她和母亲回到了酒店,母亲就没完没了地烦她,“看看你姐姐吧,她有个铁饭碗,有个好家庭,这才是成功的女人嘛。可你呢,书读得越多,脑子却更糊涂了。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时候你才会去找份真正的工作,好好地成个家。”
母亲的这种态度,让美吟对姐姐的一意孤行更加不可理解。当然,日本是比中国富有,可是,即使这样,也不至于让姐姐狠下心肠抛家弃子啊,何况,姐姐自己就是从那样的童年阴影里走出来的。
不过,在美吟的内心深处,她更担心的是,珮吟的出现会让母亲对她的宠爱得而复失。过去那么多年中,因为珮吟不在,美吟已经自动升级为母亲最宠爱的女儿,但是现在,原本就是母亲心头肉的珮吟又突然出现,美吟的地位岂不是要降级了。在这个长期缺少父亲的家庭里,美吟早就不在乎爸爸对她的感情,正因为如此,母亲的宠爱,是她不能再失去的。
珮吟来日本生活的决定,让美吟慌乱了一阵,也想了各种说法试图阻止姐姐。在写给姐姐的信里,美吟总是反复强调外国人在日本找工作有多难,希望以此吓退姐姐。可突然间,姐姐不再来信了,美吟才宽心了几个礼拜,就发现了更让她糟心的事实。原来,珮吟不再写信来和她啰唆,直接给母亲和大卫写信了。后来她得知,珮吟在信里恳求他们的帮助,甚至于威胁要自杀,直到母亲让了步。幸好大卫的公司是一家大型外贸企业,可以做珮吟的担保和赞助,要不然的话,拿到日本签证可真不容易。这一切,美吟知道得太晚了,等她搞清楚了状况,姐姐已经踏上了行程。
珮吟刚到日本的头两个星期,美吟也曾想过带着珮吟到处走走看看,以此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痕。可是,自从上回给了姐姐那笔钱之后,她对姐姐就越来越有看法了。当时,她递上那个装了十万日币的信封,满心以为姐姐至少会给她一个拥抱吧,可没想到,姐姐只是微微一笑了事,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对于美吟的好意,珮吟显然无动于衷,这让美吟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她因此更加断定,珮吟来日本,并不是为了和家人团圆,而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挖钱。漫长的等待,是笼罩在姐姐心头的乌云,在这片乌云下孤独地生活了这么久,姐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心怀仇恨的女人,她来日本,一定是为了找回属于她的那部分,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如此不知感激呢?
母亲清了清嗓子,说:“珮吟当然不在家咯,她上学去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快,好像很不耐烦回答美吟的问题。
“呃,她最近怎么样啊?”
“我看还行吧,不过呢,她不到不得已,是不会主动开口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和一个石头人住在一起,大多数时间我都不知道她在想啥。我给她洗衣服,给她做吃的,但是我从来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谢谢。更可气的是,她还说我做的菜都不对她的胃口。”
“妈,你也别介意了,你知道的,有些人就是不会感恩的,你对她越好,她反而对你要求更多。”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现在很无助,也没有钱,好吧,这个我也有责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可从来没想到会……”
“妈,你可别让她牵着鼻子走,这不关你的事儿,你别把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她是被‘文革’害惨了,那可是一场浩劫啊。”
“话是这么说,可现实没那么简单啊,她现在很孤独,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这儿,全靠我们供着她,哎……”母亲缓缓地叹出一口气,“还债啊,这就是还债啊。”
“我提醒过她的,告诉她在日本生活有多难,可她根本听不进。”
“薇薇安啊,你姐姐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毕竟是你的姐姐啊,至少,在她能够站得住脚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帮她的,你说呢?”母亲的语气里竟带了几分恳求。
“帮助她?”美吟一听就来气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帮她。她什么都想要,恨不得上来抢了,抢到手,连声谢谢都没有。”美吟把那天给钱的事儿告诉了母亲。
“那么,给她找份工作呢?接触一下日本的社会现实,也许能让她快一点调整心态。再说了,如果她自己一点都不出力,我可真负担不起了。”
“妈,可她一点日语都不会,谁会用她啊?当然了,如果大卫肯帮她的话,还是可以安排在他的公司里的,做点跑跑腿的事儿。你问过大卫了吗?”
“薇薇安,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啊。大卫的公司可是一家大企业,规矩大得很,怎么可能随便安排人呢。再说了,大卫做了珮吟的担保人,已经出了大力了。我可不能将珮吟的重担一股脑都放在他的肩上啊。我们也是她的亲人,现在也该我们为她做点事儿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美吟顿了顿,说,“可是,我上哪儿去帮她找工作啊?”
