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境况,一直维持到珮吟离开舅舅家。十六岁那年,她作为接受再教育的知青,被送到了靠近中苏边境的一个农场里。农场的活很重,她养过猪,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给猪喂食,她还修过路,铁镐砸在冻土上把虎口震出了血,但是她心里很愉快,和其他年轻人在一起,至少她和别的人是平等的,在这里,她反而有了一种身处大家庭的感觉,终于,不再寄人篱下了。
“后来,我母亲上班的工厂倒闭了,我们只能想办法做点小生意,什么东西能卖钱就卖什么。”陈红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养家糊口的责任也有一部分落到了我的头上。没办法,我只好辍学了,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我母亲发现,最好卖的就是女人的衣服和手提袋,于是我们就开始摆地摊卖这些货品,我干了三年,整整三年啊,像噩梦一样。”陈红说着,把烟蒂狠狠地揿灭在烟灰缸里。
珮吟点点头,她明白,又是一个老大!为什么在生活中老大总是吃亏?
“我不想提那些日子,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候,我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还要和警察打交道,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所以你就不干了,离开了盐城?”
陈红摇了摇头,表情凝重起来,低头盯着烟灰缸,仿佛陷入了沉思。
“哎,你还好吧?”看着她这个出神的样子,珮吟有点紧张。
陈红又摇了摇头,眼睛还是紧紧地闭着。“那都是因为我的老爹啊,”她咬着牙吐出了一句,“一天,我收摊后回到家,看到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长得很丑又很胖的中年人,镶着一颗大金牙。我老爹非要我陪着他们一起吃晚饭,我就只好坐在一旁陪着他们。那天在饭桌上我喝了一罐饮料,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家简陋破旧的小旅馆里,那个大金牙就躺在我的身边。见我醒来,他朝我压了过来,我惊叫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她稍稍停了一下,让气息平静下来,“可是他不让我走,冲着我大喊大叫,嘴里冒着难闻的酒气。我这才知道,我爸输给了他一千元,所以就把我做了抵押,让大金牙来开我的苞,随便他玩。我听了血都冲上了头,用力推开他,抓起衣服,冲了出去。”她抬起了头,眼睛空洞地盯着远处,好像在讲述与她无关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从此再也没回过,我担心我爸会又把我交给大金牙,就在一个朋友家躲了两天。到第三天早上,我跟朋友借了点钱,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我已经不想再看一眼盐城了,我真应该早点离开那个家啊,他们从来就不爱我,无论是老爹还是老娘,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赔钱货。”
珮吟开始对眼前这个姑娘生出无限同情。
“不过,我现在还得谢谢他们,”陈红扬起了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如果我没有离开家,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也不会和你在一起,一起品味这一杯美妙的咖啡了,对不对?”她对着珮吟挤挤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调皮的笑,“你知道,上海可是一个迷人的地方,我太爱了……”这时,她挥手叫住了一个正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服务生,“嘿,能不能给我拿一包沙龙香烟?”
陈红又转回身对着珮吟,她已经完全恢复常态,不留一丝往事的痕迹,看起来和刚才简直就是两个人。
“虽然上海什么都好,可就是找不到工作做,我在几家三星级酒店找过一些临时工,打扫房间,端盘子,反正只要有活,什么都干,又苦又累,可就是赚不到钱。”陈红停顿了一下,接着告诉珮吟,后来,她在酒店里遇见了几位在日本工作的年轻人,他们早几年去了日本,看上去过得挺滋润,他们告诉她,日本这个地方挣钱容易,去那儿也不难,申请到一个语言学校,就能拿到签证了。
“当我听说只要证明有十二年的教育程度,就可以申请签证时,我觉得这个事儿可行,就开始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了。不久,我就托人搞了一个假的文凭。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作为申请的一部分,必须先付六个月的学费。你是知道的,这儿的学费有多贵,我可没有那笔钱,那时我简直都要崩溃了。”
服务生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一只银质托盘,托盘里是她要的沙龙烟,陈红拿起烟,放了一张一千元的日币在托盘里。她熟练地打开烟盒,抽出一根,在咖啡桌的玻璃面上磕了磕,点上了。“我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后来,有人建议我去找一个担保人,担保我在日本期间的生活费和学费。于是我就开始在五星级酒店里转悠,希望能撞上个日本来的游客或生意人。我的确碰上了好几个日本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帮我的忙。我又灰心丧气了,最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五星级酒店边上的酒吧,那里每天晚上都挤满了外国人。我花了好大的功夫,终于说服了一家酒吧的老板,让我在那里打工。”
“这下你该有好运气了。”
“是的,事实证明,这一步走对了。这家酒吧就像一座金矿,来来往往的有很多日本来做生意的人。一年前,我就在那里遇见了石田先生。”
陈红说到这里开始来劲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她说石田先生有家庭有孩子,他常来上海出公差,盯建筑项目。不久,陈红就和石田好上了,每次石田来上海,他们就黏在一起。不久,陈红就向石田提出要去日本,石田很犹豫,不过,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做陈红的担保人。六个月前,当陈红终于抵达东京时,石田不仅帮她付了一年的学费,还给她租了间公寓。
可是,不久他们之间的事儿就被石田的太太发觉了,她吵着要离婚。石田畏缩了,他表面还装着和陈红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但是悄悄地想着抽身了。终于有一天,他突然就蒸发了,不再给陈红打电话,陈红打过去也没人接,陈红甚至打到他的办公室,石田不是出差了就是正忙着。
“男人啊,都一个德行,想和你睡觉的时候,能把你哄上天,一旦得了手,他们就像夹着尾巴的狗那样缩回去了。不过,谢天谢地,我可不傻,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已经存了一笔钱来应付这一天了。就在他消失后的不久,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就是你说的那个酒吧的工作吧?”
陈红点点头,“是的。酒吧的老板娘是个台湾人,很精明的台湾人。早几年,日本经济繁荣的时候,她在新宿开了这家酒吧。地方很小,但生意很火,母亲桑雇了五位坐台小姐,三个从大陆来,还有两个是台湾的。我们一周三个晚上,轮流上班,从晚上七点半上到夜里十二点半。”
这份工作很简单,陈红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就是和客人调调情,陪他们说说话,喝喝酒。酒吧的客人基本上就两类,要么是孤寂的白领,买醉寻找慰藉;要么就是公司的高管,来酒吧释放压力。她的工作就是用温存的话和开心的笑逗他们开心。
“你要做的就是用手拿东西喂他们吃,给他们擦嘴巴,就像你在照顾一个婴儿一样,就差给他们换尿片了,难怪这种酒吧被叫作成年男子的托儿所,哈哈哈。”
陈红似乎突然被烟呛了一口,一阵猛烈地咳嗽起来。她俯身撑着茶几,使劲儿地咳着。出乎珮吟的意料,陈红把一口痰吐到了咖啡杯里。珮吟虽然不知道Noritake杯具值多少钱,但是陈红往这么优雅的杯子里吐痰让她吃惊不小,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厌恶。
可是恢复了平静的陈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要知道,做小姐能了解到有关日本社会的很多事情,我太喜欢这份工作了。你想吧,上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工作,跟男人说说话,一个小时就能赚到两千日元。”
珮吟皱起了眉,“我不是听你说,四个小时能挣一万二吗?可是一个小时两千,一整夜也只能挣一万啊。”
“嗨,那是刚开始的收入,六个月后,你就能赚更多啦。再说了,如果你能给店里带来更多的客人,或者你能哄得客人开一瓶威士忌,你又能多得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这总可以了吧?”陈红朝珮吟挤了挤眼睛。
“难怪会看到街上有女人把男人往酒吧里拖。”
“这里面油水可多了,再说了,客人还会给我小费呢。我在那儿,算是挣得多的,做得好的月份,我一个月能挣三四十万呢,那可是差不多两三万人民币了,还都是现金。”陈红说着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两三万人民币!”珮吟惊叫了起来,搁在大连,她还不定在百货公司干上多少年呢。
“这还不是全部呢,你还会得到很多额外的好处,比如客人会送给你礼物啊,带你出去吃晚餐啊。”陈红把她的红宝石戒指在珮吟眼前晃了晃,“看到了吗?这是田中先生给我买的,只要是我上班的日子,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好吧,他是有点油腻腻的,还口臭,但他对我很好,总是时不时带几位朋友来,给我增加点收入。他是我的财神,就是因为他,我才成为店里挣得最多的。”陈红说着,自顾自笑了起来。
“陈红,呃……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怎么?你也动心了?”
珮吟有点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可是,我已经三十出头了,不知道……”
“你到底多大?”