“工作总是有的,你不出去找,怎么会知道有没有呢?”听得出,母亲有点急。不过,母亲马上缓了缓口气,接着说:“薇薇安啊,我要不是迫不得已,也是不会来麻烦你的。上星期,我给她介绍了一份清洁工的活儿,可她才干了两天就不去了,说是穿上清洁工的制服太丢人了。或许,她会更喜欢餐馆的工作,至少,她还可以见见人,讲讲日语。薇薇安啊,帮帮她吧,帮她找个餐馆的事儿做做吧,哪怕是在厨房打下手、洗碗,都可以啊。只要是在下午学校放学之后,不影响学习就好。工作上的事,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啊。”
美吟叹了一口气:“好吧,妈,我试试看。”
“谢谢你啊,”母亲的情绪高了不少,“我就知道,你是可靠的,还是你是妈妈的好闺女。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传真机发出了一声怪叫,一张传真纸卡在了半当中,这个破机器又发作了!美吟恨恨地将传真机的插头拔下,打开盖子准备修理,却不小心撞到了桌上一只积灰的纸盒子,啪的一声,纸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一套古代人物的剪纸,几个陶瓷的生肖动物,这会儿已经碎成了片,还有一听龙井茶,一条翠绿的丝巾。这些都是珮吟送给她的礼物,那时候还想请她帮忙的。
剪纸和陶瓷小玩意儿,姐姐难道真的以为能用这些廉价的手工艺品来收买她吗?简直是太可笑了。还有那条绿围巾,美吟最讨厌绿色了。美吟把这些东西都扔进了垃圾桶,好了,她再也不用看到这些玩意儿了。
美吟自己都觉得奇怪,珮吟怎么会这样让她心烦。是的,她的姐姐的确有点自私,可是,说起来,谁又不自私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对姐姐多一点善心呢?毕竟,自己已经比姐姐不知幸运多少了。
然后,她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你的姐姐珮吟啊,读书可自觉了,哪像你和大卫哦。我一点都不用管她,但是她每次总是考第一。你和大卫怎么就不像你姐姐呢?”
这些话,是她母亲最爱唠叨的,这么多年来,美吟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在母亲的嘴里,珮吟就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天使,渐渐地,珮吟就成了一个榜样,让美吟永远也够不到。后来,美吟一听到珮吟这个名字就难受。
母亲还不止一次地告诉美吟,珮吟不仅是三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而且,还是她让爸爸回心转意,回归了家庭。正因为如此,在母亲的心中,珮吟的位置是无法取代的,对于这个事实,美吟只有妒忌。这个让美吟妒忌了很多年的姐姐,现在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这种威胁,让美吟心烦意乱。
第五章
教室里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笔尖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大桥老师正在讲台上板书生词,她每写一个汉字,坐在下面的学生们就赶紧抄写下来。虽然九名学生都来自亚洲,但是相对来说,汉字对于珮吟和另外两位大陆学生还是容易多了。大家都知道,大桥老师有个习惯,喜欢突然袭击搞小测验,测验的通常就是她板书的内容。虽然大家都恨死了,但没有人敢掉以轻心,要知道,如果语言学校的学业通不过,他们的签证就要泡汤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呃……老师……”坐在前排的珮吟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大,在安静的教室里还是显得有点突兀。
“大桥老师,”珮吟稍稍提高了嗓门,提醒正在板书的老师,“刚才你写的这个汉字……少了一点。”
珮吟的心咚咚地跳着,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但她的日语不流利,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说话还是需要一点勇气。大桥老师转过了身,疑惑地看着她。珮吟很自信地指着那个缺了一点的汉字,用手指比画了一下。
“一点?”大桥老师半侧过身,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板书,眼睛看向珮吟手指的方向,“哪儿呢?”
“这儿,还是我指给你看吧。”说着,珮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上了讲台,拿起记号笔,在那个缺了一点的汉字上留下浓浓的一笔。
珮吟是个直肠子,心里存不住疙瘩,看到不对的地方,非要说出来心里才舒服。以前在国内,有一次,在单位的大会上,当着同事们的面,指出了一个广告中英文用词的不妥,搞得领导很下不了台。她知道自己很有把握,又是同事中唯一一个拿到英语文凭的,理应在这种时候有所坚持。会后,领导把她拉到了一边,提醒她,当初,她想去读夜大,可是他签批的,而且,他还争取让单位出钱帮她付了一半的学费。“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不给我面子呢?”领导冲着她吼道。
那年,本来该有的年终奖珮吟没拿到,为此她气闷了很久,结果就是下定决心要出国。珮吟聪明,从小寄人篱下,变得很敏感,用舅舅的话来说,就是性格古怪了。但是她心性很高,从小就没了爸爸妈妈的保护,知道凡事要靠自己。可这又谈何容易,虽然她的工作能力蛮强,但是没有靠山,她又不屑于拍领导的马屁,所以在单位里吃不开。在她心里,盼望着能够到一个地方,那里只认才干,不认关系,她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远离碌碌无为的人。她认定了在中国,她的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出国,这一切才有可能。两年前,母亲和妹妹的来访,给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她立刻知道,人生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走出国门。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大桥老师,等着她给个说法。“等一下,让我查一查……”大桥老师扶了扶她的金丝边眼镜,打开了讲台上的一本词典,慢慢地翻找,“啊,找到了,真的错了。”老师从眼镜上方环顾了一下教室,微微一笑,对着学生们鞠了一躬:“真是个低级错误啊,抱歉啦。”
教室的后排那边有点骚动,同学们悄悄地说起了话,珮吟听出了阿东的声音。这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来自江苏,在国内时是个大厨,他因为对老师说话不礼貌,属于校方眼里的捣蛋分子,不过,他在中国同学中威信倒是挺高的,因为不管谁有事儿,他都会站出来相助。他总是说,在国外,我们自己一定要团结,互相帮衬,没有别人会帮我们。
“中国人的汉字水平果然很高啊,”大桥老师的脸颊有点泛红,看得出,当着学生的面承认错误还是有点难堪的。她擦去了那个错字,重新写了一遍,“不过呢,汉字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发明啊,你们应该就是专家啦。”她浅浅地一笑,目光扫过教室里的学生。
珮吟开开心心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看到阿东向她伸出了大拇指,她回了一个笑脸。午间休息的铃声响了,“好了,本节课到此为止,大家去吃午餐吧,”大桥老师的笑容有点不自在,这一次,她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地要下课,“我们下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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