“三十四。”珮吟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虚假。
陈红皱了皱眉:“要是我,我就把年龄少说几岁。在这个行当,没人讲实话的。日本男人喜欢年轻女孩,天真,娇嫩,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红伸手去拿打火机,珮吟已经一把抢先抓起了打火机,凑上去给陈红点上了。陈红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去。虽然还是早午后,咖啡馆里已经烟雾缭绕,似乎除了珮吟之外,大家都在抽烟。
“我敢说,你报自己二十八,他们也相信。”
“真的吗?”听到这句话,珮吟欣喜地抬起了头,脸上都放光了。
“当然相信,不过呢你得买点好衣服,去美容院做做脸,整个人就会精神了。”陈红说着,带着挑剔的眼光看了一眼珮吟的齐肩发,“好在,母亲桑总是欢迎新面孔,如果我再帮你说说好话,这事儿就成啦。”
回到教室,大桥老师已经在写字板上写了好多句子,下午的课开始了。可是珮吟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满脑子都是想象中的新生活,坐在豪华的日式酒吧里,给西装革履的男人倒威士忌。满墙的酒瓶,若明若暗的灯光。她想起最近在哪份报纸上见到过一篇文章,说现在中国人能找到的工作分三类,站着的,坐着的和躺着的。赚得最少,活儿最累的当属站着的工作,一站就是一整天。讽刺的是,赚得最好的工作当然也是最容易的工作,躺下来就行。这种躺着就把钱赚了的工作,一两个小时就能有大把的现金收入。
珮吟记得,她母亲叫她在学校附近找个餐馆打打工,可是那种工作一个小时只能赚七百五十日币,是日本的最低工资。
那可是最低工资啊,珮吟没法忍受那种耻辱,整夜缩在脏兮兮的厨房里,就为了一份最低工资,而别人衣着光鲜地坐在酒吧里,就把三倍的钱给赚了。在珮吟看来,当小姐比干杂活吸引人多了,又体面,又轻松,给有钱人倒倒威士忌,就能赚到两千日币一个小时,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她也不是孩子了,也是听闻过那种场合的,就是为了赚钱,又不是要跟男人发生关系,至于醉汉对她口出污言秽语,她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反击。但是,她该如何向她的妹妹交代呢?还有她的母亲,如何向她们提起酒吧的事?
那个夜晚,珮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出现各种画面,一会儿是和陈红一起到银座,去买工作服,一会儿看见了母亲生气的脸,对着她骂出各种难听的话,直到凌晨,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六章
美吟坐在办公桌前,呆呆地盯着眼前的黑色笔记本电脑。现在是上班时间,可是她眼前晃动的都是皮特的影子。她好像又回到了纽约中央公园西侧公寓,周末的早上,皮特戴着他那副金丝边眼镜,悠闲地坐在皮转椅里,阅读着最新一期亚洲艺术收藏鉴赏月刊Orientations。和皮特分手,已经三年了。皮特比她大十二岁,是纽约大学艺术史的教授,那时,美吟在那儿主修艺术史,皮特是她的老师。认识不久,皮特就对美吟表示了特殊的好感,说是欣赏她敏锐而独特的艺术鉴赏力。其实,美吟心里知道,皮特骨子里是个东方癖,喜欢和亚裔女性交往,对白人女性无感。他总是跟她说,和她交往,让他想起了以前在台湾做交流学生时的情景。他们的关系维持了四年之久,可自从他们分手,美吟就再没听到他的一星半点消息。回到东京的决定,一半也是出于要忘掉皮特,可是,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是没有奏效,她时不时地就会有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给他写几个字。
美吟突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好像有东西在爬,她赶紧抖抖肩,又用力地摇着头,原来是一只苍蝇,摇摇晃晃地飞向窗户,趴在玻璃上不动了。
美吟抚了抚眼睛,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两眼盯着笔记本看。和她隔开几张桌的贝奇正在打电话,虽然声音很轻,但是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还是听得很清晰。“对了,等你去了那儿,一定要去卡马拉雅度假村啊,美得像天堂……”那是贝奇正在给一位译员打电话,应该是核对翻译中的几个细节问题,可一拿起电话,就滔滔不绝地东拉西扯开了,这会儿她正在说着自己不久前的巴厘岛之行。这是她一贯的做派,美吟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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